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拿破崙說得真沒錯,我們都不是好士兵。
在二連的一群二等兵身上,絲毫沒有對長官的敬意。
我敢說,這責任並不全在我們身上。
進入營區的第二個月,連上照例會給我們做些思想工作,也就是觀賞《莒光園地》這齣優質節目。每到這時,平常都在打打鬧鬧的連隊,此刻看在房業涵的份上,各個都顯得安靜而專注,部分人甚至「哈啊、哈啊」地喘起粗氣,也不知腦子在想些什麼。
某天,《莒光園地》後半段的採訪單元改由館長陳之漢客串主持,平時髒話不離口的館長,在節目裡卻顯得鄭重木訥,顯見內心一直沒忘記自己的軍人本色。
既然房業涵主持的部分已經過了,區區一個男網紅就鎮不住場了,大家又開始放肆了起來,全部人也因秩序失控,被罰只能用一半屁股在小板凳上正坐。
即使如此,頑劣分子一如77號「鬼頭」、78號「無毛冬瓜」依然故我,完全不怕自己會像《金甲部隊》裡的胖子一樣,在夜晚被大家用包著肥皂的襪子痛毆,依舊聊天聊個不停,印證了啥叫「死豬不怕滾水燙」。
這時節目精彩的部分來了,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女上士正在接受館長的訪問,館長顯然也對她加入陸戰隊的決定很有興趣,話題也從參軍動機逐步發展到軍旅生活的記趣。
只聽館長問道:「你這樣的女生進了部隊,體能都跟得上嗎?」
女上士天真地回答:「有啊,他們也會操(練)我啊,操得很厲害。」
館長臉上有些尷尬,想必憋笑憋得有點辛苦。
女上士一語答畢,整個中山室瞬間哄堂大笑,什麼「操我」、「操得很厲害」之類難懂的話,引得眾人都哄笑了起來:連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兵當久了,許多鬧女人荒的弟兄看人開始帶有「正妹濾鏡」,這也讓同性間的性騷擾變得更加常見
那之後幾天,「操我操得很厲害」變成連上的小迷因,時不時會有人講出來搞搞笑,我也以這件事為契機,成為陳排長的眼中釘。
某天晨訓後的早餐,鬼頭和無毛冬瓜這兩個活寶又像小學生一樣地嬉鬧,滿嘴騷話的兩人又開始說些「用力操(練)我」之類難懂的玩笑;當時的早餐好像是醬菜配地瓜稀飯,由於鬼頭一臉投入、加上無毛冬瓜的表情過於認真,讓我當下實在忍俊不住,一口稀飯又噴回了碗裡。
這一幕,被急著建立威信的陳排長看到了。
陳排長平常顯得有些憨態,外表像是《玩具總動員》裡去掉鬍子的蛋頭先生,近乎水平的眉毛、圓圓的鼻子和方型耳朵,讓他想發威也難。陳排長前幾天示範步槍拆解時出了幾次錯,當時還被連長親自抓包了幾次,搞得一身窩囔氣,因此有必要再度立威,以挽回流失中的話語權。
「你,給我立正站好!」陳排長向我施令完,接著對其他人說道:「全部人停下碗筷,看向這邊。」
媽的,看來我又要被當作明正典刑的工具了,真衰。
我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子,看他有何話說。
「你覺得好笑嗎?向你的碗連續鞠躬十次,同時嘴巴大喊『報告排長:下次不敢了。』」
為什麼被挑中的是我?也許是因為上次陳排長被連長教訓的時候,我忘記要憋笑;又或者他是受了看我不爽的黃班長所託,要讓我好好出糗一次?
所有人都等著看好戲,我也好奇後續要怎麼收場。
清了清嗓子,我只好開始表演。
「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為了不在運動中出現過度換氣的情況,我將這句話拆成兩段來講,這樣也能在一次動作中,將話給說完;同時我參考半澤植樹的憤怒式彎腰,每次用力低頭時,再藉由動作的慣性將身體回彈,將身體想像成一塊正在抵抗變形壓力的記憶金屬:
「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
「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
「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
「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
……
……
我的喊聲響亮且暢快,動作也是行雲流水、毫不拖沓,堪堪做完十下的道歉動作,反而覺得意猶未盡,甚至感到有股涼氣息直通靈台、天門等穴,整個人都精神飽滿了起來。
動作做完,全部人都大笑不已,連上又被快活的空氣所充滿。
這就是我要的。
恰巧,隔壁三連過來洽公的幾個班長也目睹了陳排長和我的教育現場,各個也不小心笑場,瞬間被歡樂二連的魅力所感染。
陳排長顯得有些不爽,但也無話可說,揮手讓我繼續享用國軍的減肥代餐。
於是,繼「操得很厲害」之後,我無意間又創造了一個小迷因:「報告排長:下次不敢了。」不時有人會跑來叫我示範怎麼一邊大喊「報告 ~ 排長,下~次不敢了!」一邊快速的鞠躬,我都會故做神秘的拒絕。
陳排長從此記恨上我了,決定要再給我些顏色瞧瞧。
過了幾天,天氣徹底轉熱。我們在柏油路上趴下練習瞄準步槍,同時測驗我們拆槍裝槍。練習完畢後,我們每四把槍一組、組成一座座的槍塔,之後就原地待命、準備去二營大廳吃午飯。
有幾個力氣比較大的傢伙想測試自己可以扛幾座槍塔,他們在放風時間把玩著那幾把比我們老得多的步槍槍塔,試圖達到自身力量的極限。
外號「大象」的其中一個弟兄更將槍塔平托在手,試著只靠三頭肌的力量來平舉兩座槍塔,結果力有未逮,撐不到幾秒就洩了氣。
我和其他幾人看著都笑了,結果被陳排長找到發作的機會。
「你出來。」陳排長指著我叫道:「有什麼好笑的?槍砸壞了換你賠是嗎?」
「報告:不是。」我做好見招拆招的準備。
「把槍塔舉起來,喂,是兩座,誰叫你只拿一座。」
我依言扛起兩座槍塔,正午的太陽打在臉上,顯得有些熾熱。
陳排長繼續施令:「把兩座槍塔平舉高過你的下巴,手肘向前。」
我擺出擎天神阿特拉斯的姿勢,用力舉著八把步槍的重量,呼吸很快變得粗重。
「大腿靠攏,腳尖與肩膀同寬,不准半蹲!」陳排長的圓臉泛起一絲微笑,內心與惡的距離已經為負。
「我沒說放下,就不准停!」
我再度成為連上焦點,所有人都在看我能撐幾秒。
我有苦難言,這個詭異的姿勢也不方便我向核心肌群、大腿借力,只能靠著一口氣硬撐。我記得李小龍曾說過:「練功要腰馬合一。」此話應該不假,但靠邀,我當下紮不了馬步啊!
