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落去》寫作幕後（一）：陰謀論的本質

明面上，《搏落去》是一個地緣政治故事，把世界當下的潛在衝突熱點拿出來巡過一輪田水，還估算這些衝突會怎麼爆發。骨子裡，這個故事是個血統純正的陰謀論，把讀者騙得一愣一愣。你以為陰謀論容易嗎？嘖嘖嘖

研究地緣政治跟政府運作，真的挺花時間，尤其是研究每個地區的主要潛在風險，幾乎是花了最多心力的寫作準備。想想，寫本小說還要研究總體經濟，時間成本保證划不來。

但研究陰謀論，完全是另一個層級的情緒勞動。舉個例，逼自己看了近十集的老高與小茉，直到腦袋有當機的感覺才停止，還要花額外的自制力才能不罵人。其中最困難的部分是讀底下的留言跟看轉發的人都在想什麼，這就是異溫層的溫差，超大。

但陰謀論有個魔力，就是故事性都強到炸裂。就算不為了陰謀論，單為了故事性，研究一下也值得這時間成本。最後得出陰謀論的成功訣竅：

用粗略已知概念搏取信任

如果你沒看過這個影片，可以花一分鐘看一下。我等一下解釋。

簡單來說，這個影片想告訴觀眾，香蕉尾部的黑色不能吃的部位是種子，把那端切開跟奇異果接合種進土裡，癒合後會長出新品種的奇異果香蕉，香氣也是介於兩者之間。有些我認識的人覺得很神奇而且願意一試。

我剛好是有植物生理知識的人，觀影感受會跟願意一試的人相反：需要忍耐不要罵人，等看完再一次罵完。先講結論：影片結尾是用 baby kiwi 塞進香蕉皮裡的視覺效果。然後可以分析這個影片的成功之處：

影片所利用的普通常識：種子可以種出一整株植物。植物切口可以癒合後繼續生長。塊莖植物在土底下生長。植物之間可以扦插育種出中間型，像是高接梨。

影片所忽略的非常識：芭蕉科是草本植物、獼猴桃科是木本植物，生長型態根本就不同，而且影片中發芽的型態根本是藤本植物的鬚莖。大亂鬥至此已經很誇張，張飛打岳飛了，然後他就切開橫剖面是奇異果的香蕉皮了，Magic！完全不管水果的切開面被埋進土壤一定會被感染然後腐爛，微生物才不會放過水果呢。

影片利用借位，以及 baby kiwi 這種水果知道的人不多，造成「香蕉這麼小的切面也可以是奇異果的剖面」這種視覺上的神奇感受，讓人買單。

用已知概念來包裝需要深入知識才能檢證的複合概念，是陰謀論常用手法。因為人都有自己的知識黑洞，而且遠多於自己的知識高原，所以膚淺已知概念的組合觀念總是能唬到人，例如蝙蝠下蛋。

因果關係明確，明確到你想聽不懂都不行

前面的切水果影片是蠻早期上傳的內容，當時影片作偽技術有限，影片是符合直覺、容易騙到人的內容格式。他非常奸猾地把所有可能出錯的過程都忽略，只留常識會約略包含的環節。而剪輯的基本邏輯就是：利用片段的前後播放次序，創造假因果關係。

人腦在故事裡，追求的就是因果關係。能夠掌握因果關係的感覺太好了，一旦抓到，很難放掉。這世界對人類實在太複雜，經過簡化，能完全掌握自己本來搞不懂的複雜現象，感覺太對了。對我來說這麼棒的感受，怎麼可能不是正解？

很多時候，勝出的理論是最能夠解釋所有現象的那一個。例如日心說比地心說更能解釋太陽系和我們周圍的所有星星移動軌跡，但後來我們也發現太陽不是宇宙中心，它也在動。我們能夠知道的現象不足，所以能夠檢證的理論也有限。認真做過研究的人幾乎心裡都有底：斬釘截鐵，必有後患。那些把事情說得簡單到所有人都能輕易理解的理論，通常都忽略一整片事實才能這麼清楚明確。

但故事性的確很需要這套。

用利益跟本能來囊括所有幕後黑手的動機

喜歡陰謀論的人，都喜歡「簡單粗暴」。所有人類動機裡面，最容易計算也最明晰的，不是利益就是動物本性，格外符合陰謀論者只願相信容易理解的解釋。代價是剝除文明但不穩定的道德和社會共識，就能提供行動可預測性。

最簡單的型態例如：「那傢伙跟我同期進公司卻先升遷，只是因為帥。人類無法抗拒性吸引力，我老闆是女的。」直接忽略升遷是一整套複雜機制決策後果，順便忽略自我反省的挫折感。

所以這套被揭露出來的陰謀論，是幕後黑手一定會幹的事，因為只有這樣做才符合幕後黑手的利益，社會規範什麼的才擋不住。人性自私也是經濟學最喜歡使用的絕對預設值，因為計算方便。不過古典經濟學模型的預測力放到當代有多低，投資賠過的人都懂吧？人性遠比經濟學家想像的還複雜，望周知。

其中最需要耐性才能看下去的案例，目前是紅藥丸法則。在此推薦你一個英語單字：defernastration，是我在看這理論的時候需要一直忍住的動作。建議如果你同意這個理論裡的任何內容，這輩子都不要跟我講話，以保世界和平。

之所以這項訣竅有助陰謀論，我想還是因為社會規範和道德有相對性，在每個文明中，甚至每個個體上的差距很大，難以化約，所以不容易理解，也不好預測，常常是人際關係當中的挫折來源。利益跟生物本能就容易掌握多了，適用於想要馬上說服別人的理論，例如陰謀論。

受眾一定是受害者當中少數知道真相的覺醒者

「簡單粗暴」的執行，都是用不成比例的資源來保證意圖遂行，例如霸權欺壓平民，或者權威欺騙大眾。對世界有無力感非常正常，畢竟我們只是善良的小民，怎麼可能隻身對抗龐大的惡勢力？所以無論我們成功或不成功，我們總是對的，錯的是惡勢力跟被惡勢力灌輸的普羅大眾，他們沒有我們的智慧，看不穿這一局。

其中的經典款如深層政府，常常利用「水很深」的氛圍塑造出某個沒有證據但一定存在的組織。稻草人在論戰中非常重要，因為是最棒的固定靶。如果不立一個稻草人，陰謀論者的箭就無處可發，也就無從抒發生活中的挫折跟憤懣。畢竟如果自己都那麼努力了還過得這麼憋屈，一定是有過分強大的惡勢力在破壞世界應有的秩序。

但陰謀論者才不提已知的罪惡，例如繞市區找停車位的過程裡排放的廢氣，或者投票前連自己選區立委提過什麼法案都不知道，因為那些又花力氣又缺乏戲劇性，只會讓自己的人生更費勁。戲劇性來自未知揭露，一定要是我們比別人更清楚知道的事，否則沒搞頭。

整體而言，陰謀論的主要特性就是讓受眾自我感覺良好。你知道 NETFLIX 有一個分類就是 Feel-good 嗎？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人類需求。我決定要寫出連陰謀論愛好者都能開心享受的故事。

然後就有了 Suite Q。有人問：Suite Q 是不是在影射 QAnon？抱歉不是喔，那個陰謀論的適用範圍太狹窄了，不好用。《搏落去》是一個獨立的創新世界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但這故事只有進行方式參考了陰謀論，裡頭的地緣政治基本上都基於事實，不然就不好玩了。

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