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5/05閱讀時間約 70 分鐘

爲什麼身邊的朋友慢慢地都不打遊戲了?0

    大學宿舍的老七是個狂熱的遊戲迷,對星際的着迷程度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個眼鏡,說話口音挺重,但脾氣挺招人喜歡。
    大二下半學期宿舍樓拉上了網線,我們以學習計算機的名義陸續買了電腦,老七從中關村扛回一臺簇新錚亮的組裝機,以TNT2Pro顯卡爲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塊,還不包括一臺大功率的UPS電源。
    我們都對色彩明豔的19寸特麗瓏顯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卻做了個驚人的決定,他買張小桌子,把電腦擱在他靠門上鋪的牀上,設了BIOS密碼,拉個小簾子,宣佈從此電腦不再公用。布簾後面是他的隱私空間,要聯網打Hunters地圖喊一聲就成,但想借他的電腦看片玩遊戲,對不起,欠奉。
    我們一開始很不理解,喝酒時候灌了老七幾回,得知他買電腦的八千塊是挪用本學期學費加上三個月的生活費才湊夠的,輔導員和學校財務每天找他要錢,他每天拖延,已經被學院副書記約談好幾次了。
    志強當時氣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說:「老七你現在去中關村給我把電腦退了,我們雖然是沒把大學當回事兒的瞎胡上,可說到底還不是爲了混張畢業證,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時候掛了那麼多課,上學期一口氣重修補考了七門,小抄做得好都過了,你看看你到現在還有六個掛科沒有重修,倒連學費都欠着不給,你他媽的不想畢業了嗎你?」
    老七紅着臉打着嗝,說:「大學算個屁,畢業證算個屁,老子將來要當職業星際選手,等老子練熟了克隆技術和三線操作,手速達到300APM,速出隱刀一砍一個準,閃電矩陣指哪打哪,到時Grrr、Yellow和Boxer在老子面前算個鳥蛋,WCG分分鐘奪冠,暴雪的名人堂裏必定有老子一號!從現在開始誰也別勸我上課,老子這一輩子的追求就是星際了,不服,單挑,贏了我再廢話!」
    志強捋起袖子準備揍他,我們在旁邊使勁摁住,他氣喘吁吁說:「老七你有種,咱們現在就回宿舍去連星際,我贏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裏去退電腦,你贏了,我從此再也不說一句廢話,你愛幹嘛幹嘛,死在簾子後頭我他媽都不多看一眼。」
    「不連的是孫子。」老七梗着脖子說。
    幾分鐘後戰鬥開始,志強6D速狗,被老七5D速狗完滅。
    志強說三局兩勝。
    第二局志強刺蛇海戰術,被閃電兵團殺,無奈GG。
    志強說五局三勝。
    然後說七局四勝。
    接着說九局五勝。
    最後管理員實在看不下去,宣佈老七獲勝,並在熄燈前十分鐘關閉了服務器。
    志強放開鼠標,失神地瞧着失去連接的星際畫面,老四掀起上鋪的簾子看看,發現勝利者已經趴在鍵盤上睡着了,兩腿之間不知何時吐了一大灘,戰況激烈,沒人發現。
    老五問咋辦。
    志強說:「還他媽的能咋辦,帶把兒的爺們願賭服輸,以後誰再管他誰他媽是那個。」
    這以後志強果然沒說過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還是有點絕情。
    那個暑假,老七跟學校說回家幹農活,打電話給父母說在學校工作,在校門口溜達一圈回了寢室,就再也沒出宿舍門。
    老二在動物園批發市場打工賣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寢室給老七帶一份酸辣粉加肉夾饃,要不是有他,老七沒準會餓死在牀上。
    據老二描述說他根本沒看見過老七下牀,小便拿個大可樂瓶尿進去,牀尾堆了一排裝滿的瓶子,大便不知怎麼解決;也沒看見過老七喫東西,給他喫就喫,給他喝就喝,不給就不喫不喝,時時刻刻盯着屏幕,嘴裏念念叨叨。
    老二說早晨一睜眼就看到老七在玩遊戲,晚上下班回來看連姿勢都沒變,有時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見老七的簾子後面透着紅黃藍綠的光。
    我們宿舍沒有誰愛乾淨,每個學期牀單枕套也總要換兩次的,老七則不同,他整整一年沒有換洗過牀單被套,藍色棉布變成某種怪異的灰綠色,身旁牆壁油膩膩的,頭髮一縷一縷黏在頭皮上。
    老七將喫剩的酸辣粉和肉夾饃塞進塑料袋丟在牀上,北京的夏天悶熱,剩菜隔天就酸臭撲鼻蒼蠅亂飛,可老七本人渾然不覺,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對他來說不過鏡花水月,真實的宇宙和生命意義只存在於遊戲之中。
