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Goodbye》

    「掰掰。」
    「下次再見。」
    「好。」
    城市的流動、公車的停格動畫和路邊野貓的聚光燈緩慢地將焦點對向我,為我準備獨角戲的舞台,但可惜的是一張票都沒賣出去,只有本我、自我、超我共三位工作人員看著我演著他們為我量身打造的惆悵、斥資千萬的焦慮。
    剛剛才跟一群大學同學吃完飯,肚子裡塞滿60分鐘的蛋白質、10分鐘的澱粉和20分鐘的纖維,合計90分鐘的虛無加上10%服務費中50%機率可愛店員的笑容。餐後的寒暄就如餐前和用餐時並無差別,無止盡的幹話、社畜的在職辛酸事、研究生的無薪流浪生活,偶爾冒出小圈圈中才會有的內梗。
    「所以我才說我比較喜歡單獨跟別人吃飯。」我一邊大口大口的將牛肉麵塞入我的嘴巴,一邊對著坐在我對面的女朋友說話。
    「一群人吃飯就是這樣吧,你也知道你一定跟其中的一兩位不是那麼熟,那當然為了避開太過隱私的話題以及輪流落單的情形,那勢必就只有瑣事可以聊啦。」
    「可是你不會覺得這樣沒意義嗎,都沒有心靈上的交流。」我快速將湯喝完,心滿意足地對著女朋友說道。
    「那你會跟那個XXX交流嗎?」
    「不會啊。」
    「為什麼?」
    「他很機掰阿。」
    「這就對啦,你也會挑對像,其他人也會,沒有人會想要輕易對他人展露秘密的對吧?況且那不是個讓人『放鬆』的環境,你學心理學的應該知道吧?」我注意到女朋友的精神有點恍惚,刻意避開我的眼睛。
    「喔…也是啦。走吧。」我起身前往櫃檯結帳。回到桌邊,女朋友詢問我能不能陪她散散步。
    「好。」
    我們走進熟悉的入口,對著無數次看見的路燈說晚安,手上拿著剛剛買的啤酒,慢慢地、慢慢地,踩著公園裡的石磚,像是從後台要準備上台的演員,轉過前方的樹叢就要準備開始表演。
    ACTION
    往前踏著踏著,看見大白—一隻在公園裡常駐的流浪貓:不喜歡被摸、喜歡在人類對面看著、已結紮—便知道長椅要到了(腦內OS:Chung-I咬刀嘍)。女朋友示意我到那邊坐著,我跟在她的背影走去:淡褐色的小波浪左右輕擺、卡其色的50%羊毛大衣前後搖晃、大衣底下的淺藍色緊身牛仔褲紋絲不動、腳上的黑色帆布鞋鞋帶俏皮地跳動,這身影都在瞬間吸入我的瞳孔,剎那間的暖流提醒我趕緊捕捉這魂牽夢縈的畫面。
    喀擦、喀擦、喀擦。
    「寶,我想要跟你分手。」
    我突然回過神來,大腦才趕緊為我播放剛剛女友深吸一口氣、抿著嘴,要我轉過去看著她的回放片段。
    「嗯…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慢慢低下頭)
    「就是…我覺得我沒有那麼愛你了,而且就是…就是每次我說什麼,你都要反駁我,長期下來我不知道我到底要跟你分享什麼,我壓力很大,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最大的衝突點就是你瞞著我去參加很多女生的酒局,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你去那樣的場合。然後你沒辦法保證你不會外遇,我一直覺得很恐怖,覺得你隨時會不見。」
    「嗯。」 (眼神偷偷飄向左手邊,時不時瞄一下她的臉龐)
    「但我並沒有生氣,因為我知道我也為了工作,常常冷落你,回到家也會為了繼續鑽研繪畫而將我自己鎖在房間裡。長期下來,我覺得你會偷偷跑去我不意外。」
    「嗯。」 (再度低下頭)
    「但我覺得是時候了,我想你也感受到微妙的感覺了吧。」
    我嘆了口氣,終於鼓起勇氣看進她的眼睛,說:「我知道。」
    「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都被妳說完了。」
