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1|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少年吔，欲啉茶某？

「少年吔，欲啉茶某？」從小到大，阿公看到我總會問這句。

「XX吔，欲啉茶某？」後來我發現，阿公看到所有親朋好友都會問這句。

我不知道阿公是怎麼想的，或許「欲啉茶某」就跟「呷飽沒」一樣，作為一句問候表達關心，或單純成為習慣性的發語詞。然而一旦接收到「賀阿」的資訊，一切將會開始變化，桌上會先清出一塊空間，方便茶盤的擺放，接著挑選茶葉，擺放茶壺和杯具，同時開始燒水，並在另一處擺上茶巾，然後開始等待…等待水煮滾，等待洗茶、泡茶、醒茶，但沒有品茶。

小朋友嘛，哪懂得品茶？甚至茶湯帶來的香氣和回甘都聞不到、嘗不著，更多的是因不知怎麼回應隨意應答後的尷尬陪飲，又或是為避開茶湯的溫熱苦澀和受玩樂吸引而囫圇吞飲，因此往往四處張望，期盼掃到會陪阿公喝茶的阿姨、姨丈們的身影出現。但阿公像是渾然不知，仍樂於問著「少年吔，欲啉茶某？」。

越長越大，雖然偶爾喝喝茶飲，但仍和阿公泡的茶不同，低成本化學香精和精緻糖在這時仍贏過多酚、有機酸和兒茶素。同時開始學會拒絕，原本接在「少年吔，欲啉茶某？」後面的「賀阿」次數開始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免阿」、「頭拄仔有啉」和「你啉就好」。儘管如此，阿公每次仍會不厭其煩地問「少年吔，欲啉茶某？」。

後來我開始沖咖啡，阿公也開始跟著喝，每次回來都是一次「鳩佔鵲巢」，佔的不單是泡茶的空間和活動，戰的也是阿公常喝的雀巢三合一。茶盤原先屬於茶葉和剩餘茶湯的位置換成咖啡剩下的殘渣，茶海盛放的變成單品，原本擦拭茶水的駝色茶巾，也開始有了點點的褐色。阿公也在這時候換了對我的問句，「少年吔，欲啉茶某？」開始穿插「少年吔，某泡咖啡？」在其中。

喝咖啡的阿公不錯，跟得上流行，和我一起在咖啡的第三波革命裡，而且隨著阿公身體機能逐漸下滑，喝咖啡帶來的諸多好處──預防糖尿病、防肝癌、大腸癌、失智、帕金森氏再到防中風和延長壽命──也是當初開始接觸的原因之一。

但我更喜歡與茶有關的阿公，即便用著有裂痕的茶盤，拿著看得出茶垢的茶海，墊著脫線的駝色茶巾，端著有缺口的茶杯，配著軟掉的糕餅點心和氧化的水果…卻更符合記憶中的形象…就像周杰倫在〈爺爺泡的茶〉裡寫的「…爺爺的手繭，泡在水裡會有茶色蔓延，爺爺泡的茶，有一種味道叫做家，沒法挑剔它，口感味覺還不差…爺爺泡的茶，有一種味道叫做家，他滿頭白髮，喝茶時，不准說話…」不過差別是，阿公的手繭應該不會這樣，一來我不確定他的手上有沒有長繭，二來這樣泡出來的茶我也沒喝過，而且我仍然不會品茶，他也不會叫我們不准說話。

對了，我注意的也不是他的白髮（可能更偏銀灰色），而是白色麻紗涼衫下的大肚子。

總之，我開始藉機送禮，同時開始學習。

三年前，阿公到醫院檢查，恰逢和表弟們相約出遊，於是「順路」送了一個之前「順手」買的茶葉探望，是個根本不知道品質的四季春，作為大家共同的心意。對於不懂茶的我們來說，想著一兩（160公克）不到的茶葉要價八百左右，品質應該有一定保障吧？然後得知阿公喜歡喝冬茶的資訊。

下次改買冬茶回來吧！我想著。

兩年前，修課同學家裡是製茶的，送了一盒比賽禮盒給我，同樣被我拿來借花獻佛…還是借茶獻公？然後在這過程得知品茶的流程，同學教我幾個步驟，是常聽到的「觀其色，聞其香，品其味，悟其韻」，甚至更進一步討論如何聞香，包括乾香、湯香再到杯底香。

下次回來跟阿公炫耀吧！我想著。

一年前，接觸到法國的瑪黑茶，獨特的花果香，似乎可以帶來新的驚喜，除了他們的招牌茶種馬可波羅，怕阿公不習慣喝全發酵茶（有感受到我對於茶越來越了解的趨勢嗎？），還買了摻有中國綠茶的巴黎早茶。然後阿公送給大家分享，說這種的喝不習慣，給年輕人喝。

