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可知。他無可定。他抵抗或順服著時間。(圖片來自Midjourney)
(按:發此稿前不曉得方格子有「非典型愛情」徵文,後來看見了。自忖或者也符合主旨,畢竟我所描述,情愫是有了,關係始終很詭譎。)
那天,她請假,到有海的地方遊玩,所以身體還遲滯,衣物很腥潮。她雀躍竄進對外餐廳的店門,大喊廚娘阿姨,邁腳步向後廚,中途看見甫理完桌面的他。她發射自己,在他胸膛敲出砰的輕響。他的更內部,與輕響共振,產生冰塊相互撞擊、綻裂的脆音。她臉貼著他,磨蹭幾下,猶不解癮,又垂首以頭頂抵住他,左搖右擺,像要撥開鎖簧,或者鑽出空洞。然後放提袋,展雙手,穩穩環他的腰,膩聲在整間餐廳的環伺下,抬頭,開顏,說想你。店門尚未關好,外頭有涼風,於是她好溫暖。不待他有所反應,廚娘就出現,她就翩翩去賣乖、發禮物。他有些恍惚,到櫃檯點鈔,突然她從身後喚,一轉頭,她手拈著小塊炸魚肉,俐落送進他口中,而後吸啜自己手指,要清除上頭的油光。
他能夠推敲,那次接觸,它的意義,無非是她興致,要強化,並宣告,他的隸屬。就像他新養的貓,倘若乾糧添少,或漏了小食,貓就用絨絨的頭頂,抵住他,發出緩柔、悲戚,留人的嗚咽,甚或用帶刺小舌,微微搔刮,生產並同時解除癢痛。牠叫喚,注定讓他,抱揣近乎哀傷的憐惜,輕縱牠,因牠的可愛,臣服牠的意志。他勤練按摩手法,準時加餐,殷勤伺候,想讓貓曉得不必惶恐,不要戒慎,也會被寶愛。有天朋友來訪,看他要抱貓,貓簡直逃竄,就向他明示,貓不喜歡無須追逐的事物。他總算撈起貓了,貓啃他肩膀,他邊摸邊笑:知易行難嘛。
所以,餐廳所有同事,揀大考後假日,與路人拚團,按教練指示,領取溯溪裝備時,她就端坐木長椅,賞景划手機。因為她確知他會領回合身頭盔、防滑鞋和救生衣,周延著裝,整路領銜,迂迴縱躍好為她搭手,或於攀繩向上處先行,以期能夠協助她,超克不值以超克形容的事物。他會殷勤隨侍,直到及胸深潭,巨石巍峨,他看她亢奮遠離他,拉著好友上攀,跳水點前推搡、嬉鬧,鼓勵彼此,然後捏好鼻子,挺直墜落,邊泅水,邊後撥蓋臉亂髮,何等明媚又動人地對他笑,喊他,慫恿他。等他浸入水中,下意識洗洗臉,視域就只剩她輕巧游走的背影了。
回程客運,同事指著獨坐的他,問她,究竟,他有無機會。她拉長音,買菜那樣,「是很好啦」,把可是兩個字,隱沒在噘嘴扮醜的表情。是很好啦。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啊。好還只是朋友,他喜歡男的哦?「並不是。」他稍高聲,「我在等她也喜歡我。」同事齁齁、哦哦瞎叫。他臉頰微微熱,鎮定望窗外,餘光看她和朋友耳語,輕打其手臂。其餘看客,譬如大媽,端詳整團少男女,或許也快活。但他有種拍照擺表情,相機臨時出狀況的感受,困惑於狀態的停滯,不滿於停滯的過久,卻又擔憂表情變形的那刻,是不是就決定往後將留下什麼。
關係初期,他總忍不住問:倘若我那麼像,為什麼我不行?她會輕輕咬牙,或者皺眉長考,語言垂直上攀,艱難抵達舌尖,照料著他的感情,亦即她的獲利。她說,「畢竟不是你啊。」或「我還不確定嘛」,一些恍惚、閃躲的字詞,然後吸可樂,戳戳他肩膀。不要生氣了。高傲地討好。終究他不問。對方是誰,不知道。多半有女朋友,甚或男朋友,不在同學校,可能根本不是高中生。他唯一確知,是她所敘明:不是屬意你本人,就是他像她真心鍾愛、求而不得的對象,所以相處著,能用借代方式,感到相當快樂。她生性磊落,所以問問他,「你喜歡我嗎?」他記得她用指尖,點點自己的頭,引導他的視線,就像注意條款內容。他覺得並無壞處,「好啊。」她就握他的手,「你不能暈船哦。」
