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11|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追尋

一、鴨子家
「帶個蛋糕當伴手吧!」出發到鴨子家前,妻說。在麵包店前臨停,我不下車,妻領著興沖沖的孩子進去。
「噯!忽然想起大三那年生日,杜提著神仙蛋糕到學校找我的事...」妻坐進前座,一邊擺好蛋糕,一邊有所觸動的說:「那時候,對學生來講,神仙蛋糕多名貴啊…」
我的心猛然一震。「是啊!那時他抱著多大的希望去找妳、想給妳驚喜,結果,又是多麼難過、失望的離開啊…」我笑笑的,但腦海裡浮現出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情境!「可是我對他根本沒心,不想有牽扯…很排斥,尤其當時還念著你…!」妻的聲音響在耳邊,但我的神思已飄飄杳杳…天下多少情傷人呵?…我也曾經深深傷害過人…遙遠遙遠的往事...淡淡的、霧藍藍的憂傷,漸漸在心、眼之間瀰漫開來。
和老同學聚會談天,氣氛醇厚安適!雖說為校慶而來,然則,私心裡我更把它當成「自己的慶典」,藉機號召最多的同學參加,出社會後,除了和這些老痞一起,再沒其它可以「放浪形骸」而毌需防人側目的場合了。孩子們也已習慣,每年期盼,到鴨子叔叔家住一晚,回爸爸母校混一天。
晚餐六點半開始,鴨嫂準備了色香味俱全的滿桌佳餚,許久不見的YY、邢胖、老查也到了。我們的話題,當然隨興之所至,但近來頗以投資理財為重,卻是年少時想都懶得想的,憑此一點,便知是有了年紀和家累的。YY商戰經驗豐富,在目前的公司已頂了天,正考慮換跑道,出去闖闖。很佩服他的勇氣,自問決無這樣的開創性格,只能看看有沒機會跟著雞犬升天了。邢胖頂著博士學位進台積電,我們冀望他登高望遠,能指點發財之路。老查在大學任教,手中無股票,卻愛用數學理論分析大盤,許是旁觀者清,有時準得令人驚心,但他的預言總沒人信!
談完財經,YY感慨繫之的提到,過去一年中,五個哥哥走了三個,或久病、或急病、或意外:「想想看,有什麼好計較?要及時行樂啊!」最近幾年,他每年攜眷出國玩個兩三趟,旅費怕不有一、兩百萬:「錢花了,才是你的!」短暫沈默中,一個關於生命的亙古問號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話題三迴兩轉突然跳到大學時代的靜齋舞會。「這裡面就你參加過,媽─我們其它人只能站在門外望啊望的流口水...」邢胖故意誇張的山東腔,聽了怪好笑。「哦!你參加過...對喔!好像聽過...」妻插嘴。「妳不知道妳老公大學時不讀書,一天到晚談戀愛...」YY擺出老室友大有內幕可曝的姿態。「嗯!不說都忘了...張玉貞邀的,那次好像是在成功湖邊的活動中心...」我喃喃的說,那薄霧的湖畔、明滅的燈光、晃動的人影、悠揚的音樂以及捉摸不定的青春心情…,眼前一片迷離,胸口不禁隱隱作痛。時間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飛逝,將近兩點散夥,在這頓七個多鐘頭的飯局裡,似乎又過了一次大半生。
二、母校
大門警衛室的窗口貼著海報「清華生日,不換證!」車子緩緩駛入,大草坪邊緣,眾人正趕搭紅白相間的傘蓋,看來有園遊會,但行人稀疏,一如往年般不見特別熱鬧。正是深春,校園裡草木繁茂,鬱鬱蒼蒼,接近系館前,要穿過一排巨榕形成的墨綠隧道,然而前方水池的荷葉及從樹幹間望見的草皮,在陽光照耀下卻呈現透明的新綠,濃淡相間,光影交錯,過去與現在,參差腦海。車過靜齋,有意無意的轉頭瞥了一眼,本該熟悉的景物,卻有種驚心的陌生,難道我還想辨認出當年在那大門前樹蔭下逡巡的身影?
