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狀發展相當的不妙。聽見人質是索羅的母親,要說沒有任何動搖那是騙人的。抿唇好克制住叫索羅冷靜一點的慾望,洛德示意跟上來的海莉班成員們與亞隆他們配合、散開成可以隨時上去包圍敵人的站位;隨即安靜地舉起手、試圖要用冥音魔法聯繫外圍的楚彬跟黎恩班,卻在剛開始行動那刻、連魔咒都還沒唸便被空中的男性喝止。「不要輕舉妄動。要動手的話看也知道誰比較快吧?」
看來對方是鐵了心要將人質利用到底……勉強朝著對方勾起笑容展現氣勢不落人後,盯著男子的洛德默不作聲──只有人類才會知道人類有多少卑劣跟小聰明。而不出所料,空中的辮子男也是通緝犯。靈魂無法對她說謊的特性,讓洛德相當清楚他是亞薩奇爾拿到的任務目標中,喚作茹的女通緝犯「這一次」的同伙。這人使用的黑魔法是種詛咒,多數都是附進本系的岩系魔法可以操控的石頭內。而這通緝犯其名為──
「頡。」辮子男身旁的茹輕啟緋唇喚了狹持人質的男性。不帶情緒的無機質口吻,彷彿不把充滿肅殺之氣的現場當一回事。
意會到茹的提醒,辮子男也沒有囉唆。他收緊勒住絮梅的力道,不顧女性嗚嗚的微弱掙扎聲再次朝索羅開口。「還你可以,只要你能回答我的問題。」沒有給索羅選擇的餘地,頡瞇細了帶有威嚇意味的雙眼。
「最新的『據點』在哪裡?」
清晰而簡短的問句讓現場的沈默轉為死寂。知道對方在誘導索羅,洛德安靜地使了眼色,示意亞隆跟緹娜要是有異狀就使用魔法;兩位與她已經培養出默契的騎士亦小幅度地點頭。
毫無頭緒對方指稱的據點是指哪、甚至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想要知道什麼,索羅捏起拳頭、咬緊牙關──在胸腔燃燒的這股情緒有悲傷、有困惑、有後悔、還有憤怒──他們為什麼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選擇直接傷害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就因為母親其實是妖精嗎?這些人究竟想從自己身上求得什麼?可就算敵人是用再怎麼可怕的威嚇方式強迫,自己也回應不了。要說為什麼的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是敷衍、也並非拒絕回答。實際上,索羅不僅無法理解敵人的話中之意、也沒有能夠給他的答案。
吼出這句的索羅很快注意到半空中的頡似是做了什麼反應,但因為距離太遠無法捕捉他過於細微的表情變化。但那點根本不重要,真正令人在意的在於母親會否被釋放。
另一方面,聽見索羅此番回覆的茹僅是微微頷首。「已確認對象的回答。」她的音調沒有起伏、也沒有憐憫。「頡。」
被呼喊的男性輕嘆口氣,隨即提起攢著石頭的另一手舉到半空,將石塊展示給索羅跟還在掙扎的絮梅看。「可別怨我。」語落,他便將石頭信手一拋,喊出「解放」,進而鬆手、讓被綁縛的絮梅往地面墜落──
