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大家有沒有聽過或讀過經典雜誌?
這本很像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期刊已發行將近25年,除了編排風格,還包括內容取向與文章深度都很類似,可以說是一本華人觀點的經典級國家地理雜誌,在曾跟我邀過稿的期刊中,經典給的稿費也是台灣最高。
以這麼高規格的期刊,若非是由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發行,在台灣近年出版業極度蕭條的情況下,能持續發行25年,已經算是奇蹟了。
這一期的經典雜誌(2023年3月)裡面刊登載我一篇文章,這是已製作一年年的專題「一方印記」的邀稿,我看之前受邀的作家,如小野、吳晟、阮義忠……等人,寫的都是他們小時候成長的故鄉,因此照理說,我應該寫我出生成長,住到高中階段的萬華,但是之前小野已寫過萬華,所以我就寫我在戒嚴末期服役的戰地馬祖。
尤其在最近海峽兩岸似有風雨欲來的詭譎氣氛,重新追憶那一段看山看海的日子,也滿符合目前社會氛圍。
後面附上文章連結,或許可以讓大家重新回想起軍旅的生活。
難忘那段看海看山看雲的日子―經典雜誌邀稿
疫情這幾年,隔離已成為全世界每個人的經驗,大家因此或能稍稍體會戒嚴時代在離島戰地當兵的情境。
說稍微是因為兩者在程度上差距是很大的,現在的隔離時間只有幾天,又可以保持對外聯絡,打電話、上網、追劇、看小說……簡直是現代忙碌生活中的空白與休息。
戒嚴時期在外島,除了無法對外通訊,數以百計的日子似乎遙遙無期,非常多的海岸據點常常就是四個人或八個人,孤零零的守著幾艇機關槍或一門小砲。躲在掩體內,每次漲潮,海浪就打在射口下,發射口附近再挖幾個洞,擺上幾張床,就這麼四個人八隻眼,大眼瞪小眼度過一天又一天潮來潮往的日子,沒有人際往來沒有外界訊息,吃的食物以罐頭為主,這種隔離是沒有太多羅曼蒂克的餘地。
自由是種很奇怪的東西,你可以不用,卻不能沒有。得道高僧的閉關跟犯人的被關,兩者外在條件似乎一樣,但是內在感受如雲壤之別,差別來自一個是自願一個是被迫。
隔離是一種相對的概念,你被隔離在屋裡,或在小島,你也可以視為把別人阻絕在外面,不得進入干擾你。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地球是圓的,如果沒有邊緣存在,又哪裡有所謂中心? 又或者處處是中心?如果每個人都是天地古往今來獨特的,且唯一的個體,每個人都可以是圓周的任何一個中心點,那麼隔不隔離,邊緣或中心,就不再影響我們的心情。
戒嚴時代,兩岸對峙的前線,在一個被大海圍繞的小島上,我就是如此看待。
民國75年11月14日,在大型運兵船裡的新兵擠上多艘兩棲登陸艇(俗稱水鴨子),搶灘跳上南竿清水灣澳海灘,開始了我的預官生涯,在馬祖完整度過二個春夏秋冬的輪迴。背著黃埔大背包,在人事官帶領下,來到馬祖軍醫院報到,東南西北還搞不清楚,當晚就排我半夜的查哨輪班。
當我一個人鑽出長長的醫院戰備坑道,忽然看到正前方,就在海平面上,大熊星座勺狀的七顆星星,非常亮麗的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我張著嘴,不知愣在坑道口有多久。這大概是馬祖給我最寶貴的見面禮吧!
在那個時代,當兵入伍受完基本訓練,抽籤決定分發的單位時,大家都怕抽到「金馬獎」,甚至聽說只要一抽到就會被嚴加「看管」,大概上級擔心逃兵吧!在往馬祖的基隆港或往金門的高雄港,親友送行時個個哭得似乎是生離死別的樣子。
但是我卻很開心能抽到馬祖,因為我嚮往大學時在報上看到專欄作家楊子所寫的一段話:「我常想,一生之中應該有一段像拿破崙被放逐的日子,獨自在一個孤島上看雲,沒有工作,沒有負擔,甚至沒有書籍、音樂,也沒有文明。」
當然,真實的生活沒有文中所寫的那麼浪漫,也沒有那麼孤獨,身為馬祖軍醫院的牙醫官,除了正常門診,還是有出操,有訓話,當然,更有許多書籍,還有許多荒謬與壓力。不過,當我能看看雲、看看山、看看海、看看書,一切就都可以忍受,甚至稱得上美好了,喔!或許要加上一點點的想像與求生之道。
比如說,很少運動及總是睡眠不足的我,最大難關是偶爾的出操與戰備訓練時體力不足,帶著鋼盔全副武裝跑五千公尺,或是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戰備道不斷行進,鋼盔內襯綁繩的結節到後來宛如一根釘子不斷敲擊鑽著自己的頭頂……於是,我學會將自己的靈魂與意識提升到自己的頭頂,然後超然且有趣地看著底下肉體正在受苦的自己,如此,痛苦似乎就可以忍受,甚至從中得到某種樂趣,所謂苦中作樂吧!
