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天兵流氓連》(一):刺頭八十八

在一個燠熱的午後,一朵碩大的積雨雲快速沁染著蔚藍的天;凝重燜熱的暖風雜揉著氤氳暑氣,盡數吹拂到我厚重的迷彩服上,將早已被汗水浸濕的外衣變得更加黏膩,我感到自己像時鐘上短短的時針,看著別人走了一圈又是一圈,自己卻得等在原地慢慢發霉。
在我不遠處,三棵榕樹簇擁著一棟老舊的四層樓建築。建築在驕陽下苟延殘喘著,樓層表面的厚重白漆將陽光遠遠反彈,白牆上大大的《二連》兩字堂然居中;牆下,被高溫烤得軟糊的柏油路上放著一排排綠色行軍椅,上百名穿著笨重迷彩服的阿兵哥穿梭其中,對國家在過去二十年的基本養護予以肉償。
我們才剛結束操練,便又迎來一陣冗長的等待時間。由於幹部人手不足,我們常被放置在炙熱的太陽底下進行「待命」。美其名曰耐熱訓練,實際上就是在軍械班整理裝備、打飯班準備廚務的同時,先對部隊進行放置處理。
原先聒噪的蟬鳴就已讓我腦殼生疼,而比蟬聲更令人心煩的,就是周圍一大群躺的橫七八豎、正盡情嬉笑打鬧的同梯弟兄們;每當幹部不在、甚至稍微放鬆警惕,這些比國中生還要毛躁的阿兵哥便會顯得喧鬧無比。
我嘆了口氣,心裡已對數分鐘後的連坐處罰做好心理準備。
我周圍鬧著正歡的,分別是臉上自帶深深笑紋、胸口刺了一個碩大般若鬼面的78號「鬼頭」,以及滿臉橫肉、身形肥碩的黑壯漢66號「大黑」,這兩個傢伙正抓著幾隻獨角仙玩起「飛高高」的遊戲,比較誰手上的獨角仙能飛得更遠;一臉黃黑之氣、眼袋深深下陷的吵架王、95號「無尾熊」,此刻對著總以身為富二代為傲、自以為帥氣的83號「八三么」破口大罵,原因在於八三么玩狼人殺也搞作弊,令人不齒;有著古銅色皮膚和發達肌肉的矮個子、總想出頭當老大的89號「八加九」,正對著白嫩瘦弱的小弟、93號「白斬雞」大講幹話,為了炫耀自己抽得起七星菸,他刻意走出吸菸區、再朝天吐了個濃黑的煙圈。
那抹黑煙在集合場上空裊裊升起,真印證了啥叫烏煙瘴氣;無聊間,我注意到幾張生面孔進入連集合場,在我附近的空地原地待命。
爭吵、嬉鬧、打架、盜竊、出逃,在二連什麼事情都能發生
爭吵、嬉鬧、打架、盜竊、出逃,在二連什麼事情都能發生
72號「阿姆斯壯」,一名剛從國外念完研究所的眼鏡大塊頭忽然在我身後喃喃嘆息道:「可憐哪,真是個爛地方。」我看他雖有滿腹的傾訴慾,可惜沒有捧哏接手,於是配合地問道:「你說誰可憐?」
阿姆斯壯詫異地看了我一眼:88號,這個眼神冷漠、總是寡言少語的邊緣人是在向我搭話?