相處模式,規則如下,解釋、竄改、使用或廢棄權屬女方。情境如有第三人在場,男方須謹慎自律,若無,但因公序良俗,也應使舉止不致敗壞。每週男方有手寫信件,附零食等禮尤佳,並親洽女方班級窗邊,高聲呼叫,或客氣、溫吞請旁人轉交之義務,行動前務必儀容得體。女方得因時空條件,獨斷是否與男方聯絡及面會。又,男方左臉悅目,故除情境實有窒礙,男方須維護女方之權益。試行數月,他弄清楚了,規則一點不複雜:請勿自主。他自主,踰矩,或極少數口角,她就緊緊握他的手,用乾淨指甲,刺他右手無名指和小指間根處,隱晦卻又恰好能微微露出傷痕的,特定的部位。某天,他發現,該處已結成白疤,將要隨他度過餘生。
像蟳味棒、代糖、素肉,無因咖啡。認知很清楚,心智稍鬆,仍然頗滿足。他下真跡一等。他是替代品,玩伴,弄臣。他們每日餐期一起工作,花圃前共食便當,出沒福利社、球場和圖書館,夜自習後循小路走往捷運站,牽牽手,有海風,她說考試很難,或社團誰又出包,哎呀青春期小色鬼們又來告白囉,送到小巷口,抱抱或不要,手拿開點不要摸屁股齁,他再搭幾公里公車,回到幾十公里的外的自家。他漸漸覺得可以假亂真,他認為他就站戲棚下,但他也可以猜想到,當她朋友每每詢問,好心慫恿,起鬨又狐疑,她會因關係訂立日久,只能曖昧答覆來人,像頑心非要踩踏冰湖,或就雍容勸告來人,毋擔憂,他只是一種均勻分配閒暇,調節身心的休閒活動。
高二,他出車禍,吊腳住院三週,她來探望十餘次。此期間,她教會他切線方程式,讀了兩篇短篇小說,吃好幾串香蕉,在他肚皮上獲勝數十盤井字棋。首日,她不急不徐,輕拍他傷腿,握拳叩一叩,活該鑽車縫啊、無照駕駛啊,小飆仔老天沒收走噢。他在止痛藥的搖晃中,覺得她切實在傷心。她說:「你如果──」他打呵欠。她表情的浮動,就像貓探掌,被響動驚擾,回歸肅靜,尾巴搖搖。她微張口,眼神挺溫柔,刻意眨眨眼,肌肉轉向,剎那又是愉悅、輕鬆、高貴,全不在意的臉,回答:「玩具哪有自己壞掉的,不要飆車啦。」爾後使勁把他右手掐得出血。當夜,他就盯著那創口,以視線縫補它,因為他懊悔。她沉而柔緩的語調,就像預兆著,要說出有其標誌意義的話語,他卻潦草,像搧蚊子,把可能到來的,驅走了。
理科他都不擅長,但他記憶一個量子力學名詞:卡西米爾效應。就是說,沒有物質存在的,即所謂真空,仍有量子私自漲落,因此其中兩塊金屬板,只要距離夠近,就能屏除彼此之間的長波,與外部形成能量差。結果,縱使,兩塊金屬板,在什麼也觀察不到的虛空,冥冥地密合。他破天荒舉手發問:為什麼啊。老師像被難住,或感離題,也不願為他浪費時間,答以:我所說明,就是我的解釋。事情就是這樣子。當週通信,他署名卡西米爾,因為那就像預言他們,只要夠近,只要他不帶電,執拗存在她面前足夠久,這個不明究裡的世界,力量就會憑空生成,讓他們在一起。她的回信,瑣事若干,措辭稍不耐,評價:白癡噢。他哈哈笑。