    「那就這樣嘍?」
    「抱一個?」
    (我們起身,彆扭地擁著彼此的腰)
    「不要太快跟別人做愛嘿。」我在她髮隙間輕輕說道
    「你看看你,就只是想跟我做愛而已。」
    「沒有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意思。」
    (彼此偷笑)(※備註:也可以單方面笑,演員自己決定。)
    (我們離開彼此)
    我耍帥地想要模仿韓劇中的場景,一手摸著她的臉,輕輕地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但她沒有抬起頭,而親了她的只是一頭亂髮的普通大眾臉上班族。
    「那就再見囉。」
    「好 ,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
    「好。」
    「掰掰。」
    「掰掰。」
    (在原地看著她離開)
    CUT
    我轉頭望向剛剛就一直躺在我們對面的大白,牠是唯一但不需買票進場的觀眾,同時也是那種一點也不care藝術展演的那種觀眾。但牠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輕輕拍打的尾巴像是要傳達給我什麼摩斯喵碼。我理所當然地無法理解那九世生命的人生話語,咕噥地對牠道了聲晚安,便離開了公園,也離開了陪伴我四年的擁抱。
    我在黑暗中漫步、在霓虹中飄浮,水泥叢林的河畔散發微微地腐敗味。路燈在對我說話、行人在避開我通行,方圓五公尺是我的絕對領域,球狀的回憶片段從我腦內食道反芻;感覺區在劇烈活動、運動區在減緩激發,細細品嘗這一年來開端、鋪陳、轉折、衝突、處置和今晚的收尾。
    我在大腦和眼睛間掛上一片銀幕,投影兩個人肌膚相貼、性器交合的溫暖、濕潤,並特寫彼此親吻著沒有水分的雙唇;一手滑著手機,一手晃動手上的逗貓棒的我,而她在舖滿報紙的房間內揮動畫筆,穿著從沒洗過的吊帶裝在畫布旁走動;在燈光四射下喝得爛醉的我偷偷親了隔壁剛認識的女生,四隻手不安分地游移;在同個房間看著教學影片的她和在一旁看Netflix的我;我在五坪大的套房喝個爛醉,跟著音樂跳舞的身姿和我幻想著她在公司上班的忙碌身影等等。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蒙太奇解釋。
    感覺區解讀著那看不見的情緒:日漸消失的激情、疲憊的身心、孤獨的氣味、藏著報復心態的慍火、為目標努力的企圖心、輕快的憂鬱步伐、交錯的心靈、滿溢而出的罪惡感和殊途同歸的孤寂。
    我、我、我。逃離不開強勢的我、我、我。
    「所以我分手啦。」
    「沒事啦,先好好休息,酒不要喝太多。」
    半年後,我約了高中同校不同班的她。我們大多都是在社群軟體上聊天,在學校見面只有進校門的互道早安、在走廊上的嗨和放學後的再見的表面寒暄。這是我第一次約她出來見面,也是歷經波濤洶湧的冒險,才終於擠出一點勇氣的相約。
    「妳勒,妳現在在哪裡上班?」
    「喔喔,我在行銷公司上班。」
    「咦?哪一家阿?」
    「喔就是OO,主要客戶是手機遊戲的發行商,工作內容是在做…」
    對話的內容又重來一遍,無止盡的幹話、社畜的在職辛酸事,沒有研究生的流浪生活,取而代之的高中時期的隱藏八卦。沒有一絲長進,沒有一點交錯。
    「所以…你跟你女友怎麼分手的?」
    「總之就是我偷偷去跟一群人喝酒,有很多女生,但我沒跟她說。」
    「有做什麼壞事嗎?」她竊笑著。
    我遲疑了一下:「有,但我沒跟她說,我覺得不要說比較好,反正那個女生我也不會再見面。」
    「罪惡感很深齁。」
    「對。」
    兩個人製造出一個靜默之牆,我低頭吃著燉飯,而她壓著頭髮貼上胸口,捲起叉子吃著義大利麵。
    「你還不適應長頭髮齁。」她充滿笑意的眼睛看著我說。