「我覺得四個月都要待在這種地方,實在很浪費生命。」阿姆斯壯有些沒好氣,而我看他臉上那抹嚴肅的神情,實在像極了《潛龍諜影》中的反派「阿姆斯壯參議員」,不由得有些失神:「抱歉,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說,待在這裡實在很浪費生命。」阿姆斯壯又說一遍。我還沒回話,一個白白嫩嫩的大眼仔瞬間插入了談話:「真的,和一群社會敗類待在一起,我都要折壽了。」
我看著這個打斷我話頭的白目大眼仔、也就是92號「小白菜」,有些不悅地諷刺道:「不,你能活到至少106歲。」
小白菜有些不解,但還是很配合地問道:「為什麼?」
「因為你和蔣宋美齡一樣,每天都有被好好浣腸。」
「噗。」阿姆斯壯笑了:「好損。」
「我是新竹人,正所謂新竹出好筍。」我隨口回答。
「嗶嗶!」哨音響起,看來長官終於想起我們的存在;幾位新面孔也走向了前臺右側,等待排長的進一步指示。
我們趕緊入隊站好,一整連憊懶的二等兵出於被扣假的恐懼,紛紛火速各就各位,和我互相看不順眼的八加九加速摩擦過我的肩膀,我們互瞪了一眼,彼此都感到微微一怵。
我們到營剛滿一個月,營上考慮到人手調配問題,決定再調一名士官、四名義務役到我所在的二營二連服務。某程度上,現在進行的例行訓話就是這五人的歡迎會。
「立正,稍息!」三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人稱「金線蛇」的張排長,操起他一貫尖酸刻薄的語氣,向新來的士官介紹起我們:「這些咖什麼德性,你剛剛從指揮部一路走過來,應該看得差不多了吧。」
金絲蛇將手擺向為首的新士官,也就是我們的新班長:「這位是一營來支援的黃班長,之後三班、四班由他來帶。」
為首的新士官、黃班長,有些靦腆地點了下頭,隨即露齒笑了笑。
大夥看那新來的黃班長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中等微胖,橢圓且平滑的臉上突起一顆圓圓的小鼻頭,使他的外表在平凡下帶著三分老實味,不禁都是心下一寬,某個不知名的傢伙甚至還輕聲吹了個口哨。
這樣的人不做點什麼立威,顯然不會被我們當回事。
我身旁的的帥哥、87號「北七」向我小聲耳語道:「誰來了都沒差,媽的。」
我聳了聳肩,只是在心裡盤算著該給黃班長取什麼綽號才好,至於他適應不適應二連,那是他家的事。
金線蛇的小眼睛透過鏡框凝視著我和北七的方向,繼續說道:「這個連,是我六年來帶過表現最差的一屆。」金絲蛇雙手負在腰後,走下講台、在隊伍前排閒庭漫步地來回走動:「剛開始三個禮拜,就已經有一起竊盜、四起逾假未歸,一半以上的兵有前科,每個禮拜光是做尿檢的就有十幾個人。」
金絲蛇頓了一頓、雙眼短暫一閉,似乎是想到某件糟心事。
「下午,有個兵去開庭,等會我還要去門口接他的大駕。他被告故意傷害。」
眾多目光集中在黃班長臉上,所有人都在好奇這位新長官的反應。但黃班長就像在表演著胸口碎大石,眼觀鼻、鼻觀心,一時讓人看不出深淺。
金線蛇隨後安排四名新丁進入二班、七班、八班、十二班的隊伍,待眾人站定後、這才繼續說道:「成功嶺來的四位,我們連上的白痴和地痞很多,你們自己多加小心。」
我和北七對望一眼,搞不懂金線蛇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只是為了貶低我們,就隨便讓四個新人冒著被孤立的風險?也太不負責任了......不愧是二連長官呢!