    有一天老二實在忍無可忍,爬到牀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腦清理乾淨,指着他的鼻尖說這樣下去不行,立馬下牀洗澡換衣服曬牀單。
    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臉,似乎能透過他的皮膚看到後面的索尼特麗瓏屏幕,雙手噼裏啪啦在鍵盤和鼠標上飛舞。
    老二僵硬地扭回頭看,發現老七剛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盜船釋放的分裂網完美封鎖了四輛坦克和兩個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隊一擁而上衝破防線,對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戰網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你給老子等着。」老七喃喃說。
    老二打了個寒顫,慢慢爬下牀,把簾子拉好。用他的話說,老七已經瘋了,以前認識的那個老七不在了,現在坐在牀上的是個怪物。
    他說的沒錯。兩個月後,老七真的瘋了。
    那幾年時間我特怕看手機短信,短信鈴聲一響就滿嘴發苦渾身蛋疼。
    那會兒剛工作沒幾年,工資勉強夠租房子坐公交買泡麪,鼓足勇氣纔敢喫個米飯炒菜,攢倆月錢去洗一回腳,交個女朋友都沒錢給人家買禮物,整天拉着手在公園裏閒逛等天黑,一邊提防戴紅箍的老頭老太太一邊親嘴兒,有時候回家一看,滿屁股的包。
    電話響了沒事,不是老闆叫加班,就是房東催房租,大不了死皮賴臉拖着,短信纔是要命的。
    大學同學結婚時候一般不好意思打電話,畢業幾年不聯繫,怎好意思開口就要份子錢,學理工科的情商再低也沒這麼厚臉皮。他們會發個分成幾截的長短信,說一通久不聯繫十分想念的廢話,追憶過去,展望未來,分析國際局勢,討論職業前景,胡扯大幾百字,然後在短信末尾仿若不經意地說:「哦對了哥們,我下週六上午十一點在西外大街郭林飯店辦婚禮,有空的話一定來啊,給你留倆座位,離舞臺最近的。回見!」
    收到這種短信的時候,我會特別淡定地回到出租房,把地板仔細拖乾淨,鋪上報紙,將枕頭被子堆在報紙上,自個兒爬上書桌,大吼一聲,把手機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砸完了,撿起手機回條:「恭喜哥們兒我一定帶着伴兒參加」;再給女朋友發個:「明天不去開房了啊有點事兒」,然後躺在地上邊哭邊數錢。
    這麼砸了幾十回,手機連個劃痕都沒有,又解氣,又安全。
    窮日子過了幾年,同學陸續都結婚了,我倒成了單身,因爲有回大冬天夜裏裹着羽絨服在玉淵潭公園湖邊樹林裏親熱被紅箍老太太的手電筒框住了,女朋友藏在衣服裏不敢露頭。
    老太太說:「別以爲我沒看見,你這下邊兒可是四條腿兒啊。建文明城市,這地兒可不讓瞎搞,交罰款吧。」
    我把掛在樹上的褲子兜翻遍了才找出四十五塊錢,老太太非要一百,討價還價半天,最後從羽絨服側兜裏找出五個鋼鏰兒湊了五十,不給開票。老太太走了,我回頭一看,女朋友嘴脣都凍青了。
    我說:「你有錢應該拿出來救急啊,何至於光着膀子凍成這副德行。」
    她給我一個大嘴巴子,說:「要不是我體格好早他媽湊合不下去了,今兒就今兒,掰了!」然後抓起衣服裹上羽絨服就走,害我穿着個毛線衣在零下十二度的北京城足足走了四個小時纔回到出租房。
    一回去我就蹲客廳哭了,一方面心疼,一方面腳疼,合租的哥們兒說:「你丫傻了吧,打個車回來我給你掏錢不得了。」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對,我是真傻。因爲傻,所以窮。或者反過來也對。
    份子錢給得差不多了,工資也見漲,原以爲窮日子算是過到頭了,誰知兜裏還是沒錢,照樣上班下班混喫等死,買地攤貨租房坐公交煮泡麪,最大的娛樂就是跟合租哥們喝酒扯淡,偶爾去個洗頭房洗滌身心,當然限於收入,不能常去。大學同學聯繫得越來越少,大家結婚之後都關起門過小日子去了,沒有婚禮,就沒了聚會的機會,感情這玩意兒肯定是越遠越淡。
    這天是週末,我正在屋裏玩遊戲,短信鈴聲響了。現在已經過了怕看短信的年紀,以爲是10086發來的信息,就沒看。打完一局抓起手機一瞧,我愣了,菸頭掉在大腿上把大褲衩燙了個洞。
    發短信的是大學時候的班長,我的舍友志強。
    志強先發了個意義不明的文字表情,然後說:「今年七月份是畢業十週年紀念,本班自從畢業後就沒搞過同學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聚一下,不許出差,禁止請假,七月一日中午十二點在學校南門大鴨梨烤鴨店見面,家屬就別帶了,有車也甭開,肝不好的提前喝藥,喝醉是必然的。不見不散。」
    十年。
    這倆字兒在我胃裏翻來覆去,忽涼忽熱,像一口冰冷的二鍋頭。
