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8|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重譯顧名思義就是要透過幾種語言的交棒翻譯,十四世紀末的這個時候,除了像回教徒有到麥加朝聖之類的宗教理由,如馬和的父親跟祖父。再則便是為海商豐厚的利潤所驅使的商人,任何人多懂得一種外國語,便多條出路。重譯樓樓高三層,每層有廂房幾十間,整層樓號稱是有九十九個包間,同時可招待兩千餘人。這天入夜,燈火通明,各國客商各自入席,預定好的酒席是用小車一車車的推入各個廂房。
今天頂樓的十三間頂級廂房全被朝鮮國世子包了下來,說是慶祝朝鮮王后誕辰,世子李芳仁眼下正穿梭於各廂房間招呼來客,見過了占城王子,又刻意把安南國來人排在別的廂房,免得見面就打了起來。北方人的排在一間,吩咐店家是肉多上,魚鮮就先免了。身邊隨侍的是朝鮮國熟知漢文詩書的官吏,各人多不是首次見面,自然各尋各的熟識,杯觥交錯,酒酣耳熱起來。這時一位朝鮮人走進,微對世子示意,李芳仁忙抱手致歉,隨來人走進另一個在邊上的包廂。進去時來人都已坐定,分三批人馬,燕王府的道衍和尚跟馬和,暹羅王子昭祿群膺帶了個通事,朝鮮參贊門下府事的安翊。這邊不通漢語的只有暹羅王子,於是眾人便談了起來。
李芳仁開頭道:『今天由小王作東,介紹大家認識認識。』跟著把道衍跟馬和都介紹了一下,馬和跟對方自然已是先碰過面,談過了細節。道衍示意請暹羅王子先說說他的看法。昭祿群膺也不推辭,說道:『敝國與真臘國之間的爭戰已連綿好幾代了,以往真臘的確國勢強盛,不過現任國王昏庸無能,御下無方。這幾次接連敗在敝國手下,拿下"黃金吳哥"也只是近在眉睫的事情。只是不知燕王殿下對東西洋諸國情勢的看法不知如何,還要請大師再說明一二。』暹羅歷來崇信佛教,昭祿群膺也雙手合十到鼻,以示恭敬之意。道衍微笑接口道:『燕王雖長期坐鎮北平,手擁重兵以備蒙元,這些當然有賴聖上信賴,燕王雖是庶出,但蒙聖上親口讚許最像他老人家。雖說這幾年刀兵不興,可燕王總是戰戰兢兢,隨時砥礪所部麾下,不可一日鬆懈。說到這東西洋諸國,真臘跟暹羅俱係列在祖訓的不征之列,只要雙方按時以貢,大明自然是希望你們好好相處,畢竟戰事一起,殺傷生命有違佛家教誨。』昭祿群膺曉得這是場面話,說了等於沒說,這重點是對方到底要什麼?
此刻樓裡上菜的伙計推進一車吃食來,陸續上桌擺盤起來,李芳仁首先舉杯並祝賀在座諸位旅程一帆風順,在座的。李芳仁說道:『我在此次來南京之前道經北平,倒是跟燕王又見上了一面。除開閒話家常外,他倒是提起了希望在北平府廣推佛教,且口頭托我看能否在東西洋這邊找找有無合適的佛像,可為所用。』
昭祿群膺皺起眉頭,仍然不知朝鮮參和進此事到底係何意?東西洋諸國信仰佛教的所在多有,但提到佛像雕塑的作工精美程度,也未弊說得上勝過中國歷代匠人許多,不知燕王捨近求遠圖的是甚麼?
