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Scene 1:
修道人赤足,單腳立於懸崖邊,日夜不殆、一連數月,睏了就要永遠長眠,以此磨煉心性,委棄身上可被輕易折損的,人間的線索
Scene 2:
「如果那麼內行,需要我做什麼?」
他沒有道歉,低頭在文件上簽字
「如果那麼外行,來這裡做什麼?」
他只顧著道歉,連筆都握不好
Scene 3:
緻密、厚重的雲之甬道朝天空之上蔓延,蛋白霜螺旋高塔,盡頭凝結出一顆月亮,清輝孤懸;試求隧道與盡頭相遇的速率(km/hr)?
Scene 4:
店內背景音樂切換了,一首關於水患的歌
你盡量維持平視,別往下看,好似這麼做就可以看穿漫起的氤氳水氣,假裝空氣透明如前。不辨識就不存在,你唸咒哄騙自己,明明世界先行於你
Scene 5:
「怠惰,游離,不知好歹。」
法槌揮落,敲響隔壁鐘樓的沉沉鐘聲,十二響是人們暫時共享的所有聽覺;他們聽不見你問,手上這束洋甘菊應該安在哪裡才好?素來法庭上就鮮有花瓶,你繼續懷抱花束
Scene 6:
工作檯面散落一片——不可稱作狼藉,那是男孩的原始森林:金剛鸚鵡停在橫木上搔癢,縮小的鹿群,羊齒蕨、闊葉林,富有斑紋的小蛇攀緣原木,吐信,蜂鳥取蜜。他挖的那條小溪橫亙檯面,因蜻蜓掠過迴盪著漣漪,水車喀喀轉動。男孩的歌聲與此地的風,並沒有兩樣
多年後,工作間變得陳舊異常,檯面已無溪流造訪。少年垂首,一隻烏鴉被按在桌面,他舉起手,鐵鎚揮落處必要開花
12
小河流經路橋之下的陰影,經過十秒,會遭遇一級向下的石階,喀登一下,再復歸於平面的流動。明澈的河水連底部細石,魚苗細微的擺動,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將自己落在某處之際,就會來到小河岸邊的草地,抱膝蹲坐。隨著河水轉折,他的心也為之停頓片刻,輕輕地向下降落,喀登,匯流入水
基於慣性,有些東西會在轉折時滯留半空,離開心臟
扔在兩頰的耳光、斥責、輕觸、告白,棄於地面的紙張、表情、紀念品,遺留在抽屜的書信和票券,枕邊的髮絲,等等等等
他想,不知道向誰證明著,你看,它們其實也能飛
13
樹梢上,一隻松鼠飛奔而過,牠算準時機——一個人類未察的瞬間——跳向另一棵樹,安靜而準確,枝葉幾無波瀾。牠不知道其實你已經抓著筆呆坐許久,現在你決定姑且先落筆
「親愛的,」
劃掉,親近與愛得連根寫下,你既心虛又沒有自信。塗改刪減後,你寫,嗨
「平時有太多無端奔忙的理由,選在節日前問候,不是因為記憶錯漏,而是因為一年裡僅有幾塊供人歇腳的餘蔭,也只有在此時,我們才能好好看著對方的眼睛,用真心話交談,不必考慮如何漂亮地虛應故事。」
不對,怎麼像在抱怨似的?於是紙上展開幾道漫長的刪除線,你轉而鋪陳一些天氣轉涼,無關痛癢的話題
「不知道近來可好?我想你既已決心要做一個堅強進取的人,就斷然不會留下一點回頭路的可能,非往前行不可。我喜歡你直面人事時,總以僅此一役的眼神,不過也正是這種心無旁騖,令我偶爾替你感到害怕。希望你能保重身體,健康平安。」
首尾三句問候被你圈起來,餘下的連劃兩條線。你邊劃邊搖頭,說教是一種陋習
「雖比從前好,我還是過得不知所云,夜裡睡得差,所幸睡時能見你。」
你在睡眠的字眼上畫圈圈。墨水圈,連環套,最後塗成一排拒馬,無字可辨
「佳節愉快——每次過節我都說,像罐頭訊息一樣,說得你心煩,卻又止不住笑。敬請期待下次的佳節罐頭,它們總是會換口味的。」
你讀了兩遍,用更美觀的字體重複抄寫佳節愉快。為了騰出空間,你把玩笑話隨意置入兩道括弧之間
筆記本已然滿滿當當,烏雲密佈的白紙紙面,雜草叢生,只有確認的詞語旁乾淨得發白