    我根本沒覺得畢業有這麼久了。我把手機放下,推開窗看了一眼,城市邊緣的居民樓密密匝匝,街邊停滿黑色和白色的汽車,手機店放着流行歌曲,煎餅攤圍滿了人,杭州小籠包門口蒸籠摞得老高,自行車歪歪扭扭從歪脖子樹旁繞過,一切跟十年前沒有分別。
    有時候覺得窗子被時間凍結了,大學時從宿舍樓窗戶向學校圍牆外望,看到的也是如此密集的樓、擁擠的車子,蒸籠雪白的蒸汽,窗間過馬,俯仰之間就老了十年。
    志強是同學裏最早結婚的一個,那會兒我還領實習工資,沒錢上禮,包了張白條寫着「新婚誌喜隨禮伍佰元沒錢暫欠有錢時兌現」,志強當時沒說啥,到現在也沒找我要錢。我總覺得對不起他。
    我發條短信問志強宿舍的其他兄弟回不回來,攥着手機等到晚上,沒收到回覆。
    第二天早晨一睜眼,手機上有條志強發來的短信,還是說:「畢業十週年聚會所有人必須參加不得請假,七月一日中午大鴨梨不見不散。」
    我猜他是收到太多短信看不過來,乾脆羣發統一回復了。志強從上學時候就這樣,做事兒咋咋呼呼,脾氣大,容易發火兒,但爲人仗義,是個正格兒的山東漢子。
    看看日曆,離七月一日還有兩週半,我回頭瞧瞧亂七八糟的出租屋,覺得這他媽都是什麼事兒啊。同學會從來就是件扯淡的事情,我參加過一次高中同學會,基調就是有錢人勾搭女同學,窮鬼蹲一邊兒喝悶酒,喫完飯出門,該開車的開車,該開房的開房,沒出息的自個兒等公車回家。
    沒錯,我就是那個沒出息的窮鬼,窮到漂亮女同學向我傾訴家庭不幸的時候都不敢搭腔。我知道藉着點酒勁把肩膀一樓,準能出門小旅館開房直奔主題,但我不敢。
    我連開房的錢都沒有,到玉淵潭打野戰會丟羽絨服,光屁股走路回家的經歷,一輩子有一次就夠了。
    02
    志強復讀了幾年,年紀比我們大一截,身高體胖,一臉鬍子茬,分宿舍第一次見的時候我們都管他叫叔叔,宿管阿姨死活不信他是學生,非要輔導員到現場驗明正身。後來大夥陸續報道,志強幫每個人搬東西,辦手續,買暖壺水盆飯盒,拾掇櫃子,發牀單兒被罩,鞍前馬後跑着,跟家長一模一樣。
    213宿舍一共住了七個人,沒空調沒電視,那年頭的宿舍就這條件。按年紀排輩,志強是老大,免不了帶兄弟們喝個酒吹個牛,說點同年同日死的酸詞兒,網吧刷刷夜,吐過幾回,打個羣架,關係就鐵得很了。
    剛開學,誰都會裝模作樣學習學習,早晨七點爬起來喫早飯,上課坐前排,老師提問勤舉手,晚上戴耳機去上自習,一邊聽英語錄音帶,一邊做高數題。倆月之後,原形畢露。該談戀愛的談戀愛了,該睡懶覺的不起牀了,三食堂旁邊的租書店火了起來,每次輔導員查寢宿舍樓裏都哀嚎一片。
    小樹林裏躲躲閃閃淨是情侶,一到晚上,湖邊坐滿雙頭四臂的詭異人影,仿若一衆魑魅魍魎在涮火鍋。人人都參加社團,動機沒有一個純粹的,圖書館的破586電腦得排隊用,一個人掃雷,十個人圍觀,連操場都成了熱門場所,人們有時候實在沒地兒去,翹課打籃球直到天黑。
    那時候誰都沒電腦,想玩遊戲得去校外小網吧,包夜十塊錢。可那會兒一個月生活費才五百,前半個月夜夜笙歌,後半個月飢寒交迫,饅頭蘸辣椒醬喫多了會變得眼睛發綠,屁股火燙。後來學校機房對外開放了,非計算機系的學生也能花錢上機,只有局域網,五毛錢一小時,213宿舍集體早起去計科樓門口排隊,去晚了就沒好機子了,機房最老的那批電腦,除了軟驅就沒有一個部件好用的。
    那時候星際爭霸剛出來沒多久,在大學裏一下子火了。我們整天窩在機房用UDP連星際,選個富礦圖,七個人打一個電腦,戰況緊張激烈,有時候還會打輸。會輸不是因爲技術差,是因爲機房鼠標用得年頭太久,滾輪磨成了橢球形,動作再溫柔指針也會無規則漂移,要想準確操作部隊,一方面依靠邏輯思維能力,另一方面,純靠人品。
    七個人裏面星際打得最好的,自然是老五。
    世界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長得比一般人好看點兒,腦子比一般人聰明點兒,家裏比一般人家有錢點兒,跟大夥一樣喫食堂、看武俠、翹課打遊戲,走在人羣裏不顯眼,也不愛出風頭。可一羣人在校園裏遛彎碰見漂亮姑娘問路,姑娘不找別人,準問他;期末考試大夥紛紛掛科,他門門都在及格線上面;每個月底我們饅頭抹辣椒醬,他能從馬哲課本里翻出張十元鈔票請我們喫二食堂的大肉龍,老五就是這麼一個人見人愛的主兒。
    發現藍宇網吧的也是老五。
    那天晚上我們集體翹了選修課在寢室玩大老二賭毛票兒,志強從樓下小賣鋪拎了一件啤酒,我們一邊抽着兩塊錢一包的都寶香菸,一邊就着水煮花生喝燕京啤酒。有人推開門的時候,酒喝了半箱,桌上堆滿零錢,滾滾濃煙中一羣紅臉漢子呆呆坐在賭桌前,老六弱弱地叫了聲老師。
    老五在門口說:「別那麼客氣,我找到好地方了跟我來。」
    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再也不用去計科樓機房排隊。學校西門外開了一家叫藍宇的黑網吧,網吧藏在曲裏拐彎的小巷子裏,當然沒有招牌,老闆打通六層樓房頂樓的三間民宅,塞了五十臺電腦進去,每小時一塊五,通宵八塊,衝卡還能打八折。