倒楣的我被當成新任班長立威用的墊腳石,我索性給他一個難看
「沒問題的話,接下來交給黃班長整隊。立正!」金絲蛇和黃班長互相敬了禮,隨即快步離去。
整人還有些手段的金絲蛇一走,氣氛又變得鬆懈起來。黃班長簡單操練我們幾下,隊伍中再度響起零星的笑語碎聲,馬上考驗起黃班長到底有幾分成色。
「安靜。」黃班長站上了台,一雙圓眼在人群中來回掃射,隨即清了清喉嚨、正式開始他的玉音放送:「我剛剛啊,在連集合場報到。聽到有人在講很好笑的幹話,我覺得不能只有我聽到。」
「你,出來。」黃班長伸手向我一指,在我不遠處的小白菜立馬「嗤」地笑出聲來,顯然十分幸災樂禍。
「報告,是!」我邁出兩步,來到連隊的中央。
「你剛剛說的笑話,可以當眾講給大家聽一聽嗎?」黃班長的兩顆豆眼向我瞟來,讓我有股揮拳相向的衝動。
「報告,是。」我說道:「我說,我是新竹人,新竹出好筍。」
連隊弟兄們毫無反應,他們聽了我的笑話後,竟然一個捧場的都沒有。這讓我感到有些窘迫,於是我趕忙補充了兩句:「這是諧音笑話,原本應該講的是『歹竹出好筍』。」
眾人依舊毫無反應。
贛,這群人連諧音笑話都聽不懂,真不該對他們報有什麼期待。
「不對,我想聽你前一句說的話。」
「報告,哪一句。」
「你說浣腸還什麼東西的,我要你再講一遍。」黃班長刻意提高音調:「讓所有人聽聽,你為什麼對浣腸有興趣?放假有錢要賺?」
這下有些人開始笑了起來,畢竟黃色笑話乘以人格羞辱,稍微有些施虐心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樂趣,更何況是我們的二連弟兄?
我看黃班長終於圖窮匕見,想要踩著一個看來好惹的軟柿子來建立自己在陌生圈子的話語權。對此,我替他感到可悲:就因為我雷客雷某人看來老實,所以你就想先拿我殺雞儆猴?這傢伙可真會看人下菜。
「報告,因為我在研究民國史。」我索性破罐破摔,替自己贏回一些主動性。
黃班長就像逮住貓的老鼠,決定觀察下我的掙扎反應:「講。」
「大家都知道,先總統蔣公、蔣中正、蔣介石,有位第一夫人宋美齡。她家是中國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家,目前後代全員都成功移民美國,這裡先不多講。這宋美齡有個綽號,叫做『活過三世紀的女人』,因為她從19世紀出生一直活到2004年才去世,總共活了106歲,相當厲害。」
我刻意放慢語調,同時慢慢放大音量,將全體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我會提到灌腸啊,也是和宋美齡有關。剛才某個臨兵說自己待在軍中會折壽,我想他在軍中過得這麼爽還覺得難受,這不就和宋美齡身為第一夫人卻總是心情憂鬱很類似嗎?所以我建議他學一下宋美齡,每天晚上睡前用溫開水給自己灌腸,也就是用溫開水給自己的大腸排毒。這樣他活到106歲的機會一定會更高,甚至160歲也不是問題。」
我轉頭看了下小白菜,又抬頭看了看黃班長愈來愈不耐煩的表情:我得趕緊下個punch line。
「班長可能會問我,我既然是個養生懂哥,怎麼不自己來灌腸?」
「那是因為—我不像某個臨兵一樣,整天都一肚子大便。」
許多人都笑了,想必是他們心智還停留在肛門滿足期,所以對部分關鍵字特別敏感;小白菜的臉色變得有些脹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肚子大便,但臉上表情的確像剛吃了堆大便一樣。
「報告完畢。」我微微轉身,暗暗表達「讓我歸隊」的意願。
黃班長眼看氣氛逐漸超出自己控制,只得摸摸鼻子認栽,讓我回到隊伍裡。我看著他長長圓圓的臉、肉肉的臉頰和一雙豆眼,心裡有了個想法:以後就叫他「蛋頭先生」吧!
沒多久,烏雲終於爬滿天空。竹苗地區常見的午後雷陣雨適時落下,將空氣中的熱度以騰騰蒸氣的形式帶離地表;蛋頭先生只好讓我們停止操練,結束了他在新職場的首秀。
在中山室內,我放下早已看膩的閒書,打起無聊的哈欠。
我當時還太天真,不曉得缺乏投入感的日子只是在虛度光陰;即使我懂得在死水般的環境做出適度的反抗,卻沒藉機學會替自己爭取更好未來的重要。
這份天真與對時間的鈍感終將會帶給我新的苦惱,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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