我知道陳排長就是想要殺人誅心,打壓打壓我的氣焰,讓我變成所有人的嘲笑對象,為了不讓他得逞,我必須在徹底投降前爭回一點面子,所以必須撐得比剛才大象那群人還久才行。
「不是很愛笑?怎麼撐個十幾秒就發抖了?」陳排長話裡聽著有些得意。
我模仿76號的口吻回答:「沒事啊,要操就操得用力點。」
所有人又笑了,迷因的魔力實在了不起。
我繼續死死支撐,肌肉顫抖的幅度也隨之加大,支撐的時間單位也慢慢從個位上升到十位、六十位......
我打算到即將突破一分鐘的時候,擺出不堪負荷的模樣,假意把槍往地上一砸,到時人再躺地上裝死、大擺衰兵姿態,就能落實陳排長的霸凌事實。
等時間差不多、再撐下去大概就要廢掉的時候,我才開始討饒:「排長非常抱歉~~,我下次不敢了。」
實際上,我也快不行了,整個上半身搖搖晃晃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兩座槍塔砸得稀巴爛。
嘻笑的人漸漸減少,彷彿感到事態即將失控。
「你不是很厲害嗎?再撐一分鐘怎麼樣?」
「報告排長,對不起…得罪您,我不敢再……再犯了……」
「停下。」
我快要虛脫,沒有餘力再玩假裝摔槍的把戲,但一時也沒力氣把槍塔放下,多虧一個好心人上前幫忙,否則一切就要弄假成真了。
陳排長大概是覺得意猶未盡,在我走得稍遠的時候,向其它人問道:「這個人幾號?叫什麼名字?」
「八十八號。」某個王八蛋熱絡地回答道。
陳排長的「教育」讓我十分不爽,但我當下依然選擇了服從
當天下午我繼續照常訓練,整條手臂變得奇酸無比,不但伏地挺身做得加倍痛苦,就連拿著筷子也沉甸甸得十分吃力。
這下我開始記恨陳排長了。
如果有機會噁心一下陳排長就好,否則實在難以解氣。
但主動挑釁基本上是無用的,平常班長就連和我們比腕力都會掏出鐵鎚助威,想要反過來找些麻煩還真有些難辦。
想稍微報復,只能靠偶然。
過了差不多一個禮拜,晚上我熱得睡不了覺,就離開大寢去廁所洗把臉。
通常這時廁所都塞滿了偷抽菸的人群,但今天卻格外安靜。
我吹了吹口哨,慶祝一下這小小的寧靜。
「是誰在外面?」馬桶隔間傳來了一男聲,是陳排長。
「是誰?」
我默不作聲,只是放開水龍頭繼續洗手。
「過來,在外面等著!」陳排長一邊撇條一邊發號施令。
一聽到他的命令,我頓時怒了:「出來,別躲在裡面!」
「你說什麼?」
「幹你娘老雞掰,溫底傢食薰啦,喜哩靠夭洨?」我粗著嗓子喊完,再伸腳踹了下陳排長隔間的門,隨即舀起一把水灑向隔間的天花板。
陳排長怒不可遏:「操!你給我站住,你死定了你!」
可惜他還不夠憤怒,沒忘記自己正在出恭,一時半刻也無法衝出來抓人,我趕忙把走廊的燈給關了,一路往二樓的方向狂奔;當我跑到二樓大寢,再輕著腳步跑到大樓的另一側回到三樓,從反方向悄悄回到我位於三樓的床位。
一路上非常幸運,沒有碰到任何巡邏的長官,陳排長也非常配合地往二樓的方向跑去,等他回到三樓盤查的時候,我早已擺好了鞋子、蚊帳,面朝床鋪地打著假呼。
那晚為了假睡沒能看到陳排長的表情,實在可惜。
隔天早上,陳排長雙眼不時朝我的方向瞟來,我面無表情地繼續裝傻,心裡暗暗得意。我知道只要他願意,大概還能找到刁難我的辦法,但我已做好且戰且走的準備,倒不怎麼怕他。
可惜生活不是戲劇,幾天後,陳排長被調去營指揮部受訓,會有兩個月不在營區。我的大麻煩就被上天用非常機械降神的方式給除掉了,有夠不痛快。
然而,生活更高於戲劇的地方在於,不合邏輯的驚喜總會與我們不期而遇:一名脾氣更大、自尊心更容易受挑戰、更喜歡教育人的林排長,結束訓期後回到了二連,準備掀起新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