    學校附近早有一間正規網吧,窗明几淨,一水兒的聯想電腦,屋裏香噴噴的,收銀臺代賣咖啡,憑我們五百塊一個月的生活費,進去通幾個宵就得破產。黑網吧則是老闆自己從中關村拉來的兼容機,15寸雜牌純平顯示器,風扇噪音大得像飛機起飛;房間裏永遠充滿煙味、康師傅紅燒牛肉麪味和臭腳丫子味,椅子依地形放得犬牙交錯,伸懶腰動作大點能打着後排人的後腦勺,拖鞋一離腳立刻被踢到電腦桌深處,買瓶水要是不蓋蓋兒,一會兒就漂滿死蒼蠅和菸灰。
    但那個地方太他媽棒了。
    我們記不清在藍宇網吧打過多少次通宵,喫過多少紅燒牛肉麪加榨菜火腿腸,抽過多少兩塊錢一包的都寶香菸,多少次在局域網開黑4V4,多少次天光剛剛放亮時候搖搖晃晃離開網吧,走到巷子口的早點攤兒上喫油條喝一大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聞着城市剛剛甦醒的看早起的上班族蹬着自行車從各條衚衕裏鑽出來,匯入越來越熱鬧的大街。
    我們那種疲憊、亢奮、充滿負罪感的快樂真是純粹極了。
    通宵完了回宿舍補覺,自然就翹了課。我們會派一個代表去上必修課,倘若老師點名,偷偷溜出教室打電話回來通報。那時候還沒手機,整層樓只有一臺IC卡電話,電話一響,靜悄悄的樓道立刻炸窩,所有人跳出被窩踩着拖鞋抓着上衣衝出宿舍,奔跑在北京晴朗的秋日裏面。
    老三說:「臥槽這門課已經兩次缺勤了再被點到一次就必掛無疑了。」
    老二說:「那你還他媽不跑快點。」
    老三說:「臥槽昨天打LostTemple2V2太投入一晚上沒變姿勢到現在腿還麻着呢。」
    老二說:「那你還他媽打一局輸一局。」
    老三說:「臥槽還不是因爲你這個渣隊友今晚換老五跟我搭檔準贏。」
    老二說:「那你得先把我擺平纔行,都寶是夠嗆了,芙蓉王把。」
    遺憾的是,就算一路狂奔,也經常被記缺勤。那學期期末的時候我們幾乎人人都掛了科,只有老五所有課程門門及格,馬哲還拿了個漂亮的98分。
    我自恃雙眼視力1.5,排在學號前一位後一位的又是每天自習到深夜的好學生,考前突擊翻了兩遍書,自覺只要好學生的胳膊肘不礙事,考試準能答個80分以上。倒黴的是考模擬電路時老師打亂學號排列,本宿舍的一羣學渣坐成梅花樁陣勢,我被圍在正中間,無論往哪個方向瞟,都是一張雪白乾淨的試卷,加一張滿是油汗無助的臉。縱使老五從教室角落隔空拋來小紙條,也沒法救衆哥們兒於水火之中了。
    寒假是場災難,通知單寄到家後遭到男女混合雙打,本以爲高中畢業就不捱揍了,誰知還是被抽得哭爹叫娘。好不容易開學回來,還得從生活費裏擠出重修費,一個學分兩百塊,交錢那天大夥都咬牙切齒對天發誓說再也不去網吧刷夜了,誰去誰是狗。
    在自習室裝模作樣坐了一下午,志強偷偷摸摸地遁走,我跟在後面,回頭一看,全宿舍都跑了出來,汪汪汪叫着奔向藍宇網吧。
    既然爛泥扶不上牆,那就老實在泥坑裏待着吧,如此一想,就平衡而且樂呵了。
    03
    我特別想他們,又特怕見他們。
    人這玩意兒,說變就變。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實也一個尿性,印象中是那時喝酒打架連星際的兄弟,一見面變成了滿嘴心靈雞湯的保險銷售員,你跟他聊過去,他跟你聊理財,你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他只關心你的職位和年薪,這種心空空蕩蕩無處懸掛的難受,只有住過集體宿舍的人才曉得。
    坐在窗口瞧着外面,北京郊區的巷子在熱風中悶着,騎自行車的大爺摔倒在馬路牙子,塑料袋裏的雞蛋碎了一地。大爺躺在那兒叫喚,有個小夥子走過來瞧瞧,轉身進了路邊的網吧,網吧窗戶上貼着大字:兩元一小時包夜十元會員卡充一百送一百買泡麪送火腿腸。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學時候的物價似乎沒什麼變化,盯着網吧瞧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熟悉,從網吧二層防盜網圍着的窗戶望進去,那泛黃的純平顯示器、日光燈管旁邊飛舞的蛾子、吧檯櫃子上層落滿灰塵的幾瓶洋酒、牆上神族狂熱者的海報,一切跟當年的藍宇網吧幾乎一模一樣。恍惚之間,那些發光的屏幕前坐着年輕時候的我們,那舉着泡麪叉子指點別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剛剛長出鬍子的我嗎。
    我打了個激靈,仔細一看,一切都變了,網吧是嶄新的,裏面坐的失敗者也是嶄新的。大爺推着自行車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着黃湯,柏油路上的雞蛋眼瞅着就快熟了。
    這時候手機滴答一響,又有短信進來,志強說:「對了有空去看看那誰吧,好長時間沒去了,總躲着也不是個事兒,得了見面再說吧,別遲到,遲到罰酒,喝死了算。」
    那個誰。