在系館交誼廳,老痞們三五成堆東拉西扯,孩子們奔逐嬉戲,在母系任教的阿柳忙著盡地主之誼,難得施老師踅了進來,一見我就認得:「你好像每年回來!」不做好學生,就做爛學生,若非大二當了我流力,而大四重修時放了一馬,他不會記得我的。老狗居然從美東來電,稍後,西岸的大妖、高個、立春打電話來,他們一早就聚在大妖那兒等待這一刻。大家輪番接下話筒:「你猜我是誰?」必有的開場白。「這些人,國際線耶!有話不快講,在那邊你誰我誰的!」女人們一旁嘀咕。事實上,哪有什麼了不得的好說?只是一種慶典的心情,使大家亢奮著,但到底慶祝什麼呢?這得想一想...就「我們曾經一起年輕」吧!
系友座談會上,邢胖代表將紀念畢業二十年大家合捐的「恩益八二獎學金」致贈系主任,並講了段短短的大道理,當初受師長的恩惠啦,現在要回饋些利益給學弟妹啦,今年目標一百萬雖沒達到,但希望持續努力十年後一千萬啦!然後大合照,算是禮成。離開學校,我們不都頗有些歷練了嗎?但身處「正式」場合,卻都還不太自在,臉上的笑容胹腆而僵硬。
系友會結束,回到交誼廳,便又完全咱們的天下了,重頭戲是放映老照片,先前大家掃成圖檔MAIL給阿柳燒錄的!當年大家的那副青澀模樣,此刻互相嘲笑一陣也就罷了,稀奇的是孩子們:「爸爸!那是你喔?怎麼那麼拙!」對於老爸臂中攬著的不是媽媽的女孩,睜大了眼睛瞧,再把臉轉向爸爸,帶著曖昧的好玩表情。「啊!陳惠如!」「哪裡?」眾人齊問。「這裡...這裡...」我正要將雷射筆指向船長的老情人時,卻突然想到:「嫂子曉得這事嗎?」隨即裝作不經意的熄了光點。人的記憶真不可靠,有幾張在台大對面懷恩堂前的合照,出席同學不少,卻沒一人記得為何而聚?這還是留了影的,生命中不知多少事已成過眼雲煙,而那能深刻烙印心版的,無疑是精華中的精華了。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愫,在心頭間歇地攪動,自己好像在混沌的時空之中飄浮...
四點多,大夥兒陸續散去,我意猶未盡,想逛逛校園,作伴的還有鴨子、船長兩家及單身與會的邢胖、YY。「好像不曾在花季來過梅園!」穿過綠葉勃發的梅林時,妻說:「其實,賞梅何必到風櫃斗!」「嗯!就像賞楓無需奧萬大、看湖不必日月潭...清華什麼都有...」我玩笑般的漫應著,並努力回憶,在校四年期間,到底曾不曾來看過盛開的梅花?當事物可以輕易擁有時,我們通常是不知珍惜的。
邢胖帶著一臉疲憊,先行告退,說上年紀了,夜裡再怎麼晚睡,到了平常的起床時間,眼睛還是自動睜開。在棒球場邊的土堤上,足球校隊的YY指導孩子們踢球,雖然體態大不如昔,但一出腳,仍顯寶刀未老;孩子們又去爬竿,女兒猴似的,瞬間登頂,在上面大玩換竿特技,眾人喝采叫好,卻看得我膽顫心驚,兒子隨後也輕易攀了上去。「哇塞!這哪像你生的啊!」YY說。我的形象那麼文弱的嗎?孩子們又去跑步,爭先恐後的,船長幼稚園的女兒人小志高,硬要隨哥哥姊姊們衝兩圈,好不服輸的個性...他們腳下的跑道,也曾印下我們青春的足跡啊!夕陽西斜,十八尖山濃密的相思樹林,帶著向晚的陰鬱氣氛,沈沈俯視著橫臥在它臂彎裡的田徑場,宣告曲終人散的時刻到了。
YY趕一場喜宴先走,我提議照往例再繞後山步道一圈,但孩子們不肯,他們是行所當行,不回顧也不前瞻的,末了,只我和妻堅持完成繞山儀式。鴨嫂建議到光復路老陳記晚餐,眾人附議。「我們回來,好像都沒到湖邊散過步耶!」行經成功湖,妻感應到我心似的說,然而,她想的或只是單純的挽著所愛,在詩情畫意的湖畔輕聲細語;而我呢?我看見深藍暮靄中的黑色樹影間,飄浮著一對年輕情侶的幻影,他們牽手、攬肩、擁吻,女孩說:「我不嫁你還嫁誰?」男孩說:「我永遠不會從妳的生命中消失...」忽然,男孩臉色陰抑了,以一種無法抓住對方而受挫的表情說:「我們個性不合,不宜再繼續發展下去了!」仍深深沈浸在愛的幸福中、根本料想不到分手結局的女孩,震驚的無法反應,只是嚶嚶哭泣...