下次還是走保守路線吧！我想著。

兩個禮拜前，大家相約回來包水餃，或許是有感時間老人的逼近，近期多了許多大大小小名為「家族聚餐」的活動。在學校的我則接到老爸的視訊通話。

「喂？」按下通話鍵，印入眼簾的不是老爸，而是阿公熟悉的面容，俐落的銀白短髮，配上始終瞇起雙眼的慈祥臉龐，穿著社團送的紅色背心…一切是那麼熟悉，只差在偶爾變換的背心顏色和樣式，這次是調解委員的，下次是宮廟的。

「少年吔，某轉來哦？」阿公瞇著眼說，從阿公搖頭晃腦的模樣我知道他正在找鏡頭。

「某阿，拄開學阿，另工才轉去。」中途不時傳來老爸叫我「大聲點，阿公沒聽到」的聲音。

「阿我應該下一个放假轉去」見阿公沒什麼反應我加大了聲量。

「…哦…阿你頭鬃足長餒…佮我以前仝款緣投」一段沉默後阿公說，維持他一貫的風格，愛開玩笑。雖然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沒有留過長髮，但英俊的部分我願意相信，絕對不是玩笑。

「…哈哈哈…賀阿，先這樣…啊我下次轉去再佮你啉茶！」通話的最後，我盤算著下次回去要買哪種茶葉回去。

這次就直接去茶莊吧！我想著。

然後，沒辦法再只是想著。

「阿公狀況不好」、「我現在要回去」、「我們在陪他」、「現在情況？」…這兩天群組不斷跳出訊息，我則不斷倒數回去的時間。

「13：20往生，明天你們再回來」課堂中，手機冷不防地跳出這則訊息。

…

「…你的星盤…欸你的冥王星在四宮欸…家裡發生的大小事基本上你都會參與到…你的家庭關係…」愛看星盤的朋友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是之前幫我解星盤時說的話。

「哇…剛好是要回去的這天…」我在課堂喃喃道。

有這麼剛好的嗎？雖然知道可能是最近，但同一天未免也太剛好。然而，更多的是埋怨，不是約好一起喝茶嗎？為什麼偏偏是這天？就算是開玩笑，選在愚人節不是更有趣嗎？

話雖如此，我的心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可怕，平靜得讓自己害怕。

和平常一樣把課聽完，一樣在學校閒晃，一樣和朋友打屁聊天…

「阿你什麼時候回來學校？不是說要跟XX約嗎？」朋友的聲音打斷內心的平靜。

「哦…我不確定欸，我阿公中午掛了，可能會回去幫忙。」語畢，換來的是一陣沉默，附加朋友們瞬間收斂的嘴角。

「為什麼你們看起來比我還震驚？」這句話沒有被說出口，因為我知道，或許表現得和平常一樣的我才奇怪。對此，我比你們想得還震驚，相信我。

只是，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畢竟每次回去看到的都是精神飽滿的你，每次回去見到的都是關心孫子的你…每次回去，都是接觸到那個會到處問人「欲啉茶某」的那個你。

當下我不斷想著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以及人類學者在其他部落的研究，說著哪些對象、哪些群體、哪些部落、哪些國家在面對死亡的歡樂…大家如何慶祝亡者脫離束縛，如何聚在一起述說亡者的故事…如何因為亡者重新牽起彼此的關心，然後，笑聲充斥在整個空間。

後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好像沒那麼重要，反正我也沒記那麼清楚，倒是一堆久久沒聽的歌、久久沒看的電影一首首響起、一幕幕浮現…作為回家路上的最佳伴侶…

從小我帶著驕傲的翅膀努力成長，你的肩膀是多麼寬敞，在你在的時候你給的期待，你叫我好好唱歌對我充滿期待，你說做人不必沮喪，但是做個男人就應該要有擔當，這些從前我從未領悟，但是，直到你消失之後…remember everything you said I carry on…你說的那些話，已經成為絕響，回過神來才發現你已經不在。

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再次想起是在夢境裡面，怎麼可以那麼輕易消失，好想回到從前～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總記得那些美好畫面，只記得你曾經存在著～

想念的香味，是您的飯菜香，不必擔心我是否有一餐沒一餐，都市叢林，我學會覓食，也了解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站在高點會有那麼一天，挫折低落我會反省吸收學習承受，在你們的眼裡我像長不大的孩子，不停前進、不服輸的個性，勾著肩，像兄弟喝一杯，牽著手，像姐妹無話不說，對我的期望我不怕太大，我只希望不會讓你們失望，是否少了那張拼湊的拼圖，抉擇路上是否感覺孤獨，或許家裡還有一雙碗筷在桌上，該回家了那是我的避風港。