    這個詞扎得我胃裏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鍋頭,裏面還泡着根凍得梆硬的魚刺兒。平常上班下班喫飯玩遊戲打飛機睡覺,日子過得平靜而沒啥指望,回憶之類的東西都在後腦勺的淤泥裏面沉着,黏黏糊糊,不把頭殼敲爛,根本挖不出來。
    那個誰。
    我去冰箱裏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開瓶蓋,坐進客廳沙發,仰脖灌了半瓶。室友從屋裏歪脖看我,說:「你丫大白天喝什麼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來打把2V2把我的戰績刷成超炫酷的200勝50負,請你出去喫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摻水的扎啤,不過結賬還是AA啊。」
    我說:「滾蛋」。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覺得暈暈乎乎,打開電視,上面在播西遊記。我開始想志強說的那個人。從腦子的淤泥裏一挖,腐爛發臭的東西一咕嘟浮了出來,剛提起開頭,就揪出一串,想撇開已經黏了一手,甩不掉,撕不斷。
    事情發生在大三上學期。
    我們宿舍的老七是個狂熱的遊戲迷,對星際的着迷程度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個眼鏡,說話口音挺重,但脾氣挺招人喜歡。最早搬進宿舍的電腦就是老七讓家裏寄來的舊聯想,奔騰233的CPU,128兆內存,3.2G硬盤,15寸純平顯示器,開機進windows得六分鐘時間,從點擊StarCraft圖標到開始遊戲,足足要等十分鐘。
    但我們把電腦像寶貝一樣擺在桌子正中間,早晨六點半來電,準有人跳下牀打開電源,嘴裏叼着牙刷,搶着玩第一把;晚上十一點停電之前,屏幕前必定擠滿了腦袋,不是看日本小電影,就是爲了Grrrr和Slayerboxer的比賽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幾個人沒回家,宿舍不斷電,老電腦日夜開着,兩個月之內從來沒人碰過關機鍵,除非它因爲系統崩潰和過熱而藍屏重啓。
    大二下半學期宿舍樓拉上了網線,我們以學習計算機的名義陸續買了電腦,老七的舊聯想功成身退,被收破爛的用五十塊錢收走搬上三輪車。老電腦退休的第二天,他從中關村扛回一臺簇新錚亮的組裝機,以TNT2Pro顯卡爲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塊,還不包括一臺大功率的UPS電源。
    我們都對色彩明豔的19寸特麗瓏顯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卻做了個驚人的決定,他買張小桌子,把電腦擱在他靠門上鋪的牀上,設了BIOS密碼,拉個小簾子,宣佈從此電腦不再公用,布簾後面是他的隱私空間,要聯網打Hunters地圖喊一聲就成,但想借他的電腦看片玩遊戲,對不起,欠奉。
    我們一開始很不理解,喝酒時候灌了老七幾回,得知他買電腦的八千塊是挪用本學期學費加上三個月的生活費才湊夠的,輔導員和學校財務每天找他要錢,他每天拖延,已經被學院副書記約談好幾次了。
    志強當時氣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說:「老七你現在去中關村給我把電腦退了,我們雖然是沒把大學當回事兒的瞎胡上,可說到底還不是爲了混張畢業證,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時候掛了那麼多課,上學期一口氣重修補考了七門,小抄做得好都過了,你看看你到現在還有六個掛科沒有重修,倒連學費都欠着不給,你他媽的不想畢業了嗎你?」
    老七紅着臉打着嗝,說:「大學算個屁,畢業證算個屁,老子將來要當職業星際選手,等老子練熟了克隆技術和三線操作,手速達到300APM,速出隱刀一砍一個準,閃電矩陣指哪打哪,到時Grrr、Yellow和Boxer在老子面前算個鳥蛋,WCG分分鐘奪冠,暴雪的名人堂裏必定有老子一號!從現在開始誰也別勸我上課,老子這一輩子的追求就是星際了,不服,單挑,贏了我再廢話!」
    志強捋起袖子準備揍他,我們在旁邊使勁摁住,他氣喘吁吁說:「老七你有種,咱們現在就回宿舍去連星際,我贏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裏去退電腦,你贏了,我從此再也不說一句廢話,你愛幹嘛幹嘛,死在簾子後頭我他媽都不多看一眼。」
    「不連的是孫子。」老七梗着脖子說。
    倆人把桌子一掀走出飯店,我們忙不迭在旁邊護着,老五在後面把賬結了追出來,那會兒是晚上八點多,校園裏到處都是人,志強和老七在路上咋咋呼呼叫喚,要單挑的消息就一下子傳開了。當時教育網的速度很慢,我們在局域網架了一個名叫BlueFan的星際服務器,老七在BlueFan的記錄是255勝127敗,排名前十,但戰績不算突出。