    「對阿,還有點不習慣。我不知道為什麼學你們女生壓頭髮還是會偶爾沾到食物。」
    「跟你說訣竅,那就是不要低頭,頸部要是挺著的,不然你現在這個長度低頭一定擋不住全部的頭髮。」
    她一邊看著我笨拙地東抓西抓,嘴巴小心翼翼地接下湯池中的食物,一邊對我說:
    「其實阿,我也分手了。」
    「嗯?是嗎?那妳怎麼分手的?」
    「跟你差不多,但我沒有做任何壞事。罪惡感壓倒了我,但又很上癮,因為這樣我好像就可以知道我所愛的只有我前男友一人,只有他可以了解我的一切,其他人都不行。」
    兩線交錯。
    「我一邊說著我愛他,但我有時候又想認識其他人,這樣聽起來很渣對吧?」她笑了一下。
    「我們遇到了瓶頸,但我們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我覺得我必須做個了斷,而他也知道。」
    「所以就分開了?」
    「嗯對。」
    「鏡子!」我內心的小孩在尖叫著,她就是你的鏡子,是可以對著產生無限迴圈的鏡子。但我直到晚飯結束都沒有提出來,剩下的時間我們也分開了,聊的是書籍、電影、音樂,和彼此興趣的眉角、和那該死的職場對話魔咒。意外地是,我與她整個人90%相符,這麼多年來彷彿重新了一個知己,社群軟體上的隻言片語像是一張一張的廢紙。
    飯後起身,我結了帳,往戶外走去。
    「我去抽根菸。」
    「我也要。」她伸出手,催促著我也給她一根。
    「妳什麼時候開始抽的?」我驚訝地問道。
    「上個月,但我很少抽。」
    我遞給她一根菸,幫我自己點燃之後,將打火機遞給她。
    「哇,有點濃。」
    「喔喔抱歉,我忘了提醒妳。」
    「沒關係,我菸暈我就丟了。」
    靜默之牆再次出現,它跟抽菸是互利互生的夥伴,留有氣孔讓兩隻靈長類不發一語地吸著共生的汙濁空氣,片刻的時間乘載各自的人生,但這不是王家衛的電影的浪漫,而是他人鄙視菸蟲的現實。
    「走吧。」
    我們跟著城市的流動前往公車站,一路上再度談起書籍、電影和音樂,有時候她興奮地蹦蹦跳,有時候換我點起熱情之火。
    「我的車剛好到啦,走囉。」她跟著人潮排進567號公車的隊伍之中。
    「那我也走囉,我坐捷運。」
    「好,下次再約。」
    「好,掰掰。」
    「掰掰。」
    我看著她踏上公車,背對著我戴起藍芽耳機。公車啟動向前,振動的車體和熙來攘往的人群背景在我腦中成像,那不像是王家衛的流動變速,反倒像是渡邊信一郎的搖晃定格。我在心裡嘲笑著自己過於浪漫的腦之電影,畢竟沒有墮落混亂的天使,也沒有拿著手榴彈的Baby Blue。
    我跟她應該再也不會見面了。我不擅言詞、不幽默,更沒有別人會想約我出來的特質,如果偶爾一群人聚餐應該是可以,但我到底想要獲得什麼?被動的我不開口怎麼能妄想獲得什麼?我捫心自問著。
    我覺得我大概也不會知道,頂多就是偶爾害怕寂寞、害怕找不到同伴,或許我一開始就沒有同伴,潛意識地尋找著。還是我只是想找人做愛,但有色無膽?我在口罩裡乾笑著,解剖著自己,掏出虛幻的三位工作人員,逼迫他們想著無關緊要的問題,伴隨著逐漸高漲的低落情緒和抖音爆紅的golden hour。
    我、我、我。又逃離不開該死的我、我、我。
    城市的流動、巷子裡野貓的聚光燈和捷運的停格動畫緩慢地將焦點駛離我,為我準備離開的舞台。耳機裡開始播放著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提醒我散場時間已到,該向小時候活潑大方的我說再見,向每個背對著我的背影說再見,向那沒有觀眾的舞台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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