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再次想起是在夢境裡面，怎麼可以那麼輕易消失，好想回到從前～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總記得那些美好畫面，只記得你曾經存在著～

從小時候你就叫我寶貝，把我捧手心用生命在保衛，忍受著沒有一滴眼淚或憔悴，你總是堅強從不說你好累，還記得你會打電話給我，說你想我，我總是用笑帶過，還記得你會說你愛我，有話要說，我承諾但我沒做過，年少輕狂過，直到失去家人的時候，才知道痛，沒見到的最後一面，讓我眼淚流，說好在夢裡相見但你沒來過，從此不再見你笑臉，在生命中你提前早退，母親節，一朵花一張卡片，準時在每一年，直到意識消失之前。

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再次想起是在夢境裡面，怎麼可以那麼輕易消失，好想回到從前～不敢去想你不在這世界，總記得那些美好畫面，只記得你曾經存在著～－謎路人〈只記得你曾經存在〉

我不知道你的肩膀有多寬敞，那是阿姨、舅舅們的視野；你也不會叫我好好唱歌、不會叫我要有擔當，因為你的方針是好好長大，我也不會唱歌。我不知道你做的飯菜香如何，但我知道圍繞在阿公身上的魚蝦味、糕餅香；你也不會跟我喝一杯酒，因為你都喝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叫我寶貝，那要跟阿姨、舅舅們確認；你也不會在母親節收到花跟卡片，因為阿公的節日不是那一天…我不知道…你也不會…

但我remember everything you said ，我也確實carry on；我知道當我感覺孤獨的時候家裡一定擺著一雙碗筷成為我的避風港；我知道記得你在每一年、每一個月到每一年，直到意識消失之前…我知道我承諾要陪你泡茶…我知道你答應要跟我喝茶…

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後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離開總是裝作輕鬆的樣子，微笑著說回去吧，轉身淚濕眼底，多想和從前一樣，牽你溫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風捎去安康～

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你變老了！我願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一生要強的爸爸，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微不足道的關心收下吧！

謝謝你做的一切，雙手撐起我們的家，總是竭盡所有把最好的給我～我是你的驕傲嗎？還在為我而擔心嗎？你牽掛的孩子啊長大了！

感謝一路上有你！－筷子兄弟〈父親〉

記得每次回去都讓我帶一堆東西回家，記得每次吃飯都叫我們多吃飽沒…記得每次都問大家「欲啉茶某」…結果最後沒牽到你溫暖手掌，即便是略為低溫的手掌也沒關係…結果最後沒見到你穿最愛的那套西裝有多麼帥氣，即便…結果最後也沒一起喝到茶…結果…

結果，你就開了這麼一個玩笑。

…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

南下的途中我翻閱相簿裡阿公的照片，思索著要挑哪一張，斟酌要寫哪些文案…

「…13：20往生…」…

…13：20…

…13…一生！

…20…愛你！

彷彿看懂了什麼？好像發現了什麼？…一個關於愛喝茶老人的爛玩笑。

嘴角不自覺的上揚，冥冥之中似乎幫我決定了紀念文案。

202303291320 少年吔，欲啉茶某？（我猜你會這麼問）賀啊，佇路裡啊！（我想我會這麼答） 1320，這個時間挑的真好，最後還懂開諧音玩笑。確實，1320。

「阿公，我轉來啊！」我接著舅舅點好的香跟你通話。

「爸，XX回來看你，你咧欲保庇伊較緊交女朋友餒！」舅舅說道。

「阿公，我轉來陪你啉茶啊！」我在心裡這麼說，你在照片裡笑著回應。

「呦～回去一切都還好嗎？」面對朋友們的關心，這次的平靜不似前次的平靜穿著鎧甲。

「都可以阿，還蠻歡樂的那個氛圍。」我邊整理這次帶上來的東西邊回應。

「那等等要不要沖咖啡？」另一個平常一起沖咖啡的朋友問道。

「恩…」我拿出一包高山梨山，再掏出另一包東方美人「今仔日…先啉茶。」

一切開始變化，桌上清出一塊空間，接著挑選茶葉，擺放原先盛咖啡的分享壺和杯具，同時開始燒水，並在另一處擺上這次帶上來的駝色茶巾，然後開始等待…等待水煮滾，等待洗茶、泡茶、醒茶，但依舊沒有品茶，畢竟這不是一時就能模仿，但我可以做另一件事，比較好模仿。

我將泡好的茶倒進杯具，抬頭看著研究室的朋友…

「少年吔，欲啉茶某？」我問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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