    志強雖然長得五大三粗,手速是我們之中最快的,靠着6D速狗和刺蛇海戰術獨霸一方,戰績是驚人的144勝29敗,雄踞排行榜亞軍。這倆人要打賭單挑,驚動了整個服務器的玩家,BlueFan的管理員親自建立LostTemple地圖選擇旁觀模式等待兩人加入,在那個時刻全服只有這麼一個主機存在,所有人都停止戰鬥準備觀戰。
    我們宿舍擠進了三十多個人,連陽臺都佔滿了。志強紅着臉坐在桌前,一邊等自己電腦開機一邊摳出鼠標滾輪擦拭,老七鑽進上鋪的簾子後面,羅技超級旋貂MX300的紅光一閃即逝。
    人羣之中露出老四細長的脖子,他偷偷觀察簾子裏的情況,說老七的酒勁上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時候單挑必輸無疑。
    幾分鐘後戰鬥開始,志強6D速狗,被老七5D速狗完滅。
    志強說三局兩勝。
    第二局志強刺蛇海戰術,被閃電兵團殺,無奈GG。
    志強說五局三勝。
    然後說七局四勝。
    接着說九局五勝。
    最後BlueFan的管理員實在看不下去,宣佈老七獲勝,並在熄燈前十分鐘關閉了服務器。
    志強放開鼠標,失神地瞧着失去連接的星際畫面,老四掀起上鋪的簾子看看,發現勝利者已經趴在鍵盤上睡着了,兩腿之間不知何時吐了一大灘,戰況激烈,沒人發現。
    老五問咋辦。
    志強說:「還他媽的能咋辦,帶把兒的爺們願賭服輸,以後誰再管他誰他媽是那個。」
    這以後志強果然沒說過老七一句,我不知算是守信,還是有點絕情。
    暑假歸來,老六因爲上學期掛科較多被請家長,他爸爸在學院辦公室外當場脫下老六的褲子打屁股,打得噼啪作響,全學院的女生都看見了,這出苦肉計換得老六勉強升上大三,而我們這種每回掛一兩科的廢物學生並不在老師的視線範圍內,也順利變成大三學長,可以在社團勾搭大一學妹了。
    老七留級了。他期末考試八門課掛了七門,包括但凡出勤就能通過的體育課,唯一在及格線以上的是選修課《青春期性保健》,他令人驚訝地拿了個高分。
    輔導員坐火車趕到老七五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把成績單往他父母的院門口一貼,轉身就走。老七的父母扔下鋤頭在後面追,拉着老師的手痛哭流涕。
    輔導員說:「這孩子腦子是很聰明的就是轉不過彎來,玩遊戲能當飯喫嗎,大學生每天不學習窩在宿舍玩遊戲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塗,這樣的學生留着是禍害,要處分,要開除。」老七父母懇請老師給個機會,一定好好教訓孩子。
    輔導員說:「那把孩子叫出來談談吧」。
    老七父親驚訝說:「這孩子不是在學校勤工儉學當兼職嗎,啥時候回老家了?」
    原來老七跟學校說回家幹農活,打電話給父母說在學校工作,在校門口溜達一圈回了寢室,就再也沒出宿舍門。那個暑假老二在動物園批發市場打工賣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寢室給老七帶一份酸辣粉加肉夾饃,要不是有他,老七沒準會餓死在牀上。
    據老二描述說他根本沒看見過老七下牀,小便拿個大可樂瓶尿進去,牀尾堆了一排裝滿的瓶子,大便不知怎麼解決;也沒看見過老七喫東西,給他喫就喫,給他喝就喝,不給就不喫不喝,時時刻刻盯着屏幕,嘴裏念念叨叨。
    老二說早晨一睜眼就看到老七在玩遊戲,晚上下班回來看連姿勢都沒變,有時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見老七的簾子後面透着紅黃藍綠的光。
    我們宿舍沒有誰愛乾淨,每個學期牀單枕套也總要換兩次的,老七則不同,他整整一年沒有換洗過牀單被套,藍色棉布變成某種怪異的灰綠色,身旁牆壁油膩膩的,頭髮一縷一縷黏在頭皮上,奇怪的是靠近他鋪位卻不覺得惡臭,只有種淡淡的酸味,可能髒得太厲害了,反而達成了人與污物的和諧共生。
    不過那個暑假老二常被臭味困擾,因爲老七將喫剩的酸辣粉和肉夾饃塞進塑料袋丟在牀上,北京的夏天悶熱,剩菜隔天就酸臭撲鼻蒼蠅亂飛,可老七本人渾然不覺,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對他來說不過鏡花水月,真實的宇宙和生命意義只存在於遊戲之中。
    有一天老二實在忍無可忍,爬到牀上把老七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腦清理乾淨,指着他的鼻尖說這樣下去不行,立馬下牀洗澡換衣服曬牀單,老七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臉,似乎能透過他的皮膚看到後面的索尼特麗瓏屏幕,雙手噼裏啪啦在鍵盤和鼠標上飛舞。老二僵硬地扭回頭看,發現老七剛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盜船釋放的分裂網完美封鎖了四輛坦克和兩個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隊一擁而上衝破防線,對手立刻打出了「gg」。
