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英文怎麼講才合理？

　　過年免不了拜年，拜年免不了開口。說恭喜發財是還好，但如果不是講中文，需要講英文的時候，你怎麼告訴外國人農曆新年是尛？

　　隨著國際衝突壓力升高，政治正確與文化代表性，是我們不論打官腔還是純聊天都避不開的話題。

　　農曆新年這個節慶，早期常見的英語翻譯是 Chinese New Year，簡稱 CNY。但近年幾乎所有的官方措辭都會說是 Lunar New Year，是個微妙的轉折。但就事論事，兩個說詞都毫不精確。

　　先看 Chinese New Year。

　　你知道即便是中國人民，也不見得過農曆新年嗎？中國境內的兩大自治區：西藏與內蒙古，傳統上採用藏曆。藏曆的紀年方式和農曆相近但有異，新年往往落在同一個區間，也常常是相近的日期。至於穆斯林，傳統上就是使用伊斯蘭曆，跟農曆的紀年和曆法都毫無關係。農曆起源於中國的中原地區，而且在歷史上長期被中國官方作為曆法基礎，但也不是全中國通用的民俗曆法。

　　再看 Lunar New Year。

　　陰曆，就是以月亮為紀年參考的曆法。現今施行的唯一純正陰曆只有穆斯林廣泛使用的伊斯蘭曆；唯一使用中的純正陽曆只剩伊朗人紀年的波斯曆；其他現存曆法都是陰陽合曆，農曆也不例外。講 Lunar New Year 有吃穆斯林豆腐的嫌疑，把屬於人家的文明整碗捧去。東亞人好意思這樣虧西亞人？

　　純就事實論，Chinese New Year 所對應的農曆新年，只是十七世紀中國人修改傳教士引入的歐洲曆法後，推廣到東亞各地的紀年起點，也不是全體中國人的傳統新年。至於 Lunar New Year，是相較於目前全球共通的公曆，是陽曆為主的曆法，以至於漢文化慣用的農曆相較之下明顯偏向陰曆，才有了陰曆新年這種譯法，也不精確。

　　總之，雖然CNY是因為西方對東方了解不深，長期使用東亞文化霸主的國家作為一種異文化的代名詞，但也不代表農曆新年等同於中國新年。畢竟韓國、台灣、越南都使用農曆做民俗曆法的基礎，但對各個節慶的重視和應用都有地區調適，不全是照搬。例如越南曆因為緯度和中原地區相差甚遠，雖然以《授時曆》為曆法參考，但新年日期與農曆可以差到一個月。這種不精確的國家命名法，就像 Spanish Flu 不是起源於西班牙，西班牙的死亡人數也不是最眾，只是西班牙媒體首先開始報導這場瘟疫而已。照這種邏輯下去命名，COVID-19 就會坐實武漢病毒或中國冠狀病毒的名稱，跟香港腳和日本腦炎一起名留青史。建議先不要貫徹這個命名法。

　　在農曆該不該被理解為中國曆法之外，曆法本身成立的首要條件，就不是人文，而是天文。在地球上，曆法一直都是觀星的歸納後果，首要參考是天文，次要條件是地理，至於人文環境，又在其次。

　　當然，慣用CNY的人，以及自我認同是中國人的人，還是容易偏好CNY這個使用已久的農曆新年英譯。畢竟農曆的確是根據中國文明的中原地區地理環境發展出來的曆法，而且的確在中國文明的傳播下，成為東亞地區長期以來使用的曆法基礎。

　　用同一個思維來看，當今全世界通用的公曆（Gregorian calendar）也沒有採用起源地或使用範圍來命名，稱作羅馬曆、教廷曆，或者天主教曆。你這輩子有想過自己每年放假的元旦，是在過 Roman new year 嗎？羅馬傳統與拉丁文，對歐洲文明的影響之深遠，絕不下於中原文化對東亞的影響，義大利人其影響下的命名，倒是從不執著，除了鳳梨披薩。