「媽媽!」雙目瞠圓盯著通緝犯們幹的好事,索羅想也沒想這裡是三樓高便看準絮梅可能會落地的位置一躍而下,起步奔過去──人在危急時被逼發出的潛能需要意識作為代價。發白的思緒已無法捕捉剛才自己是如何安穩落地的。然而索羅能夠肯定,眼前所見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或許是情緒影響認知,空中的女性以比想像還緩慢的速度落下,緊接著像是承受不了被灌入過多餡料而爆餡的香腸,胸口猛地綻裂開一個洞──隨著混濁的水聲與攪拌聲、被撐破的皮囊外露出內臟與白骨,被銳角刺穿皮膚的胸腔開始破敗解體、器官與肋骨無法再維持正常排列,彷彿斷了一側的木琴琴鍵搖搖欲墜。自她胸前迅速確實地流溢出混著黑與紅、還有些許青黃的濃郁稠液──因衝擊灑落地面的不規則漬紋如打翻一地的油漆,死亡的腥臭氣息撲面而來,絮梅如同洩了氣的球邊墜落邊逐漸乾癟下去。
黑魔法造成的傷害毫無疑問會致命。心底的警鐘不斷作響,見到此景的索羅深知沒有時間磨蹭,悲傷、驚嚇、憤怒與絕望所捲起的高浪在身後追趕,必須盡快擺脫那些,把母親送回學校的醫療中心──伸手施展出基礎魔法課教過的浮游魔法,索羅在絮梅墜地前一刻成功托住她墜落的身軀,讓受到致命傷的她呈現仰躺姿。自被綁縛的絮梅身上不斷淌出的濃稠液體在地面又濺開一片怵目驚心的黑紅色漬痕。
受到壓迫與損害的內裡令本能迫使她張開嘴求取空氣,這讓絮梅被黑色紋路逐漸爬滿的面部神情看上去異常扭曲──索羅感覺自己似乎聽見微弱的悲鳴。
被黑魔法侵蝕的痛苦,索羅再明白不過。目睹一切的身軀幾近脱力,半跑半爬著上前托擁住內臟跟肌肉勉強藕斷絲連、卻阻擋不了其流出來的母親,索羅感到自己逐漸無法呼吸。眼前模糊昏黑一片、管不住雙頰浸於濕潤之中的狼狽,索羅只能機械式地動手趕緊將她身上的繩子解開、試圖回想用什麼魔法能延遲黑魔法的侵蝕,控制不住的舌頭擅自道出滿是顫抖的安慰:「我馬上就帶媽媽回學校、醫療長會把你救回來的──」
縱走全身的高熱、喪失感與疼痛令絮梅難以開口回應。這孩子有多麼溫柔,絮梅是清楚的。她亦知道只要曾經身為這裡的居民,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命運的掌心。這是給從原世界逃走、膽小的她的懲罰。
索羅的話言猶在耳,但她明白,自己是撐不下去了。
打從一開始,頡就已經發動了黑魔法只待解放。身為罪犯的這些魔法師,無論與受害者是否相識、不管有沒有仇恨,都不會放過任何無辜。
肌肉、骨骼與內臟分別溶解的高溫與幾近麻痺的悶燒痛楚令眼前所見逐漸模糊,絮梅只能勉強維持意識──為了解決一公尺魔咒的煩惱而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經過了多少跌跌撞撞跟摸索?這個擁抱代表索羅已經順利解決這個煩惱,在新世界相依為命的家人終於得以觸碰彼此──即使還想再多感受一點溫度,高熱過後卻是逐漸上升、被拖進深海的寒意開始竄遍全身。
一切發生的很快。不出幾秒時間,隨著話語流過耳畔,絮梅身上被黑色紋路爬過的四肢也開始溶解、失去應有的形狀化為殷紅漿狀,泥水流過般自索羅指縫間啪嗒啪嗒地淌落於地──
「不要……」幾近崩潰的絕望讓索羅能意識到一切都已經來不及。懷中人的臉皮也開始融化、剝落、幾乎連接不住眼鼻口的肌肉坍塌下來,絮梅凹陷的眼窩亦逐漸空洞。
「不要……」抓不住肉體、逐漸流失的液態感讓人腦袋一片空白。想放聲尖叫,身體卻已經失去了大叫的力氣。
「你要……」試圖開口的絮梅,似是想留下最後的遺言。她在索羅的注視下,用已經被融出白骨、還有黑色紋路攀附其上的殘破臉龐做出似哭似笑的扭曲神情──「幸福的、活下去……」