馬和接口道:『敝人聽說真臘國富有四海,曾一度統領了包含暹羅國大半國土,吳哥城建得是富麗堂皇,城中有金塔,各城門上有雕得稱得上是鬼斧神工的五顆佛首。 特別是東城門上的中間的佛首是金碧輝煌,不知王子對此有否耳聞?』(注一)
注一:出自真臘風土記原文,城郭篇:『...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面向四方。中置其一,飾以金.....』今佛首僅存其四。此書作者為元人周達觀,他於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年)隨使團到達吳哥城,在此停留約一年。筆者在2003年造訪當地時,暹粒機場裡面裝飾用的大型布條還以此書內頁內容為主要視覺,元人隨手為之的遊記居然成為外國作為自身文明存在的證據,此誠與魏志倭人傳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昭祿群膺心中翻起千層浪,暹羅的探子歷經多年才探得真臘歷代國主征戰所得,一大部分俱是以黃金熔化藏在這顆佛首之中,平日便是以守門部隊護著,他雙手不由得緊握起拳來,但臉上不動聲色,乾笑數聲說道:『這位兄弟說笑了,據本人所知,真臘國的佛像何止成千上萬,其中多有信者還願或在佛頭上飾以金粉,該國的確是有此習慣。但若說這整尊佛首以黃金為之,肯定是無知之人所生謠言,那來那麼多黃金呀。』
道衍與馬和互望一眼,心想傳聞果然是實,和尚笑瞇瞇的接口道:『王子說得極是,黃金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能帶走。是也好,不是也罷。老僧倒是思索著這樣四五百年供奉下來,其靈驗處不是一般匠人所雕的像能匹敵的。另老僧得知於南北朝時期即已傳入中國的佛牙,原本以為已經失落在當年戰爭之中,其實完好的保存在北平府西郊的一座遼人所建的寶塔中,若能將適合的佛像移至與佛牙一起供奉,定能昌弘我佛法,廣增信眾。』
昭祿群膺幾乎要破口大罵,站起來走人了。但想到幾次來大明以朝貢之名,行貿易之實,暹羅王只會要求大明可以讓他每年多派幾艘船來,因此這燕王可得罪不起,不如先應下來,而且佛首中藏黃金一事,自己是因緣際會方知,照理說應是只有現任真臘國王知道才對,不過到時我兵臨城下兵荒馬亂的,我先遣人將黃金扣下運走,神不知鬼不覺,不懼明人討要。反正在這邊不用先把話說死就是了,想到此地便露出笑容道:『這用兵期間,兵荒馬亂,確是難以安排周到。到時小王多多留心便是。』道衍肅穆接口:『那貧僧就在這邊代燕王謝過了,另這位馬和也即將啟程到吳哥城,到時節還請王子多關照一二。』馬和立刻站起身來舉杯致意,昭祿群膺無奈,也舉杯跟這位名為拜訪,實是監督的年輕人碰了一下杯,仰頭乾掉。李芳仁大笑道:『來來來,這樁美事就這麼說定了,到時有小王幫得上的地方,請務必告知呀!』
酒過三巡後,馬和起身取出了個弓袋跟箭袋,說道:『此次到得匆忙,這是在下在北平府購得的強弓,配上塞外燕翎的箭,可及百五十步遠,權給王子做個見面禮,到得真臘時還請多多關照。』昭祿群膺眼中放出光來,忙將弓拿了出來,果然弓身光滑,保養的甚是不錯,牛筋自然是新上的,繫弦處的木頭看得出來這弓是有些歷史的,正要開口誇讚兩句。外面進來兩人,帶著有些奇怪的聲調說道:『這弓的來歷貧僧卻是略知一二!』
李芳仁醞道:『祖阿(注二),你這倭僧不請自來,闖我貴客晚宴,莫不是眼中看不起我朝鮮國嗎?』祖阿先對座上諸人合十做禮,眼光跟每個人都接觸到點,禮數十成十,最後還跟道衍宣了個佛號,方接口道:『朝鮮欲做小中華,舉國上下皆提倡事大之道,徹底得很,敝國一向是佩服的要緊的,絕無不敬之意。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點勉強不得!』李芳仁聽這倭僧講話夾槍帶棒的,欲待發做,這時道衍說道:『祖阿,法相宗(注三)在中原立足不住,唐代之後就不甚了了。後來輾轉東傳,聽說現在頗為室町幕府看重,這中間我看大和尚也出力不少。』祖阿眼中放出光來,回道:『玄奘法師的五種姓論乃是吸收天竺經典後的真知灼見,時至今日仍適用於我國。』倭國國內是有穢民這一個世代傳承的下層階級,人人皆可成佛的說法傳播不開。
注二: 日本僧人,永樂四年受命足利義滿出使中國!