他們在一起,卻沒在一起,那到底什麼叫做在一起。他思考這問題,已經很久了。比方說,他的父母,結縭超過三十年,但某次夏天母親病重,所有褲子都得另以小夾湊合上衣,或抽繩換更細短褲帶,才能勉勉強強栓腰間。他就昏黃小夜燈,細細分辨平躺床,氣若游絲還叮囑著他的母親。母親肚子很大,四肢很細,暴露皮膚有深淺白斑,臉皮因少食而緊貼,眼球略凸,像隻雨蛙。雨蛙呱,呱,呱呱,呱呱。如果我死掉了,你要照顧你爸爸哦,你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但他還是很愛你。我謝謝他,我不愛這個人,但我謝謝他。日後,他和父親將母親勸進醫院,發現折磨母親數月乃至產生臨終錯覺的症候,其實,就是幾粒腎結石。震波後,躺兩週,母親買菜、做飯、打牌,毫無影響。
她笑到流淚,你母親有夠抓馬,邊從紙盒拿雞塊吃,他揪緊她身上他的外套,她則用他穿著她的外套來擦手。校園習俗,鍾情兩人,互換外套穿,只是他身上的這件,刻意拆掉姓名。理由呢,是她看著他穿誰的外套都不順眼,包括他自己。他問他,不相愛,幹嘛結婚,又有他幹嘛?沒有真情,又要相處,不難受嗎。她長吁,投靠他懷裡,鎮壓他大腿,就問一句:這樣難受嗎。有點胖。她就咬他的肚子。
「久則生變嘛。」
「變了就再變回去啊。」
「變不回去呢。」
「那就不要變。」
她起身,拉伸腰,「一開始就不要變嘛。」
他們又並肩,指認著燈火燦亮,猶如焚燒的夜景,呈現著什麼,譬如家屋,或學校,一條通往未知的大河,賣燒酒螺的名店。遊人愈發多,這麼冷那女的不穿褲子哦。那叫下著消失,流行你懂什麼,我上大學也穿這樣。哼。唉唷吃醋哦。哼。刺指間。痛啦。那你要理我啊。他敷衍著她,覺得他說變回去,已經很天真,不要變,甚至最初就不變,根本是說夢。沙灘你寫字,潮汐湧來,字跡當處,就有即便不能見的微差。初夏,山風猶冷,兩人都感冒,於是她缺席畢業典禮,俐落消失。
她的消失,讓他消沉幾日。就幾日,不比無端從無窗臥室逃逸的家貓,帶來更多悵惘。悵惘不因找不到,而是該找嗎?本來不能約束彼此的關係,找有什麼用呢。他對著手機和社交軟體發呆,看看她每日更新的動態和網誌,流水帳對話紀錄,直到這些服務本身也消失了。他想起他甫入學,遭記過,作為愛校服務替代方案,到餐廳工作。他很厭煩負責教育他,逼他對顧客佯裝友善、親切,罵他上班前抽菸好臭,提醒句末尾音要上揚表親和,分辨刀叉位置所示意否則客人還要吃你收走很失禮欸你要聽啊,這些,那些,一位幹練又囉嗦,盡擺臭架子的八婆。八婆家境辛苦,八婆競選學生會長,八婆校排名很高。八婆找他吃中餐,她討厭絲瓜、茄子跟牛番茄。她喜歡香菜。她對自己的生活充滿篤定。她彷彿。她是。她很美。
他清楚記得,聖誕節當晚,他與人走廊話唬爛,窗外突然墜下燃燒破布。樓上女生班傳出驚叫,火災警報大作,眾人奔逃。他慢悠悠,踱進廁所吸菸,用肥皂洗手,緩緩走樓梯,從校舍二樓,抵達植有櫻樹的墓場前,考慮趁勢離校,去打網咖。她的哭聲就傳過來。那哭聲很細緻,很柔軟,像顧慮聽眾感受,小心翼翼在表意同時,不過度動搖別人心神。她孤零站空地,天氣冷凍卻只穿薄毛衣,兩側是一些與她無關的人類團塊。校舍傳出迢遙廣播,以及雜物落地、玻璃爆碎的音響。焦糊味。落英。腳步奔竄,流水般繞過淚人。她臉潮熱,頭髮毛躁,瀏海也亂,兩手握拳,用食指骨節內側抹眼淚,雙腳筆直近乎貼合,正在顫抖。亙古不息,萬物將死的人間,只有這個畫面,蘊藏永恆的可能。他想,該把外套給她,就走上前,腳步比平素更沉穩。抵達她跟前,他覺得自己龐大,所以粗魯;狼狽,所以不堪。他微彎膝,略低頭,說都在抖,你先穿上。他說你別哭。他沒說這讓我也想哭。