至於最重要的求生之道是,當面對長官時,永遠要記得要保持一副「外表嚴肅」的樣子,但內心一定要「輕鬆以對」,即便對於在荒謬的規定與不知所云的長官訓話,只能在內心偷笑,絕對不能顯露於顏表。
這一招真的有用,一方面從看山看海看雲看書來抒壓,另一方面不動聲色地把眼前軍中生態當一齣有趣的「荒謬劇」來看,並且就當自己也在其中演戲,如此就能毫無違合地享受戰地的離島生活,不會像周遭同僚般怨懟或痛苦。所以有點意外的,退伍前居然經由層層選拔,從幾萬個駐軍當中當選全馬祖防衛司令部優秀義務役官兵代表,回台灣接受國防部表揚。
或許我把日子說得太輕鬆了,畢竟我是在後勤單位,又是在醫院,而且是長官不太會管的醫官,若是在一般的戰鬥單位,雖然當時兩岸氣氛已和緩,不再有蛙人摸哨與即刻戰爭的威脅,但是夜晚間歇的砲擊聲以及餘存的肅殺氣息,在精神與身體雙重隔絕情況下,對一般阿兵哥是非常大的壓力。
的確是很多人受不了,在小島上又無可遁逃,現成以每天拿在手上真槍實彈的武器自殺或殺人的案例,幾個每個月都有。
很弔詭的,明明知道在這不到多少平方公里的小小海島上有著成千上萬的人在此生活,可是怎麼就是看不到人、聽不到聲音、看不到燈光?
大家都躲在遮蔽良好的掩體或山洞裡,因為有宵禁,有燈火管制,有憲兵,所以平常只要離開自己的連隊,走在馬路上,會感覺這裡似乎是個無人島,除了來到由幾條巷弄般的馬路組成的市集,才會發現一家家設備簡陋的MTV店裡擠滿了看電視喝飲料的阿兵哥。我常常很好奇,那些一看再看的錄影帶在自己連隊的中山室就可以看了,為什麼難得的假期卻要花錢擠小店舖裡看呢?我猜這是阿兵哥們在逃無可逃的生活裡,小小的壓力出口及一絲絲微弱地反抗吧?
假日我幾乎從來不到街上,偶爾會到因看診認識的同梯預官所駐守的海岸據點參觀,其他時間就拿本書躲在醫院周遭的樹林裡,看書看雲也看海。
站在馬祖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看得到海。馬祖地形跟金門差很多,金門基本上是一大片平地上有一座太武山,而馬祖列島本身就是一座一座小山丘,往任何方向踏出一步,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簡直可以說,只要發現任何一塊超過三平方公尺的平地,一定是人工整地營造出來的,因此只要走路就算是在爬山,無論站在哪裡,放眼望去都可以觸及到海,以及海平面上變化多端的雲。
其實,對所有在馬祖生活的人,不管是阿兵哥或軍官,或是當地的老百姓,真正的假期是每個月三次交通運補船來的時候。
每逢船到,馬祖上上下下充滿喜氣,第一,準備返台放假的人,高興得好多天前就睡不著是常有的事,義務役的官兵順利的話,一年可以放一次返台的休假(天候正常的話十天為一個航次,扣頭扣尾,實際在台休假約七天左右),職業軍士官三個月放一次。準備放假的人高興,放假回來的,也猶帶假期中的興奮餘味,到處分送水果與香腸。
第二,船到會帶來信件、報紙、包裹。信件是所有人最盼望的,說來現代人可能很難想像,在那個相機、收音機是管制品,沒有電話,除非家人病重或死亡,一般人也無法用軍用電話跟家裡聯絡,所有與外面的聯絡,只能靠一個月三次的船班,與女朋友通信寄去再收到回信,最快是一個月,如果有急事要快一點跟家人聯絡,可以打電報,這個早已被時代淘汰的通訊服務。
第三,通常船到當天,大多是天氣晴朗的日子,因為天氣不好船不會開,在常常陰溼的氣候中,遇到陽光普照總是令人愉快。
因為一年會有三十來個航班,每個義務役官兵一年放一次假,所以大一點的連隊,每個航班幾乎都會有人放假,回來的人就會到處送水果與香腸。在不產水果的小島送水果很合理,但是為什麼還多了香腸呢?來馬祖服役前,我從來無法想像,晚上沒事時跟同梯們邊烤香腸邊聊天是一件多麼簡單的快樂。
我們在醫院,資源充足,就地取材,可以豪奢地用酒精燈烤香腸,聽說部隊阿兵哥最厲害的可以只用一張揉搓得很緊密的衛生紙,就烤熟一整條香腸。
除了香腸,我們軍官寢室還流行自己泡製「玉足酒」(鬱卒酒),這是將雜貨店買的米酒倒進醫院點滴的空瓶,然後再塞進龍眼乾,泡製二、三天以上味道就很好喝,那些泡過已膨脹的龍眼乾,不管直接吃或打蛋一起煎,也是一道佳餚。
因為在軍醫院的關係,所以知道常常有阿兵哥自殺或殺人的事件發生,我猜想大多數原因是因訊息的隔離所引發的精神苦悶,尤其是來馬祖前就已經有女朋友的,女友的感情大都很難在長期無法見面,無法通話,來回通信一次也要長達一個月的處境之下維持下去。在台灣人際往來那般繁複的地方,空巢的女友被人追走是很常見的,這是戒嚴戰地的附帶傷害吧!