注三:以下錄自維基百科繁中版,"以唐朝玄奘三藏為始,由其弟子窺基法師宏揚。玄奘三藏曾求經學於中印度那爛陀寺,親學於戒賢論師,返回中國以後開設譯場譯經。由於窺基法師大弘法相唯識學於慈恩寺,故此派得名慈恩宗,窺基號稱「百部論師」,註作甚多,所及亦廣,門下更出慧沼,慧沼更傳智周。自唐武宗毀佛之後,此宗傳承斷絕,僅有少數僧侶研習,經典大部份也散失,相應的釋義也隔斷。"
馬和對李芳仁做一催促眼色,李芳仁咳了兩聲便讓人安排祖阿也坐了下來,馬和說道:『適才大師說了這弓您認得,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祖阿這人說來有趣,他已經是完成二次渡明的日本僧人,往西跨過大海,與中原的僧人往來,磨練自己的佛學知識,也算是一種留學鍍金。祖阿同時也大剌剌地與大和朝廷的權貴人物往來,並頻繁進出北山第,與足利義滿互動深刻,兩邊討好皆不得罪。
祖阿眼中閃過一絲哀傷的神色道:『諸位可曾聽過蒙古東征日本一事?』此時距蒙古出兵日本已有一百二十年,在座的當然都不知其詳情,也不知這倭僧如何突然提起二十幾年前已經完全退回大漠的蒙古人。祖阿看眾人茫然,也失去了細說的興致,就大概講了一下原本蒙古首次東征時,其弓箭的射程與強度上給當時的倭國軍隊很大的苦頭吃,這弓看起來是當年元朝軍隊橫掃天下時,大將所用的弓。馬和道聲受教了。李芳仁當下不滿,心道就惡人會先告狀?話鋒一轉,講起朝鮮隔海與對馬島及倭國的九州相望,臨海一帶的民眾連年為倭寇侵擾,民不聊生,說到此對僧阿道:『室町幕府真的有能力治理貴國嗎?連個海盜都無能彌平,真個是令不出京都!』僧阿臉一紅,打個哈哈道:『兩年前足利將軍已將無能的九州探題(當時幕府派駐九州的最高行政軍事長官的官職名)今川貞世免職,並責令新官將海盜撲滅,不過小股盜賊流竄那是每個國家避免不了的,您說是嗎!』李芳仁嗤道:『平賊不見有功,伸手要東西卻是毫不客氣。貴國於洪武二十一年來的國書(注四)上便挑明了來索要大藏經,這佛門經典在敝國亦是窮一國之力才雕版完成,雖說弘揚佛法是好事一樁...』馬和眼見這帳再算下去,場面越來越尷尬,便出來打了個圓場插話道:『大師此來是要?』祖阿趕緊趁勢道:『主要是希望跟道衍師兄認識認識,往後要請益的地方也多得是。另外如燕王有所差遣,敝國上下絕對全力配合。』道衍呵呵一笑道:『貴國武士善戰的威名那是如雷貫耳呀!今天借王子的光,結識遠自海外來的朋友,往後要仰仗之處甚多,和尚不惜破戒以這一杯水酒來敬諸位!』說罷仰首一飲而盡,跟著各人開始各自交談起來,畢竟大老遠來就是要知道各國現在到底發生啥麼事情,以供本國在上位者決策,眾人你一杯我一盅,熱鬧非凡。
注四:其實應該出自於"朝鮮に諭するの書",由大內義弘(守護大名,獨自與朝鮮跟明朝進行貿易)署名,此文件於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送至朝鮮。配合小說情節需要,提早了一年!