而後他們就締約。他底牌向上,在陪她玩耍。他不是覺得很公平,他就想要不公平。因為那場火,他看見威能,癡傻讓眼球貼著烈焰,再也看不到其他了。有時,他也感到,可以嘗試,和誰更多相處,甚至有怨氣,覺得被擺佈。但這些想法,往往引發背叛的感受,這些感受,再劃去一切以為或確實的契機。只要存心,生活有許多可忙,他就愈發習慣,認定不必要陷入背叛的窘境。不得,不失。他看風吹菸頭,呼呼成灰,也就明白,其實他就想要,維持著什麼,讓自己燒光。
他隔年也畢業,大學讀四年,服兵役,在國小陪娃子,管圖書,清早導護,夕暮巡查,用磁卡點亮探照燈,關閉各門戶。排休無所當為的話,他就騎車途經招魂般套網芭樂田,搭火車,到她恐怕已離開的縣市,想著不可能的偶遇。他第一份工作,還是端盤子,主管少年禿,排班很硬,喜好緊迫盯人,動輒揚言開除。但當他父母更老,關係更功能性,更多爭吵,因債務全面破產,家屋法拍,只能遷徙親戚家頂樓違建時,少年禿包兩個月薪水,勸告有起有落,來日方長。他檢索各大人力銀行,投數十份履歷,從含括無聲的回應裡,明白迄今生命並無產值時,收到一封信。信很簡短,就一句話,「來幫我。」信末署名,附上地址,以及新的手機號碼。他不曉得,她是關注他多年,或是臨時得知、隨機起意,畢竟封條就在故居門上,偌大社區,地方高中,總會有人不意知悉,在餐聚、約會或網路閒聊提及,好開場或填補畸餘時間吧。
他按地址,平日午後,在漸涼空氣,騎車前往。他離開捷運站、高樓和商場,經過始終空房的建案集群,經過夏季人頭塞滿的海水浴場,以及報廢多年,收容浪人和遊魂的排屋。轉進岔路、小路,土路,在站滿草木的小丘和稀微海濤間尋覓,抵達一處雙層、水泥裸外牆,漂流木招牌以娟秀中文,形似楷書,寫著「咖啡、甜點」,但沒有店名的小屋。靠牆座位,有個男人敲打筆電。客人吧。外出吧。經營真隨便啊。遠處碎石徑,盡處是一小方灰沙灘,和大片大片的礁岸,浪勢今日頗洶湧,所以氣氛很新鮮。
幾年期間,他或輕或重,或濃或淡地想像過,如何與她再見,或如何與她再見。再見了,他是什麼情緒,所以又有什麼行動。他在想像裡擁抱、咒罵,對她熱淚盈眶,或就點頭、招手,像個文明人。或者,他們就無意擦肩,走很遠,再回頭。他們交談,或不。特別思念的日子,他們會接續清空的關係,直到很老,或在如何都相對短暫的互動中,因其再度,格外踏實地分別了。他的想像,很多,很久,久得他也能意識,這些可能性,他的不確定,蓋因實在不曉得,她會如何變化。變回去,很天真,不會變,不可能。他對她的設想基礎,僅僅是他記憶且記得,是如此,他判斷,她的懷抱、指尖,潭畔閃耀水光的臉,與未來,也即眼下他將要親歷,或將是不同的人。那種粗暴,會粗暴印證時間的粗暴。他很驚惶,假使今日,那位來人,再無猶如天啟、惘惘然向遠的韻味,如果她差異於他的記憶,而那差異,無可留挽,使他不心動,使她不要他,他的惦念,他的在此,就會全部淪為難堪和愚癡。
他點菸,抽了半支,突然被一隻白淨的手奪去,換成橘色、冒著白煙的咖啡杯。她的氣味隔著這麼多阻礙,仍然準確地被他辨認;辨認了,他的肌肉,就自動調整高度、角度和力度,反應她的到來。她吸吐,讓白煙從鼻腔緩緩冒出,再加重呼吸,嘆氣般清光肺部。這是他慣常的作法,但仍彷彿有新意。「我看到你啦。」她指指後頭隱約被樹蓋遮擋的小屋輪廓。他看著她,把菸抽完,食指打掉火頭,放進牛仔褲後口袋。她回視,略歪頭,像思忖,然後鼓起雙頰,用空氣漱口,最終歪嘴、露牙,徹底翻白眼。動作醜得十分到位,所以非常可愛。冰塊。暖意。海。店面。他發現他其實不在乎他所在乎,她讓分離變成透明的。「變好看欸。」她墊腳揉揉他的臉,「跟我一樣對吧。」