飯後返校開車,暮色四合,心裡是收假前待趕遠途歸家,明日又得上班的慌失。「唉!真的好想繞湖散步喔!」妻唸唸不忘,然而孩子們吵著離開,我們默默坐進了車。
三、尋
新竹歸來,我兀自陷入負心往事的傷感裡,已然半淡忘的古老故事,又逐漸浮出腦海,忍不住想使它們的輪廓變得更清晰,尋找信件、查看舊稿、翻閱日記、不斷追想,心緒不覺返回青春時期的動盪中,終於,那在過去只是偶爾掠過心頭的一絲陰影,像海潮般一波波衝擊著心壁。少年時寫的深情款款的詩篇、說的有如莊嚴誓詞的話語,此刻都成了對自己人格的質問,雖然理性上了解成長過程中難免磕碰與變軌,免不了傷人或被傷害,但無可遏抑的,還是對那遙遠的、當初避之惟恐不及的被傷害者的痛,突然感同身受起來。我告訴自己,這是可笑的,經過那麼多年以後,時間早已治癒一切,對方在目前或許更美滿的生活中,就算偶然想起這段前塵往事,恐怕也麻木不仁了,況且:「你對她哪有那麼重要?」可是不管對方如何,掩埋心底的負疚,終究得自己設法承擔與化解,否則即使一時平息,不知何時又會重來?而遷延越久,那日益湮滅的印跡也就越難追尋,到老來會有怎樣的遺憾?更是無法揣想的。但有這麼神聖、高尚嗎?難道不會只是想藉著「悔過」去抹消當年那不負責任的自己?還是潛意識裡的自我陶醉,想證明本性的善良或感情已經成熟?而事實可能正相反,無法控制突如其來的感傷情緒,洽是一種幼稚的表現。也說不定更簡單,只是哀樂中年懷舊情緒的發酵罷了!
在這氛圍裡,另一個虧欠的記憶也被勾了起來,大四與妻復合的半年間,家庭、學業、前途、愛情上的諸多困擾,再再使我心煩,但家庭、學業逃避不了,前途則是想發脾氣也沒辦法,於是愛情成為發洩對象,我以冷漠與曖昧折磨著身邊柔順的人,那麼以自我為中心的,不顧他人的感受,顯露了性格中殘酷的一面。我便又追悔,幸好這是可以補償的,我不覺對妻加倍的溫柔,使她不時露出受寵若驚而又納悶的表情,但所以致此的自己的心事,卻又覺得難以啟齒,就這樣在今昔交錯的罪與贖中,在與妻某種意義下的同床異夢中,噩噩然的過了兩、三天。
行動,用行動來解決吧!以前的來信上有地址,但過了二十年已不可信賴,也想到潘的老婆跟她高中同班,說不定還有聯絡,寫個MAIL去問?猶豫著。五月一日下午,坐在電腦前,靈機一動,在Hinet首頁的蒐尋引擎打了個「張玉真」,一查詢,天哪!超過一百筆,還真大眾化的名字,一頁頁瀏覽下去,有老師、學生、藝術家、網路工程師,甚至某大企業董事長夫人,但直覺將我引向一個資訊公司的專案經理,以她的背景、年紀,從事這行並擔任這樣的職務,最有可能,連進該公司網站,上面有各經理的電子信箱,點下去便能發信了,徘徊再三,還是退了出來。
可是追尋一旦開始,便像踏上不歸路,第二天,一坐到電腦前,便克制不住重覆昨天步驟的衝動,最終還是點到了她的信箱...
主旨:冒昧請問
張女士您好:
請問您是清大IE84級畢業的嗎?
