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在海的彼岸03

來到這最基層的步兵連好一陣子了，好像還沒介紹這個單位的老大——連長。在這戰地前線，據說兩顆花的中校就可比美台灣本島的少將以上了。那麼，三根槓的上尉連長，是不小的官啊！我們的連長，望之也醜，即之也爛，真不知何徳何能，來帶領這個連隊。老大五呎之軀，短小亂幹，往往神經質的吼叫。在部隊面前裝嚴肅訓話，想效將軍出征誓師之氣概，卻只落得越發的像個丑角。他講話，雖沒醉酒，卻顯得語無倫次，還常結巴。為了表現「同袍情誼」，有時還和二等兵故做親熱，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據老兵說，半年前在台灣南部演習，老大帶著部隊攻山頭，因看不懂地圖，把部隊帶的團團轉。全連士兵全副武裝，大熱天在一座小山三上三下，元氣盡失。沒聽說裁判官給多少分，只聽說那被稱為「豬頭」的旅長，手持脫下的鋼盔，晃著那方頭大耳及肥胖身軀跑過來，「吭」的一聲把鋼盔向連長腦袋砸下去。真是好家在老大戴了鋼盔，不然非死即傷，但只見老大有些站不住了。

也是聽老兵說，在來馬祖前，部隊守港口。有天下午，連長看到外海一艘航行的輪船，形跡可疑，就帶著一班兵力，荷槍實彈，強徵一條漁船，奔向該輪船。在命令輪船停下後，登船檢查，一無所獲，敗興而返。據說，這次是師長大為震怒。我聽到的當兒，腦中浮現堂吉訶得騎著老馬，拿著竹棍當長矛，往他看作是巨人的風車衝過去。

其實這位黑面連長，心地不壞，不會惡整士兵。學歷不高，智慧不夠，都不能怪他，因是軍隊選擇了他。他喜歡搞怪，他喜歡搞笑，因他本性是個快樂的原住民。在軍隊這荒謬的社群中，他要正常生存是不可能的；或者說，要合他本性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在他來說，也許是混口飯吃，何必那麼當真呢！

早點名時，老大是不會出現的，一大早六點幹麼起床？等值星班長點完名，交給值星排長，排長宣布當天行程，分派工作後，已接近六點半。這時排長對連長傳令小聲說「請連長！」只見傳令兵慢吞吞的爬到連長室，就是在連集合場上方高處的那棟別墅。總得再等個十分鐘，才見老大臭著臉走出，卻不下來。排長仰著頭，向那用望遠鏡才能看清楚的連長邊敬禮，邊大聲吼出「報告連長，全員到齊！」老大不情願的回個禮，就進別墅去了。

或許是因到了外島，大家備感孤單悽涼，連長為了「撫慰」官兵，就架起了戶外音響。在物資缺乏的馬祖，「音響」可是奢侈品；但老大只用了一個隨身聽、一個小功率擴大器、一只中型破喇叭，就達到「音響系統」的雛型和效果。當黃昏休息時，或放假外出日，從老大別墅前大樹上掛著的灰喇叭，就會飄出了音樂。鳳飛飛、蔡琴、余天等歌星的流行歌曲，一而再地重複撥放，如同軍歌教唱般，連我這不喜歡聽國語流行歌的人都會背了。這些「靡靡之音」給了前線士兵心靈上的慰藉，但也格外讓人想到歌舞昇平的台灣家鄉。真是不用敵人心戰喊話，我們這群台灣兵早就沒戰力了。

夜空明星照滿天

海灣漁舟燈數點

戰士擁槍度寒冬

還望一更平安眠

每到國曆年尾，記憶中，是濃濃的聖誕味道。地點自然是在教會最恰當，因為是紀念基督耶穌降生的日子。南竿有兩間教會，聽說的，一間是天主教，一間是基督教，分別在兩個鎮上。但是，他們與我毫無關係，軍中和聖誕節也毫無關係。平安夜，是屬於死老百姓的；軍人數饅頭的日子，每天平安就好。

晨跑結束，享用了熱熱的豆漿和饅頭，打著飽嗝，準備今天的任務。今天啊，應該是卻去某處挖水溝吧！防衛部大概又要做些表面工作，挖水溝表示有建設鄉里的功勞，増進軍民關係。正休息著，突然緊急集合哨聲響起，值星班長下令便裝連集合場整隊。

什麼事啊？

快點集合就是了！

講話隊形排好了，不見連長老大下來；輔導長拿著點名簿，有點緊張的說

「A型血型的人舉手！」

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舉手，輔導長邊看名冊邊叫人出列。接著

「O型的人舉手」不少人被叫出列。

「AB型的？」這次出去的人少得多。

「出列的人，由值星排長帶隊，急行軍到醫院，那邊有人會接應。」

怎麼回事啊？為什麼沒有我的份？

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留下的人都得集中在中山室，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離開。

氣氛有點奇怪，聽說連長被叫到營部開會，今天也許很閒喔！

接近中午，出任務的人員返回，詢問是捐血運動嗎？他們都說不像，反而好像是有重大事故的感覺，只是沒人說明。

午飯過後，部隊又集合，天寒加上微雨，還是在中山室。

全連軍士官兵到齊，連長在主席位子緊閉雙唇，一副誓死維持秘密的樣子。輔導長站起來說話。

「本營第二連，昨晚發生重大安全事故。一位新兵，站了過久的衛兵，又沒有人來交接。凌晨三點下衛兵後，不滿班長作風，在碉堡中開槍、丟手榴彈。所幸手榴彈未爆炸，但槍擊造成兩人死亡，五人重傷，該士兵自殺身亡。各位，我們來到前線來，是保鄉衛國；手上的武器，是對付敵人用的，不是對付自己人的。不公平、不滿意的事，可向輔導長、政戰士反映，不能私下解決。今天大家來服兵役，都希望平安當完兵，平安回家去。…………」

輔導長講了快一個鐘頭，我沒聽見幾個字，只是在想：還沒打仗，自己人就對幹了，在這裡真是危險啊！的確，每個人隨身就有M14一枝，子彈六十發，刺刀一把，手榴彈四顆。當個英勇盡職的軍人，裝備足夠；當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火力可是很強大啊！

入夜，寒氣逼人，躲在被窩裡，腳穿毛襪，還是冷。今夜沒衛兵勤務，可以睡一整夜。希望衛兵班長能準時叫衛兵交接，尤其新兵招惹不起。耶，我也算新兵啊！今後不知可否跩一下？有點想家，但最好不要！頭上的窗戶，被風颳得砰砰做響，不太容易入眠。突然想到，今天是平安夜啊！二連的一些弟兄，是無法平安回家了！但，我祈求還有不到一年的兵役，能平安度過。我希望過許許多多的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