他習得操作咖啡機、錢鈔櫃和點餐系統,抄寫一應廚具及備料規格,直到小抄不再必要。餐食,酒水,飲料,不驚人,也不必咒罵,其實都是調理包和制式點心,佐以香草和時蔬妝點罷了。海是荒岸,樹是亂長,必須要以心事賦予意義,才有可觀。但造訪自然,和光顧店家,也不是同一件事,何況無線網路不外借,生意自然很平淡。多數時候,他只是灑掃四周,去淨灘,飼餵不知來處的流浪貓狗,然後拍照上傳,克盡雜工職責。這不能維生,她也不在乎,本來店就要養嘛。他就不探究。畢竟對無可如何的事發問殊為不智。送貨的,以及並不比鄰的鄰居,按著常識和慣性,狐疑叫他小老闆,問他不智的問題,他就聳聳肩,說老闆就喜歡燒錢。然後他就從回饋曉得,她就像位藝術家,或差不多的富二代,用特權和好命,脫離低級趣味,而他做為打工仔,就像樂園布偶裝,是整個夢境的組件之一。
她讀書,從理財、勵志到卡夫卡都讀,追劇基本是首頁提供什麼,她就淺嚐,覺得不錯,就啃完。她有時面對電腦桌布長考,或閱讀中外投資文章,喊他玩手機遊戲,或捧臉睡著。差不多每月離開,三、五天後返歸。她住二樓,但擺設說明,除了畫面更大、姿勢更舒服,也不足以新增什麼行動。他們就著每日更新的事件和念頭交談,都乏盡,就用現料搭配教學影片,嘗試更新菜譜,或上購物網站,為店挑裝飾。某陣子他們一起學素描,但他對比應然和實然,總覺得沒有才能。宣傳、進貨量,或新聞、節目內容的看法或感悟,有所對立時,她偶爾氣呼呼,幾個小時不說話,偶爾更高興,雀躍去照辦,「沒有你怎麼辦嘛。」常常她喝酒,他端茶陪聊,她靠坐他腿間,不在意摩娑,拉他的手,示意摟腰靜置,或按摩肩頸或腰臀。他無悲喜,也不興奮,因其不顧忌背後的空虛,讓親暱形同輕慢,而他明明如此意識,卻依舊感到至福。
他站家門外露臺,和九重葛、羅漢松及小槐花共同列席,旁聽父母如舊爭吵。隔著夾板牆他知悉,本日議題,是父親車內空調故障,報價近萬元,但若不修理,客人又抱怨。所以邊刪減用度,邊埋怨彼此。他很習慣了。母親進取,父親守成,水火未濟。母親借款買舊居,餘錢開店,操勞收攤,轉而炒股,有風光時,但退場慢,本來就貸款的家屋,賤價賣人了,債務多一倍。兩人再東奔西走,整合債務來源,順道指責彼此,一個不同心,一個不理智,一個不努力,一個努力賠。父母在職,多年攤還,餘債就算兩百萬,照理按月納款,也就無事了。然則,穩定局勢,似乎也只讓他們更有閒暇,製造彼此嫌隙。生活爬滿蝨子,肯定是對方養來噁心我的。他們毫無溫情,彼此倚靠,對此他深表敬意,掂量褲袋餘錢,決定網咖睡。
島嶼迎來風暴和長假。他們買二手刨冰機,小小的,主要是貪涼,沒有想販售,但客人趕巧,也不吝於分食。網友懇切撰文,配上美照片,放到論壇上,說是避世所,營業額就緩緩成長。某天他發現,店外稍遠處,礁石近灘圍出漁滬般淺坑,於是每酷熱,就鎖好錢櫃,拖鴨鴨泳圈和大垃圾袋,逕自出遊。他們赤腳沿犀牛皮質似的沙灘,追獵沙蟹、魚尉,海蟑螂,和寶特瓶、菸蒂、保麗龍、漁網等海廢,滿滿當當,抵達浸泡池,或趁漲潮走向更深處泅泳,好訓練體能。某次比憋氣,他水下睜眼,看揉縮五官好快樂的她,真的沒有冒出任何氣泡,覺得很佩服。破水後,黑狗在池畔看他們,她叫狗下來,狗便下來,刨兩下,上岸甩一甩,跳回她身邊。