    「哈,戰網排名又升了一位,CQ2000你給老子等着。」老七喃喃說。
    老二打了個寒顫,慢慢爬下牀,把簾子拉好。用他的話說,老七已經瘋了,以前認識的那個老七不在了,現在坐在牀上的是個怪物。
    他說的沒錯。兩個月後,老七真的瘋了。
    04
    我沒能喝完一整瓶燕京,酒還剩個底兒,我歪在沙發上睡了。睡得並不安穩,亂七八糟做夢,一會兒夢到志強,一會兒夢到老二,上學時候我跟這兩個人關係最好,雖然號稱七兄弟,也有親疏遠近。
    像老三老六就走得近,倆人剛開始一點兒都不和睦,同時追機電二班的一個女生,爲這事兒沒少打架,後來那女生跟民族大學的一個帶刀漢子搞在一起,倆人覺得同病相憐,喝酒吐着吐着就成了鐵哥們。
    老六重修課考試有一半是老三替考的,因爲老三作弊的技術最好,把課程重點敲進電腦,用宋體四號字、行間距0磅、4分欄打印成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裁成小紙條一圈一圈纏在鋼筆的墨水管上,擰上筆帽,神仙也看不出來,遇到危急時刻把筆管一撅,墨水溢出來浸溼紙條,能做到死無對證。靠這招老六幫自己和別人度過了不少難關。
    畢業以後老四成了美容會所的職業減肥師,每天的工作是往闊太太們身上一圈一圈纏保鮮膜,我覺得這大概是因果循環。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室友還在那兒玩星際,看我一眼,說:「你丫倒是心寬坐那兒就睡着了,剛纔房東敲門收房租我假裝不在家沒敢開門,可你丫睡就睡吧還打鼾,鼾聲跟火車拉笛似的隔着兩層樓都能聽見,實在沒轍開門把房租交了,這下飯錢都沒了喫什麼串,喝西北風去吧。」
    我算了算,說:「離發工資不是就剩二十幾天了嗎。」
    他說:「滾蛋。」
    我回到屋裏,坐在窗邊點了根菸,抽兩口掐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抽菸喝酒玩遊戲打牌泡妞,可煙抽不多,酒量不大,打牌沒癮,泡妞沒錢,遊戲玩多了頭暈噁心,就打星際這個癖好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了下來。
    上浩方打了兩局Luna地圖單挑,都輸了,我總覺得我挺厲害,照照鏡子,還是個傻逼,跟當年沒什麼兩樣。
    記得大學時候有次喝酒,志強說:「以後咱們這羣人裏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個大人物,我們其他人都是傻逼」。
    我當時不服氣,站起來說:「志強你丫別跟這兒損人,今天把話給你撂這兒,我他媽的以後混出個模樣讓你們看看我究竟是牛逼還是傻逼!」
    志強豎起大拇指說:「好,我等着。」
    十年以後,老五成了企業高管,我是一個租住在城中村的碼農,每次有人想組織大學同學會我都拒絕參加,因爲沒臉見他們。這次志強組織十週年聚會,我內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個人」。
    這詞兒真狠,冰涼涼的,出事以後大家不再願意用老七來稱呼他,因爲心懷愧疚,覺得不安。
    大三開學,老七留級了,本來學院給出開除學籍的處分,他爸媽坐長途汽車來到大學,拿土雞蛋和甲魚堵住了書記的嘴。雖然是農民,承包了果園和魚塘的老兩口並不算窮,當下交齊老七欠的學費,請書記、副書記、輔導員和幾位老師在高粱橋無名居喫了頓奢侈的淮揚菜,開除學籍改成了留級查看,大三開學,老七變成了大二學生。
    他爹媽走的時候給我們宿舍搬了箱自家種的蘋果,懇請我們幫忙照看獨生子,老七卻坐在簾子後面玩遊戲連聲招呼都不打,氣得志強坐在那兒呼哧呼哧喘氣。老五解釋說老七得抓緊學習把拉下的課補上,在電腦上學習圖形軟件沒空分心,請老兩口諒解,兩位老人欣慰地連連點頭,掀開簾子看了兒子五分鐘,轉身揹着彩條布包走了。
    志強說:「我看不下去,出去刷夜了。」
    老二說:「我也去。」
    老五坐過來跟我商量,說:「老七現在這副模樣不是個辦法,長此以往人就廢了,得想轍把他從牀上揪下來。」
    我說:「能咋辦,把他電源線剪斷了?」
    老五聽了眼睛一亮,說:「這個辦法好就這麼辦。」
    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說,老五卻言出必行,也許這就是傻逼和牛逼的區別。
    當天晚上我和老五沒有去網吧刷夜,一邊聽收音機裏的前列腺保健節目,一邊在陽臺抽菸聊天。十一點零五分,宿舍熄燈了,樓道里響起一片哀嚎,老七的簾子後面還幽幽亮着光,他的UPS電源能讓電腦多工作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可以多打一把1V1,這就是老七的執着。
    我說:「這樣不好吧,萬一老七生氣呢。」