秦辰丰
眼睛一閉,寄出這封短短的MAIL,如果對方真是我要找的人,必能心領神會,不過當檢視寄件備份時,立刻發覺把83級打成了84。「好啊!死沒良心的!連我的級別都記錯!」我不無諧謔的想著。馬上再去信更正?但找不找對人都不知道哩,更正什麼啊?無論如何,這封MAIL都足以發揮應有的功效了。
寄了信,除了期待結果的忐忑,還多了背著老婆做黑事的不安。「我先帶孩子去廣場,妳好了就過來喔!」晚飯後,特地對正洗碗的妻說,打算利用散步時告訴她,然而妻終究沒來,她拿有機蔬菜給鄰居,被拖住聊天了。反正也不一定找得到,這麼想著,便沒有刻意再尋求機會表白。
等待中,我的一顆心在電子信箱與往事間徘徊,只能任自己受那失控的激情左右。第二天,沒有回音,我想,大概不是她吧?又疑問著,收到這樣一封莫明其妙的MAIL的陌生人,能敏銳的察覺到發信者的心情而體貼的回個訊息嗎?但有另一種可能,對方正是我要找的人,可是為了不使自己的心情再受干擾而根本不想理會,若這樣,我的追尋便永遠不會有結果了;也或許,人真是對的,只是突然受到這封信的衝擊,正不知如何回應而陷入長考中...。
五月四日早上,好死不死的收到PChome 尋人網站的廣告信,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即刻點選進去,首頁分類第一項便是「初戀情人」,然而看著卻感到不太自在,我的初戀情人到底該算誰呢?柏拉圖式的?還是稍稍羼入了肉慾的?若真的從「初戀情人」找到她,妻知道了,無論如何心裡恐怕不是滋味吧!而尋找初戀情人的竟這樣多,那種深深的渴盼、失落、遺憾與罪悔,使得刊登者勇於把極為私密的情感赤裸裸的呼喊出來,但我看他們多半年輕,而好些告白顯得太過理想、一廂情願,很難想像若真因此而復合,便從此快樂幸福...但那干我屁事?總之,雖然腦子裡也模擬著該用怎樣精鍊而富感情的文字,向對方表達含蓄而真切的歉意;也考慮為了發揮尋人的最大效果,應該使用真名...但終究覺得自己太老了,在網路世界裡像活化石,哪能造次?
尋人網站幾度開開關關,就怕什麼時候一陣神智昏亂,真鍵了短句按了發送鈕哩!然而,下午兩點多,回信來了:
Dear 秦學長:
我是IE83級畢業,您應該是NE82級的學長吧!
謝謝您大二暑假及大三時的照顧與愛護,在我人生中留下永銘於心,少女情懷總是詩的美麗回憶,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我們都已為人父母了,有著豐富的人生體驗,有機會應可分享!
謝謝您主動的與我聯絡, 喜歡拜讀您的文字,收到您的隻字片語,我就非常歡喜快樂。再次感謝您!如果您願意繼續聯絡,就寫e-mail 來吧!與故友敘舊是人生一大樂事!
敬祝闔家平安喜樂
學妹張玉真敬上
乍見翻疑夢!相隔二十一年,在茫茫人海中,竟然一擊中的,沒半點兒波折!這戲劇性的結果,使我一週來不知伊於胡止的膨湃激情,突然無所著力的從高空墬下,深心裡雖然頓獲安定,但似有種慣性的力量,使情緒一時仍無法完全平靜,但再三讀著那刻意保持冷調的回信,時空的距離感漸漸恢復,經過漫長的歲月,我們都更成熟了,那些偏離常態的情感,愧疚、遺憾、怨恨等等,早該淘洗淨盡,而帶著回首暮雲遠的心境去看待了吧。
皮妹:
還可以這麼叫妳吧?沒想到我的直覺沒錯,真的找到妳!
首先為上封E-MAIL把83寫成84的筆誤道歉(我寄出後就發現了!),然後我要為自己21年前不成熟的作為真誠的向妳說聲:「對不起!」.....
……很高興聯絡上妳,更高興妳還把我當朋友,希望多知道些妳的近況,有空我會常找妳聊...
很快的,我回了信,帶著面對一個老友的親切心情,幾乎毫無芥蒂的略述了別後大事。將我寄的及收到的回信列印出來,準備拿給妻看,這件事一定得在她面前保持透明,而因為出奇迅速的找到人,我不禁擔心,現在才告訴妻已經太遲了。
2002初秋完稿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