狗取名「鞦韆」,此決議並無理由,叫牠鐵釘、手錶、羅夏克或熱平衡,也無所謂。他們幫鞦韆搭鞦韆,也幫自己蓋一組,搭起狗屋,塗透明護目漆,挑紫色鑲水鑽的俗氣狗碗,餵牠吃剩菜。鞦韆住下,其餘浪犬,只在遠處咆,散放飼料一一被鞦韆收繳,貓群則毫無所謂地繼續討食,甚至蹭蹭狗屋,軟肚子詭秘擱放三角屋頂。貓狗吵起架,她就衝出店門,指著鞦韆,訓斥「不准大欺小」、「你又大欺小了」、「大欺小沒小鳥你是教不會哦」。鞦韆垂耳伏低,委屈看野貓拱高屁股讓她拍打,直到她大度,也摸摸鞦韆,鞦韆才汪兩聲,輕咬她褲管或裙擺。「去找叔叔啦,媽媽不要你,壞狗狗。」他皺眉,不能這麼教小孩。
像鐘擺在固定的區間晃動,歲月帶來一些變化,變化卻彷彿不會超出限度。當她使喚他,或者使用他,當她出格對他溫柔,當她不假辭色。當她笑,他就笑,客人走進來,就見證他憨蠢表情。那也好笑。他會自作主張,請觀眾喝飲料,因為這些過客,讓他知道這是真實。她出餐,油煙混著護膚乳液和洗髮乳,她微妙腳尖為重心的步伐,她貪睡乃至開店門頰邊猶有紅印,邊抓癢邊走回樓上。她的尋常因其難以得見而非比尋常。他不被參與,所以並不是愛,但他何等感激,令他獲致這些的理由。他撓狗頭,扔木棍,鞦韆啣回,尾巴甩得興高采烈。也許太高興,牠腳步強健,急奔過程,迅猛脫軌,斷然竄進草叢。他們仍放殘食,或特意煎肉,甚至願意趕趕貓。一週後鞦韆正式失蹤,他們還是放餵逐漸復育的浪犬,多少有點沒意思。
雨愈發多。他們揀回及腰鐵桶,底部打孔,擺在門旁,且在精打細算後,購得除濕機和行動暖氣,並嘗試和批發商議價,希望下調厚紙杯及咖啡豆成本。茉莉花在玻璃壺中復活。熱拿鐵供不應求,只好由他一箱箱從賣場載送牛奶。大雨和海風教育他,得體鞋褲寄店裡,通勤盡可隨便,並下重本買登山外套,彌補雨衣防線。蟬噪晴日,鞦韆拖著大肚、紅漲乳頭和濕毛回歸。他們慎重查閱網路資料,煩請獸醫出診,謹遵不明所以的指令,確認鞦韆不願意進店裡,就將狗屋墊高,內部鋪雙層薄毯,讓牠能舒適而懨懨地待產。牠的屋外,插上告示木牌,挖小溝,灑碎石,形同封鎖線,警告來客,這裡有位小母親。
他盤點庫存,有男客像街邊認出藝人口吻,篤定向同伴表示:絕對是剛出生,我老家土狗齁──他推開客人,鞦韆在微末及軟爛組織中,慈愛舔舐後裔。其實是他魯莽但他燙熱毛巾和牛奶,奔至狗屋前,蹲低放碗,心情輕脆,伸手想擦拭幼犬髒血當刻,鞦韆如電前撲,把血緣護身後,刨下一塊他右小臂外側膚肉,順勢撲倒他。當他掙脫,倉皇起身,看見鞦韆因他抵抗而更虛弱,卻顫顫奮勇大口換氣,再度進攻,靈敏蹬地,決然撕咬他的右小腿,像要就地格殺他。他從重複裡,體會到鞦韆的恐慌,和對子嗣的愛惜。他也因此理解,世界、客體、他者,生靈,如何對待你,真的,跟你的意志毫無干係。他在她心疼又慌亂清創時想通這點。壞時機。他因癡傻而劇痛,善意遭辜負,渾身是血被她呵護著,卻陷在自己膚淺的苦難,覺悟生命根本不能把握。