我到了馬祖第二天安頓下來後,就開始給女朋友寫信,一天一封,每封信還編碼,我把寫信當作寫日記,一年多下來寫了五百多封信,後來成為老婆的女朋友用心地把這些信按日期排好裝訂成冊,總共數十冊,裝一裝好幾箱。
除了給女朋友寫信之外,也寫給朋友。在那個還沒有電腦,更不知什麼是網路的時代,寫信跟現代人傳Line,臉書私訊朋友一樣,是跟朋友保持聯絡的唯一管道。所以每當船到,大伙就等著政戰官到港口領信,期待收到的各類信件足以支撐接下來的十個夜晚。
待在馬祖對四季的轉換很敏感,春天有那如交響樂的鳥鳴,望向樹林、遠處晨霧迷濛,分不出是海洋是天空。夏季的傍晚最是精采,喜歡吃過飯後爬到宿舍屋頂往南望,太陽落下後的雲層很漂亮,因為有一點距離,潮浪聲只是隱隱約約,有著一派祥和,必須用最寧靜的藍色和橙橘,才能調出這平靜的味道,半夜起來查哨,仰望滿天繁星,一閃一閃的,覺得很熱鬧。
最喜歡的秋天的天空,秋天的雲,甚至秋天的肅殺之氣。雖然也會陶醉於熱鬧的場面,但是面對淒清的秋風秋夜,卻也有種絕美的悽愴,想挽住什麼卻又不可能的悲慟,想全然捨去卻又不忍的掙脫。在秋高氣爽的明亮秋風裡,有股想隨風而逝的衝動,但一方面卻又極度依戀這人世間的虛虛幻幻哭哭笑笑。
到了冬夜,海風朔朔,夜晚的寒意就像戰地的氣氛,不再有浪漫情懷。半夜查哨,在漆黑中只能就著手電筒的一束光照著高低起伏的路,耳畔除了淒厲的狗吠,哨兵的「站住!誰!」就是間歇的砲聲與機槍聲。
我抄錄了約翰藍儂的imagine這首歌的歌詞貼在書桌前的牆上,整整一年九個月,每天晚上睡前我聽著音樂當作祈禱詞,想像著一個沒有天堂沒有地獄沒有國界的世界,想像著一個沒有人再用任何崇高理由發動戰爭的世界。是的,我祈禱世界將不再有人用任何理由去戰爭去殺人。
退伍後忙著成家立業,一方面在醫院當最低階的住院醫師原本工作量就很大,假日又在社區童軍團擔任團長,過幾年又自己開診所開始籌備成立荒野保護協會,日子非常忙碌,畢竟那些年對台灣而言是狂飆般的年代。
不過在緊湊的生活節奏中,還是注意到一些新聞:馬祖解除戰地政務,馬祖開放觀光――但是那時候也沒有想太多。
直到民國94年6月,收到荒野伙伴傳來的求救訊息,馬祖南竿清水灣澳濕地,也就是當年我從水鴨子搶灘上岸附近的濕地,將被縣政府以促進觀光之名,填平蓋成涼亭公園及水泥停車場。
我以荒野理事長身分多次邀請專家重回馬祖,當時馬祖當地關心這個議題的領導人是衛生所主任楊綏生醫師,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清水濕地保住了,後來楊醫師投入選舉,並且順利當選新的縣長,也聘請我擔任無給職縣政顧問。
從那時候至今十多年來,每隔二、三年,當地伙伴就會幫我安排巡迴馬祖地區各島,到每個學校跟社區發展協會作免費的公益演講,我也因此有機會一再重回馬祖。
我喜歡在海潮漲退中沿著海岸散步,所有情緒都被帶向大海,整個人像是隨浪滾動的貝殼,迎接海與風沙的流動,不知不覺間,人就融於虛空,融入海天一色了。
獨自一人走在山裡,又是全然不同的領會,那是種既豐富又安心的感覺,森林裡眾多物種有其生命流動的韻律,花開花落,在自然循環中,找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合一的安心感。
同一座小島,曾是被阻絕隔離無以掙脫的困境,但轉換時間,如今卻是眾人
嚮往的療癒聖地與桃花源。
遠的日子近了,近的日子遠了,對時間的感覺愈來愈模糊。
常會覺得,人的記憶常像弄亂的檔案冊,一些重大的事件,不知積壓到那個角落,以至淹沒無蹤,而許多當時以為微不足道的片片斷斷影像,竟隨手翻得,輪廓鮮明得彷彿可以超越時間和歲月。
很多感覺和心情,像天上的浮雲,隨風而逝,一去便不復返,這時才深深體會到,我們失去的竟然不只是歲月而已。因此,我會認真做每一件值得做的事,真心對待每一個相遇的人,因為每一個時光,都是永不再來的緣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