　　如果有人堅持農曆新年就是要翻成 Chinese new year 才正確，我會說：此人仗著手上有把榔頭，就把世間一切視為釘子。只要能增添中國的影響力，此人就覺得正義。很多中國人有這種毛病，而且進一步把所有曾經在歷史上受中國文明影響的鄰近文化，都當成中華文化的周邊產品，有時候還會逆向抄襲。正是基於這種天朝心理，辱華才會如此容易。

　　你平時有在講「農曆新年」嗎？不是都講小年夜、除夕、過年？然後官方節日名稱是春節，誰在跟你講農曆新年？我都講舊曆年。要不是為了翻譯這個節慶，無論是在書面還是口語，都沒什麼需要用上農曆新年這套詞。

　　英譯，主要就意譯跟音譯兩大方法。

　　可以直接意譯春節為 Spring Festival。這譯詞的優點是，既肳合節日的本名，還不需要解釋節日的意思。但缺點是字面上非常籠統，容易造成混淆。畢竟春節的時段不在春季，Spring Festival 也還不是約定俗成的專有名詞。

　　全球穆斯林最重要的節慶，齋戒月（Ramadan）在英語裡一直都使用阿拉伯文音譯；猶太曆裡最受重視的光明節（Hanukkah）從來也是以希伯來語發音拼成的英文字母表示。至於春節，地表最會圈粉的防彈少年團，今年也祭出完全合理的賀歲方式：把韓語諺文的설날直接音譯為英文字母拼音 Seollal。官方名稱為春節的這個漢族節慶，內容正確且不令人混淆的翻譯法也可以是 chūn jié。

　　在羅馬化的拼音上，我推薦漢語拼音，而不是通用拼音。後者雖然對英語使用者來說，發音比較接近中文，但是前者比較系統化，也容易馬上辨識出不是英語而是外來語。

　　Chūn jié 這個說法目前聽起來還生疏尷尬，因為沒在用。但其實這三年終於流行起來的 Lunar new year 在此前也相當尷尬。但至少 chūn jié 完全沒有語意錯誤，也不涉及文化挪用或冒犯任何文明。而且能讓歡慶農曆新年的非中國人，也能舒坦地用英文說明自己在過春節。

　　這議題之所以直到今年才爆發，有一部分是因爲中國網民主動挑起農曆年之亂：藝人的英文賀年帖若不用 Chinese New Year，換用 Lunar New Year 就被中國網路使用者攻擊，中韓藝人皆然。但不只中國網友對此有意見，韓國藝人說出 Chinese New Year ，對韓國人而言是更直接的公關錯誤。

　　公關問題就是直面大眾觀感。講 Chinese New Year，有非常多人長久以來一直感到被冒犯；而同樣的一批人，因為被冒犯已久，也不是真的願意用 Lunar New Year 去冒犯穆斯林。如果春節一開始沒有 CNY 這個約定俗成的粗糙英譯，能跟齋戒月或豆腐一樣，以音譯的形式存在英語世界，就能省下許多爭端。

　　思考愉快。

＊後記＊

這篇文章在關鍵評論網刊出後，有人評論 Chūn jié 這個翻譯使用華北官話，也不符合許多過農曆春節的社會使用經驗。棒透了。

就像端午是一個曆法上的節氣，但中國人的肉粽龍舟傳統與韓國人的江陵端午祭其實是不同的節慶，使用不同的名稱來區分，其實更適合這些節日。大英博物館在韓國文化相關的活動上使用了 Korean Lunar New Year，正是展演出這樣的文明差異。

Chūn jié 這個翻譯適合中國農曆新年，其他使用相同或相近曆法的文化，實在不必要在不同的慶祝傳統上，使用完全相同的字眼。即便是基督宗教文化裡基本共享的耶誕節，且不論東正教和其他教派有不同的計日曆法，往往選擇在一月七日過節，即使是其他過十二月廿五日的文明，也不採用相同的字彙來稱呼耶誕節。英語使用 Christmas、法語使用 Noël、西班牙語使用 Navidad、德語使用Weihnachten。沒有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