遠方一道驚雷,使你倏忽抬頭。對了,你原是在寫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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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怕你不見喔。」小男孩說
「可是我不是就在你旁邊嗎?」我說
「人都會迷路啊。」
「是喔?那迷路的人會去哪裡呢?」
「迷路的人會去到森林裡,被大野狼吃掉。」
小男孩說得歷歷在目,說完就走了,好像又不怕我這個迷路者不見似的
不過事情是這樣的,在空蕩而幽深的樹林裡,所有能夠將人吞噬殆盡的,我們一律簡稱為大野狼,像稱呼山精水怪、花妖狐魅一般,不可明說
言語是辨識的橋樑,一旦指認成功,兩者互見,那才是真正迷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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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之始,你正氣凜然撕下便條紙最上層,佐以最為理想主義的願景,本週宜胸懷大志。大約在週三傍晚,便條紙背膠會變得態度鬆散,勉強苟活,週五午休後墮入桌上某個雜亂的邊角,好讓週末更像一種自我放逐
下週一你會挖出那張狼狽的便條紙,揉爛,再撕取一張整潔簇新的
每一週與每一年,亦復如是。臨近年末你就急不可耐地要把自己掐碎,在胸口畫上新的咒語,雖然用的仍是新年新希望這樣陳舊的法子,可你就是能腆著臉下筆,像從來沒有在年中之前就失敗似的
新年新希望:
早睡早起,今日事今日畢(關於勤作,人類的最大夢想)
規律飲食,或者至少養活一點什麼(總得有誰負責擁有健康的身體,今年負責這一項的,可能還是那隻快樂的狗)
隨身攜帶雨傘、止痛藥和微笑(你真的不能只給早餐店阿姨好臉色看)
牢記期限、死線與約定,包含近未來和許久之後的,要不就戴錶(附註:最好是塊聲如洪鐘的錶,你就能復刻海盜船長的提心吊膽)
放棄與成為同時發生,就跟你說了(放手)
如實而懇切地討厭,堅忍不移地喜歡(你的眼神得找到一座港)
大聲朗誦你的恐懼,最好能用唱的(起碼它們聽來不再相同)
燒掉未完結的科幻或志怪劇本,你只是個平凡無奇的紀錄片導演
(你的作品需要貸款,上映有困難,播了不賣座,弔詭的是你始終沾沾自喜,還不忘推銷給遠近親友,他們其實更願意看俗爛的賀歲片,但你已經按下播放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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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細刺藏在拇指指緣,肉眼難辨,一碰就刺痛,談不上嚴重,卻十足惱人。不由分說,你消毒了一根銀針,針對患部一陣挑動
指頭漸次紅潤,像細刺已除。你輕輕嘗試,還是疼得細小
銀針再挑,圍繞四周挑,對著痛點挑,一挑再挑,擠壓對峙,三番兩次。指頭紅著臉,當中有ㄧ粒細微的黑點,不慍不火地自我介紹
你的指緣已是遍地戰場,散佈著壕溝與炸彈坑,仍然疼痛得低調。你放下針,開始對細刺的存在有些質疑
這是物理疼痛還是心理加成?原先較疼,還是挑破更痛?難道全都挑錯了方向,白費力氣?歸根究底,那裡當真有刺,或是指緣暗自發了一顆痣?
你對著拇指發愁,拇指紅中帶黑,一題也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