走出醫院,已經頗晚,手腳創口各自作痛。鞦韆見他,嗚一聲,起初低沉,尾音揚長,像哨兵舉槍,發現是長官。接著,慢慢走過來,磨磨他的好腿。他勉力蹲下,對鞦韆笑,雙掌捧揉狗臉:我嚇你,你咬我,兩不相欠嘍。店內盡復位,她拖地,捶捶腰,拖把扔旁邊,趕快來攙他,對著兩圈厚白繃帶,全神打量。她說很痛,他說還好。很痛。還好。很痛啦。好啦真的痛。他斜身坐著等她做工,備食,感到肉身內裡,有什麼要向外流湧,被阻擋,停滯,凝固,癢。他想要,他渴求,擾動和變化。她把蔥香素麵放桌上,夾一筷麵條,收攏到湯匙。呼呼。遞到他嘴邊。
傷口忌水,周邊卻得清潔,他的頭髮也油臭,她就很堅持,必須要協助。所以他裸身,用左手和唇齒輔助,將力能所及各處濕毛巾搓盡,再穿回內褲,坐進乾浴缸,下身披浴巾,仰頭後倒,讓她能在狹仄浴室裡,替他洗頭。洗頭前,她拿來蒸氣眼罩,說明能舒緩。他依言自障。他聽水聲,先在洗手台停駐半响,測定水溫。她用下腹和大腿支撐他的頭顱,向後撥攏瀏海、兩鬢,單手貼額,水柱從後腦緩慢攀升,再謹慎兩側移動。她說等一下噢。然後他經驗到的觸感,稍稍變得稀薄。化工薰衣草香氣瀰漫。她集成髮束,塗抹、搓揉,捧起頭顱,指甲略撩抓,上推,讓頭垂直晃動,同時生產和解除癢痛。沖水。重複。沖水。「看在你受傷哦。」指腹自頦部,緣頦角,至後耳,用大拇指近段關節,反覆單向提壓,轉進顴骨、眼窩,太陽,眉心等,爾後啞門、完骨、通天,百會。頭皮有痘痘,她就嘗試擠看看,發現略猖狂,告誡他,尤其騎車通勤,必須且如何慎選洗劑。他感到被愛惜,所以很特別,很柔軟。很滿足。很委屈。
她替他剝除眼罩,柔柔將臉擦淨了,再以毛巾網羅濕髮,繫結,壓乾,示意結束。他站起身,遙想氣候變遷,兩性平權,宇宙究竟膨脹或收縮等重大議題,乖順被紮緊浴巾。「頭髮剃短更好看,又舒服。」她穿真理褲和跳跳虎上衣,衣襬皺皺的。她照鏡子,擦乳液,拍拍臉,再拍拍他的臉。吹理頭髮時,她細心順髮流,用吹風機尾部,冷熱交替,形塑她喜愛的造型。那確實很怪。他就像麵團,始終被揉打,接近著她的想像,她的理型,可是各自及共歷的時間那麼久,久到如何能不明白,他畢竟有是他的,不能更易的部分。那麼,會是,他嗎。
她借他襯衫和飛鼠褲,舊衣丟入洗烘機,把顯見超過需求的長條抱枕、方型抱枕、貓貓抱枕、腰靠墊、腳靠墊均勻堆沙發,抱著備用冬被,堅持讓床。他占用她日常位置,兩人隔著其實不到一公尺的距離交談:下週帶鞦韆們檢查、水果塔賣得很好、後天阿德會送新豆來試,店狗有了——雖然壞壞——要不要也收編店貓啊?話語、話題,都在跳躍,拉出間隔,讓睡意和談興有搏鬥場地。他因此體會,他們是想要和彼此說話的人,而說話的要旨,興許,只是確認彼此的意願。人的心思,交會結果,語言和行動,始終測不準。但至少現在,他想要,她願意,地久天長地交談,罔顧深夜,不理睬未來。
「你要不要抱抱我。」
「你有傷欸。」她答。
「沒關係。」於是她靠他左側,右腿壓著他,手圈著他脖子。
「我不值得在一起嗎?」
「值得啊。你很好。」
「會有別人喜歡我吧,如果別人知道我很好。」
「會啊。」她挪動左手,精準刺他。其實多年前,生理上,他就已經不受這招數影響,但她施與力,就像按開關,輕易轉換他。「但我捨不得。」
「我、知、道。」他感知她嘴角漾開,收攏頭髮,臉貼他肩膀偏下位置。
呼吸。深呼吸。變得沉著、平緩的呼吸。他刻意也放慢,不起伏太多胸膛的呼吸。為什麼呢?在他得見的範圍,她未曾更親近誰,或誰的來訪,牽引她特殊反應。她的特殊,似乎專屬於他,他們卻不互許任何。「為什麼啊。」他用氣音發問,得到一片逐漸濡濕、發散涼意的衣衫。那涼意,說動他,要他曉得,這是最好的答案了。因為對方已全然洞悉,他的痛苦與慾望;因為她清楚感受,卻仍以簡約語言擋拆。職是,肯定有他如何使她銘感,都無法協助她超克的事物抵擋他。故此,竟然,兩個分頭失落的人,依偎著,用彼此敷療為彼此引發的傷懷,就是他付諸年華以解鎖,確定的,美麗的,回應了。
