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出自魯迅《而已集-小雜感》
若將這個句子分為兩部分來看。第一句便很精準地呈現人們存在的樣貌,《而已集》有一段落這麼寫:「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
當生命中遭遇某些事件,其帶來的影響遠遠超出個體所能負荷時,似乎很本能地會有「述說」的衝動,又或者,人性的共通之處便是如此:所有人總是在談論他們自身。這裡呈現的並非對於他人的漠不關心,而是人性的共同特質——渴望內在能被了解與同理,一種最基本、深層的需求。但在這裡卻得出一個悲哀的事實:人與人的情感狀態是互相獨立、無法互通的,而無法做到真正的「同理」。也因此,人類個體一部分最深層的需要永遠無法被滿足,存在的意義無法被完整,每個人生來就是注定與這樣的狀態相伴一生,直至死亡告結。因此看到魯迅的第二句話,又為何他會寫下這樣的句子?
如果試著把句子中的「我」解釋成兩種不同意義下的個體。其一是在人類之中的這個「我」,即跳脫出自身的框架,將「我」放進「身而為人」此一宏觀體系下的結果。引用卡謬《瘟疫》中的段落:
我們之中有人想把他自己的擔子卸下來,或者稍微談談他的感觸,他得到的回答,不論是什麼,通常都會使他受傷……因為雖然他是從那日日夜夜反芻的個人悲痛之深淵中說話出來,雖然他所想表達的意象是慢慢形成,在熱情與痛苦的火焰裏經過熬煉證明是真的,這些東西在那些聽他說話的人來說卻毫無份量,然後他才明白這一切對他的談話對手毫無意義,對方只把它看成一種普通的感情,一種大量製造的、在市場中心販賣的傷心故事。——出自卡謬(Albert Camus)《瘟疫》
這個段落可視為上述句子的絕佳應證:當人們熱切地想要表達自身的處境或遭遇時,他的感想往往被視為是一種人盡皆知、且毫無價值的敘述。於是,魯迅作為無數個體中之一,就也不得不陷於這樣的困境之中,人與人的互通被彼此視為「吵鬧」,無法理解。一方面,個人總是試圖將其他人的情感阻絕在外,以確保自身的主體性(這確實相當怪異,我們總是企盼被理解,卻仍期望能獨立於群體之中);另一方面,則在於人性本質上不互通所產生的孤絕狀態。
第二,若將這裡的「我」作為魯迅「自身」看待。再次將整句話審視一遍:他先寫下自己所關照的種種生命樣態,卻又反常、看似衝突地表達「毫不關心」的否定情緒。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感受是建立在前句的洞悉之下,如果這裡的「只」被解讀為「只會」,便與前句流露出對於人世的關照相違。不過,此時的「我」已經全然是自己了,穿透一切後抵達的答案,這裡的「只」或應解釋為「只能」:他在得出前述令人沮喪的結論之後,更進一步表達自身的悲哀及無力,即自己依舊只能感受他們的「吵鬧」,一種最為表淺而錯置的情緒,也是身而為人的乏力感,反過來觀照自身時亦如是。
2021.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