隨著話語道盡,自索羅手中滾落地面、佈滿黑色紋路的眼球亦溶解為一坨爛泥。
前後經過不出十秒左右,母親便永遠的離開,什麼也沒有留下。
生命的逝去竟是如此簡單脆弱。在死亡的高牆面前,學會魔法的自己竟如此渺小無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明明她沒有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
從絮梅被拋下來到正式死亡,速度快到光系魔法也來不及驅逐。意識到現狀即使令人惋惜與悲傷卻不能停下,洛德趁著罪犯的注意力在人質跟索羅身上這幾秒發動了魔法,利用冥音通知所有騎士團的人過來會合,準備包圍作戰。
她們還不能在這裡停下腳步。索羅母親的死,是騎士團所有人都必須背負的責任。捏緊魔杖,洛德朝面露些許痛苦的莫葉開了口。「還能戰嗎?」透過莫葉的靈魂情報,洛德知道他現在深受索羅的心緒影響,正為了不讓自己被情緒沖昏頭而全力忍耐著──被搭話的莫葉緩過呼吸、堅毅地看向班長,無言地頷首。無論是怎樣悲傷與痛苦的情況,必須保護索羅的誓約都是指引戰士前進的一盞燈。
空氣中的奇怪感受還沒有消除,根據上次的經驗,他們很可能已經事先在這一帶埋伏了什麼魔法陣。就算想要現在就衝過去索羅身邊,也得先把礙事的黑魔法師解決掉。
像是意識到場面的變化,茹不帶感情的再次開口。「命令更新。」她像是在提醒身邊的頡、也像在說給自己。「掃蕩殘黨。」
「就是現在!」利用自己擅長、對著靈魂說話的冥音,洛德指揮過來包夾的四個班班長該如何分佈位置,同時喊了艾夏琳。「先拿下目標!」即使不特別確認也能理解,敵人這次也是經過策劃才會選擇表面看起來令人困惑的作戰。女通緝犯的距離跟自己差的雖然遠,也能聽到她的靈魂在說著這次確實有埋伏。
事先知道這點的話,只需要趕在茹發動魔法之前打敗她就好。深信同伴知道拿下目標的意思是要生擒,洛德指揮完後也調度所有還留在建築物內的騎士去外頭會合──鑑於之前從其他通緝犯身上得到的消息,可是還有很多想要問她的事情呢。
配合洛德指示上前、在黎恩身旁不遠的艾夏琳捏緊魔杖。能夠共鳴他人情緒的生物本能,讓她可以體會得到現正處在被包圍的中心點、癱坐於地的索羅正面對何等深不見底的痛苦深淵。壓抑著不忍、流利純熟地喃出咒文發動能夠保護自己人的光系魔法,艾夏琳禁不住哽咽。
或許是悲傷的影響,艾夏琳所發射出的光彈軌道比預想偏了些,被茹千鈞一髮的躲開。察覺攻擊的她淡淡地瞥了下方偷襲的艾夏琳一眼,輕啟緋唇囁嚅了什麼。
才回到一樓衝向索羅到一半,莫葉便感受到初入建築物時一直盤旋不去的那股黏膩感以驚人的速度增幅。意識到戰況變化,他趕緊仰首。在茹的上方籠罩著比第一次執行任務時還要龐大的黑色旋渦,裡頭冒出豪大雷雨般、以肉眼可見的高速落下漆黑且形狀尖銳如冰錐的攻擊。不規則的攻擊軌道、眾人避不開的範圍述說著肅殺之意。只需要一眼莫葉就能清楚地辨別,那不是用基礎魔法的防禦魔法能夠輕鬆擋下來的東西──那個構成方式、那個精密的操作程度,毫無疑問是比魔法更難纏的鍊金術。
周圍響起了洛德吶喊要騎士們發動防禦魔法的聲音。還聽見了楚彬要眾人不要分散的指揮。旁邊的動靜被緊張與不安緩速,顧不上自己安危的莫葉只想盡快縮短與索羅的距離,至少保護好明顯失去戰意的主人──
眩目白光籠罩了視野。
還沒搞清怎麼回事,整個人便像被拉進乳白色的汪洋沈浸其中、既濃郁卻又輕盈。溫暖柔軟的包覆感穿透身軀,未曾有過的輕飄飄感讓莫葉一時之間難以反應過來。