道衍對馬和望了一眼,兩人不動聲色的走出房間,往下走了一層,悄悄的進了另一個小間,裡面待著的赫然是琉球公主姑魯妹,她靜靜的起身微蹲示意。
道衍大馬金刀的坐下道:『燕王閣下讓我來問你,你中山國何以膽大妄為,且係受何人指使在到南京的道上對李鴻淵大俠出手?』
姑魯妹一咬唇回答:『小女子僅是仰慕神膺門武術,切磋而已!』
『如此說來,跟室町幕府的足利一族自然也是毫無干係的?』
『敝國自是大明臣屬,倭國將軍再怎麼威名遠播,跟琉球亦是毫無瓜葛。』姑魯妹平靜的答道。
道衍哈哈大笑,說道:『公主殿下,和尚也不來與你多聒噪。這樣著,我燕王府有些事不方便直接處理,若你中山王府可代為辦妥,你與足利家的這些破事,我們閉上一隻眼也不是不行的。』
姑魯妹臉色一寒:『你們大國就只會如此欺負我們國小嗎?』
『阿彌陀佛,公主此言差矣!不過是相互協助,多交交朋友罷了,燕王雖功在社稷,也常訓示我們得道者多助的道理。另我們王府的馬護衛也算是公主的同窗舊識,得饒人處自然抬手輕輕放過。馬護衛你說是嘛?』
馬和自進來後一直保持緘默,這時只得順勢回答:『大師說得是。』姑魯妹望向馬和,不再作聲。道衍亦不再多說,雙手微合十作禮便跨步離去。
兩人一時無語,過了半响,馬和強笑道:『過一陣子我要到真臘辦事,屆時還需公主援手。』
姑魯妹橫眼望過:『你就這麼篤定燕王會是下一任大明皇帝?』
『我馬和既在燕王府辦事,當然是以王爺的未來為最大考量,他從未說過要爭皇位一事,這事也不在我目下的考慮之中。此番到真臘國是要迎一近四百年的佛像,藩王禁止結交外國,這是禮部明定了的,在下不能公然結眾前往。中山王府若能私下出手相助,馬和永銘在心。』
姑魯妹啐了一聲,接口道:『我如何不知你們這些讀書人在想甚麼,反正不是燕王繼位就是皇太孫,你馬和馬大公子文武雙全,賭中了就是當朝重臣,賭輸了不過是繞條遠路,再去科考便是。我們這種化外小國可得罪不起你們大國的任何一個大官,更不用說燕王了,禮部隨便來個申斥的文,我這號稱中山公主的番邦女子便要吃不完兜著走,旁人就算了,你難道不知我的難處嗎?』說到此處眼眶泛紅,便流下淚來。馬和走將過來,方欲出聲安慰,姑魯妹卻就勢一撲一靠,整個貼到懷中。此時無奈,又不能蠻橫推開,只好雙手微圈,被動消受這暖玉柔香盈懷,待得女子的體味近鼻入腦,這下子更推不開了。姑魯妹模模糊糊地好像說奴家好生歡喜,馬和這時動都不敢動。過了半晌,忽又伸手推開他,卻冷冷道:『抱夠了嗎?我這異邦滋味如何?』馬和一愣,心想妳自己掛上來的,乍悲乍喜還怒演的是那一齣? 姑魯妹換上一張結凍的臉,冷冰冰的拋下句話:『真臘之行,奴家保你事成,只你將來飛黃騰達時,莫忘照看我小邦一二。』不待馬和回應,逕自飄然離去。佳人倏去,室中芳澤依舊迴繞,這樣子的若即若離弄得馬和兀自發愣,登時不知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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