年節期間,她把鑰匙交付他,說回南部,可能延擱,煩請顧店。開工當日,他致電無果,書桌抽屜找著商業登記等文件,以及店務存摺、帳密、印鑑,轉帳帳號一串,會計名片一張。四月,他發出公告,佯裝創業維艱,可能收攤,須有一個月設法。五月他復業,如舊經營社群軟體,但書寫更用心。六月,常客和物流膽敢詢問,那位聲音細軟,對帳仔細,真的比他會拉花的人呢?他有時說國外進修,有時說養病,有時說家裡有事。因為反覆,旁人就曉得,不能再問了。他接管一間店,一個家,極少與原生家庭聯絡。父母偶爾來訊,關切店務及收入,也提問是否有對象。他答有,之後答沒有;找不到;處不好;熟了再帶回家。最後他懶得敷衍,從頭如實講述,結語:有望未來,他會自制,無限可能性,只有她回來,他願意應許,讓二老死心。
協商、精算及長考後,父母在常日,向國家報備離婚。他寬慰父親,臨老未必不逢春,話筒彼端,父親嘆氣,「也不是有伴就好過。」母親也親臨,表示寄居他生父,也即小舅處,想來撫養其棄子,堪可挾恩安度晚年,「要多關心你爸。」末了留住址,宣告他成年也久,安康就好,萬事可隨心,得空來看看。父母離異,不打擊他,早就如此,對誰都更好吧。遺憾不見得以失去的形式存在。他們有愛,有恩,有怨,最後爛帳一筆,畢竟不順眼。當他調度記憶,檢驗其中他們,就由衷祈願,未來能抵銷過去,可以清爽等死。他習得旁觀的痛,對人心無能為力的痛,父母各自的痛,總結,就是愛情的衰變,和衰變的必然。
因此必然,他更接納自己的處境,甚至有點感激。他和她無從觀測足夠的時間和縱深,而據他所知,如若肯認名分,「在一起」,尋常消磨壽命,他們終將釐清彼此,從而除魅;終將分心,從而更加理智、現實,貪得無厭。他們會免疫彼此,他們會無趣。他們畏懼名義蘊藏的因果。他們不穩固,所以不脆弱;不承諾,所以不失信。就像景點,心心念念,就始終緬懷好了。雞腿不吃最下飯。他留守她或將回返的所在,所有以後,就被賦予她再降臨的神秘與神聖。她的離開是愛,她的愛,就是留下愛她的自己。她的缺席和在場同樣悠遠而豐沛,遠比世俗戀人更加雋永。他獲致比他想像更好的,他認為,那是,更好的。
老鞦韆,一次散步,被夜行貨車輾斃。他帶著小鞦韆們去結紮。起初需要,後來不必,他拎紮實大袋,到藥妝店、專櫃和商場對照舊物,面對困惑員工,自如付款,為他們的生活續命。時序更迭,大氣潮暖或乾冽,他從腦海複讀,同時遏制找到她的念頭,因為試圖影響無可如何的事殊為不智。她要他看顧,他就在這裡看顧。如若她忍受分隔,他就形同共患;假使她當真不在乎,那又能怎麼樣呢。他不得所要,也不要其他。他不得所要,也不要其他。他不得所要,也不要其他。他識別命運給他的訊號,修剪日常輪廓,保持穩固,隨時待命。他理解,他疑惑,他為自己釋疑。他卸下執念,又難捨再持,他悲切,他快樂。他泡到池中,看見毫無氣泡的臉。他拉伸脖子,在浴缸為自己洗頭。他漂在海上,他站在光裡。他是熱麵鍋、木碗、風雨、狗屋、鬼針草、海拱。他是萬物。他是浪潮和氤氳。他無可知。他無可定。他抵抗或順服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