再次眨眼,面前應該是索羅所在處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獨留曾是絮梅的一灘肉泥。反射性地左右查看,莫葉很快透過主從誓約傳來的異樣判斷出索羅身在何處──他回過身仰首看往通緝犯的方向,果不其然,身著正規裝的索羅正在空中。比起漂浮、更像是那裡就是專屬索羅的地面,可以安穩地站在那裡。
在索羅對面的,正是攻擊被全數化解掉的兩個通緝犯。他們的神情明顯是對這發展感到出乎意料,卻沒放鬆對索羅的警惕──低垂著臉的索羅表情全數被瀏海遮掩,沒有人看得清此刻的索羅是什麼表情,僅能從自索羅臉上滴落地面的液體判斷出這位騎士正在哭泣──見到危機解除而帶領同班騎士湊到洛德身邊的海莉捏緊了鼓棒似的短小魔杖。
「大人眼淚……是紅色的……」她語帶不安卻沒有徬徨,只是仰頭看向高她一些的洛德。「我們得幫大人。」明確地表達必須做點什麼的意志,海莉的目光捎向似是能心電感應般與她對上視線、正抹去淚珠的艾夏琳。
她們對彼此淺淺頷首,洛德至此亦從突發狀況中重新振作精神,再次使用魔法開始指揮接下來要如何包圍敵人、掩護索羅的行動。「敵人的行動也被打亂了,我們要趁這個機會把他們引到剛才說好的位置。」她流利地調度人手,朝緹娜跟亞隆比劃了一下,示意兩人去就定位,並且讓露露也跟著他們。
「關鍵的是你,莫葉──只有你清楚索羅現在的情況,那或許很危急,但貿然上去只會讓晚點恢復神智的索羅要替你擔心會否中禁忌,你得先把索羅的狀況放一旁。辦得到嗎?」
「還真會強人所難啊。」苦笑著吐槽了洛德的指示,莫葉倒是相當清楚現在真正該優先做的是什麼。
不給眾人繼續討論下一步的機會,滯空的索羅以空洞的神情仰起滿佈血淚的臉,朝茹跟頡伸出手。
緊接著是數以百計的光彈掃射向兩名通緝犯──索羅卻連嘴唇都沒動一下。意識到索羅現在已經被悲傷的漩渦拖進深淵、聽不見周遭的聲音而造成這般失控,莫葉暗自捏緊了劍柄。
就算通緝犯表面可能是為了躲避追捕而抓人質,做的事情卻更像是蓄意要將索羅逼到絕境。眼睜睜看著至親被殘殺、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自己早已經嚐過。期望著世界上不會再有誰碰到這般傷痛、如此溫柔的人,竟得被迫面對這一切毫無道理的掠奪、甚至為此流出血淚──這種事情怎能允許。
悼念跟哀戚都是解決通緝犯任務之後的事。抽劍出鞘,莫葉依照洛德剛才的計畫舉起劍,等待洛德命令的時機好配合空系的緹娜讓自己上去掩護索羅。
光彈陣逐漸散去,兩名通緝犯卻是僅有些許擦傷,甚至沒有出血。而索羅亦是維持毫無表情的血淚神情,彷彿精神已經不在這裡。論誰都看得出來,陷入失控的索羅早就沒辦法好好戰鬥。現在的這些攻擊,也只不過是將肉眼可見的東西都塗黑那般在發洩無處可去的痛苦而已。這種時候要放索羅一個人,實在是辦不到──
似是同樣意識到索羅的不安定,男性通緝犯對著雙眼無神的對手揚起勝券在握的笑容。
「解放。」
隨聲令下,空中驟現四顆石頭逕自劃出一個濃黑色球體,將索羅包覆其中──「跟著懊悔一起溶解吧。」
不知究竟還藏了多少事前佈好的魔法,通緝犯一行露骨的狙殺之意徑直朝戰意盡失的見習生而去。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