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0|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心情故事〕家庭

穿著淺色襯衫長裙配帆布鞋,內衣鋼圈刺著副乳,但更像刺進她自由慣了的靈魂。不想卡色所以沒有染回黑髮,身上七個環也通通先取下,雖然如此,知道還是免不了一頓責罰。「回家」一趟,必須洗盡鉛華。像是重新做人,做回還沒讓父母失望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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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在圓山飯店訂了十桌大菜,入口處甚至還需要嬸嬸顧著點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雖是親戚還是得靠名冊認得。
父親一進門就被大伯、二伯攬去拚酒。商人、校長和軍官,誰都想不到五十幾歲的法令紋底下,是三個喝醉就抱著大哭的傷心少年。沒等找到座位,母親看見二姑姑,兩個從高中要好到現在的好姊妹,就算上禮拜才一起上瑜珈課,見面還是先一陣興奮尖叫。
儘管平時不太交心,但今年沒有姐姐在旁邊一起孤立無援,一起偷偷批評誰家小孩真沒禮貌、哪個叔叔伯伯看起來未老先衰。漫漫長夜,感覺更像酷刑。
「琳琳,老妹有來無?你喊佢過來分阿祖看一下。」年近百歲的阿祖,以前其實是會說華語的,但老年癡呆以後,記憶裡還是說了大半輩子的客家話。
「阿祖,𠊎就係瑢瑢啦!姐姐出外洋讀書了,來去念博士喔!」
「哼,瑢瑢恁乖,哪位會頭那毛這隻色。壞孩子你還係共樣愛說謊!」
被惦記著,卻再不被認得。但就算被認得又如何?自己早不是乖巧女兒的樣本。忽然理解從小活在自己陰影下的姐姐,為什麼選擇出逃。
「阿嬤,你看瑢瑢這個樣子,有沒有像當年小阿姨?那時候小阿姨就是靠這個金色頭髮騙走阿爸的欸!」許是因為自己兒子不爭氣,種大麻種到進監獄,大姑姑總在家族聚會的場合,到處搧風點火、挖苦晚輩,好像這樣就能顯得自己孩子不那麼糟糕一點「不過當然是很漂亮啦,瑢瑢不要介意姑姑的玩笑欸!」
阿祖的臉更沉了。丈夫死後依然守寡服侍婆婆的小阿姨,就在阿祖旁邊,就像過去三十年一樣,優雅沉默的面對這些冷嘲熱諷。
「當然不會介意呀大姑姑!姨奶奶一輩子奉獻給我們林家,教出來的小孩都是功成名就......啊不好意思,沒有冒犯的意思啦,希望大姑姑也不要介意!」
「瑢瑢!不可以這樣跟長輩說話!老婆你管他一下呀!」父親只要酒醉,就會擺出可笑的家父長式權威,但骨子裡仍然是沒有老婆就無法生存的軟爛男人。
「瑢瑢,跟大姑姑道歉!」母親其實也不喜歡大姑姑,但相較之下,更無法忍受女兒的叛逆「染頭髮、刺青、穿洞,長輩說你一下又怎麼了?」
「可是我從來都不屬於這裡!」心底很大聲很大聲的尖叫,場景是科科瓦多山的救世基督像、是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日落、是布魯塞爾廣場群起振翅的鴿子。走過全世界,這是最不該降落的地方。
忽然那些人的聲音都是魚缸裡啵啵啵的頻率。好像風波還沒止息,但沒關係。走出飯店大門,一〇一在黑夜中的台北市看起來也非常寂寞。
她想到赤崁樓、漁光島、學校裡的榕園。候鳥和漁船,氣根與紅磚,到台南讀書才第一次認識城市的溫暖。
大年初一車陣中流轉,她再次踏上高鐵。車廂廁所裡卸掉太委屈的人格,重上保濕,只畫眉毛,臉色反而更加光亮。
車門開啟,古城的空氣甜膩。她再也不願流浪遠方,因為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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