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有個短篇叫做〈流刑地〉。
大概是說,在極偏僻荒涼的流刑地上,
設置了一具十分複雜的處刑機器,犯人會被折磨數十小時才死。
士官長年來負責這部機器,全心擁戴著它。
這一天,囚犯被赦免了;
瞬時失去人生目標的士官,脫下軍服,躺上那部機器,為了捍衛它的存在意義,死了。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裡面做出了解釋:
「與其說卡夫卡想說明我們所處的狀況,不如說是想將那複雜的機械做純粹的機械化說明。也就是說,他藉著這樣做,而能把我們所處的情況比誰都更生動地說明出來。」
我們所處的世界就是一部這樣的機器。
人們創造了機器,卻反而被這個怪獸吞噬,變成它的奴隸;
失去機器的人就無法再活下去。
當我看到葉金川在電視上哭喊:「誰比我更愛台灣!」
我想到的是躺上死亡機器的士官;
忍不住一種荒謬的感受浮現。
雖然很扭曲,
但我看到「愛國之士」的時候,僅存的敬意已經無法那麼純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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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中國文學論叢》觀念很保守,當廁所書來用大概會便秘。
但是他說,
屈原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寫出世間的滄桑;這點卻很了不起。
確實,
如果說屈原跳汨羅江只是因為楚懷王不重用他,
那他也不過就是個汲汲於名利、可鄙的俗人而已。
可是他的作品裡,寫到了驕傲與孤獨。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不被世界所了解的他,雖說不在乎,其實是最寂寞的,
只能在古人與歷史裡尋求知音與慰藉。
但他又堅持: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這樣堅持自我、絕不向世界投降的驕傲與自負,其實跟莊子很像,
莊子正是一個人孤獨地一再挑戰世人啊: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世界的可悲就是因為它是世界,它是結構性的愚昧與痛苦,
它是人無可避免的存在困境。
所以,在世界之中痛苦的屈原,絕對不是什麼「愛國之士」,
他只是一個在「死亡機器」前掙扎的人;
假使他在政治上獲得了完全的成功,他還是會一樣痛苦的,
也許換一種不同的型式而已。
因為,他的悲傷毋寧說是〈漁父〉裡所說的這兩句話:
「舉世皆濁而我獨清,世人皆醉而我獨醒。」
這是與世界疏離而無所歸的心境。
也許這就是他被歷代詩人尊崇與模仿的原因吧,
畢竟聰明到一定程度以上的人,
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過與世界疏離的迷惘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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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的釋慧遠說,「理之與形乖,道之與俗反者也。」
一再追問世人到底「至樂」是什麼的莊子,也會贊同吧。
真理是與世界相反的。
這並不是說,把世界修改一下,事情就解決了。
馬克思說,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但他根本是錯的。
就算改變了世界,世界還是在那裡啊!
流刑地的機器,修改之後還是流刑地的機器啊;
人還是機器的奴隸,一切都沒變。
世界就是那樣無情地吞沒我們的人生、像黑洞一樣的存在。
所謂「理與俗反」,
其實是指出世界結構性、本質性的芒昧。
而不芒昧、不被奴役的唯一可能,就是離開、或是取消它。
這讓我想到有部電影,叫做「
洛杉磯大逃亡」。
雖然這是一部很爛的電影,
不過據說其實是電玩「潛龍諜影」的原版。
劇情大概是說,在未來極權統治的美國,
snake「蛇頭」被萬惡的總統強迫去取回被反抗軍搶走的EMP,
那是會讓一切電子機械用品失靈、人類文明終結的衛星武器。
重點是,snake拿回這武器之後,
他選擇輸入「666」的惡魔碼,毀滅了全世界的文明。
最後一幕,他與惡總統的對話很有意思:
惡總統:「What's it going to be,Snake? Them or us? 」
Snake:「 I shut down the third world, you win they lose.
I shut down America, they win you lose.
The more things change, the more they stay the same.」
「The more things change, the more they stay the same.」
改變世界,其實還是讓世界一成不變;
只是讓人類在其中繼續痛苦而已。
最後,惡總統的女兒utopia,就是「烏托邦」,
在世界電力消失後興奮地說:
「He shut down the earth!」
「他把世界關掉了!」
也許這才是烏托邦,救世主應該是這樣的吧。
雖然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只是懦弱地順服這個世界,乖乖地繳稅的可憐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