    老五說:「生氣也是好事兒,你看老七一頭埋在星際裏面,七情六慾都沒有了,生氣起碼還是正常人的反應,要不生氣那問題才叫嚴重了。」
    我說:「你準備好剪刀了?」
    老五說:「電源線不值錢二十塊錢買一大把,我準備把他的機箱電源搞壞,到中關村換個電源一來一回一天時間,好歹讓老七出趟宿舍樓。」
    我說:「這樣不好吧,萬一老七發現了。」
    老五說:「老七模擬電路從來都沒及格過,他看不出來,再說發現了就賠他唄,大不了把我電腦的電源換給他。」
    終於簾子後的光消失了。我們望着靠門的上鋪,借外面街燈的亮光隱約看到老七的輪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鐘,彷彿在腦海中打完剛纔的一局遊戲,然後直挺挺地栽倒在牀上,後腦勺接觸枕頭髮出沉悶的撞擊聲,嚇了我們一跳。
    我和老五抽完一整盒都寶香菸,嘴裏一股鳥屎味道。校園安靜了,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我們不知道老七睡着沒,故意打開宿舍門去廁所,來來回回,發出很大聲音。簾子後面靜悄悄的,既沒有咳嗽聲,也聽不到呼吸的動靜。
    我說這感覺有點瘮人啊。
    老五說:「沒事他肯定睡着了,昨天週末不熄燈,他肯定玩了個通宵,今天得補覺了。」
    我們躡手躡腳走到他牀鋪底下,捏起簾子一角看裏面,十月份天氣還熱着,牀上的人卻把被子纏得嚴嚴實實,灰綠被單的色澤、味道與滑膩質感讓人聯想到裹屍布。我盯着老七的臉看了一會兒,沒法確定他是否還有呼吸,忍不住想伸手探探。
    老五輕聲說:「他睡着了,你拿手電照着,我開工。」
    我從褲兜掏出小手電打開,照着老七的電腦機箱,老五拿根筷子探進機箱電源的散熱孔,撥開風扇葉片,挑出一根紅色的電線,用剪刀輕輕切斷,伸手比劃了個「ok」的手勢。
    我們輕手輕腳回到陽臺,關上門點上煙,呼哧呼哧喘氣,互相看看都是滿頭汗。
    我說:「這麼快就搞定了?」
    老五說:「把電源散熱風扇的線剪了,明天開機玩遊戲沒啥問題,時間一長電源發熱必燒無疑,而且電源風扇不在BIOS監測範圍內,主板不會報警,最遲明天中午就能看到老七下牀了。」
    老五不管說什麼我都相信。我們擊掌相慶,用暖壺裏半冷不熱的水泡桶紅燒牛肉麪分着喫了,當做慶功宴。
    第二天早上去網吧刷夜的兄弟們精神亢奮地衝進宿舍,把打包的杭州小籠包往桌上一扔,嚷着說昨天在浩方遇見一夥4V4狂人,肯定也是在哪個網吧包夜的學生,打Hunters地圖激戰兩小時本宿舍險勝,對方不服氣相約在BigGameHunter富礦圖4V4決戰。
    以志強的脾氣當然不會讓步,這一局打得勢均力敵精彩紛呈,從凌晨兩點一直打到天光大亮,地圖每一寸土地都修滿地堡和光炮,航母與飛龍漫天飛舞,計算機被拖得不堪重負嘎嘎作響,畫面嚴重卡頓,雙方還在不停圈兵向戰場中間A過去,誰敢瞧一眼地圖中央區域,密集恐懼症能當場發作。
    到最後實在忍受不了,打拼音說「nimenverylihai,tomorrowjixulianji!」
    對方估計也正處於崩潰邊緣,立即回覆說「yingxionglikeyingxiong,gg,baibai!」
    雙方握手言和,爭先恐後退出業已卡死的遊戲。
    我叼着牙刷說:「哦,牛逼。」
    他們興高采烈地聊了半小時,突然同時倒在牀上昏睡過去,我坐在陽臺抽菸,感覺很緊張。早晨一來電老七就坐起來打開電腦,隔着簾子看不清他在幹什麼,只能聽見手指高速敲擊鍵盤的噼啪聲。
    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機箱,我盯着電源風扇的位置,等待着那裏火花飛濺冒出滾滾青煙,越等神經越緊張,叼着煙忘了抽,過濾嘴不知何時粘在嘴脣上,兩根手指夾着準備彈菸灰,誰知煙紋絲不動,手指從菸屁股一直擼到菸頭,滋的一聲燎起了泡。我大叫一聲麻痹,馬上捂住嘴巴伸頭去看老七,他的簾子靜悄悄一絲波紋也沒有。
    老五臨時有事要出門,走之前跟我說不用一直盯着,什麼時候老七電腦壞了,催他出門去修電腦就行。我說:「沒問題交給兄弟我吧」。到現在,我後悔了,這活兒太累人,比跟高手1V1還緊張。
    就這樣一直盯到中午,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上課的好學生陸續回到宿舍樓,志強他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陽臺對面的二食堂飄來飯香。我煩躁地翻完半本柳殘陽的武俠小說,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考慮要不要開機打兩局電腦放鬆一下心情。
    這時靠門上鋪的簾子慢慢掀開一條縫,老七聲音平淡地問:「是不是停電了。」
    我說:「沒有啊,風扇還轉着。」
    他說:「知道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是老五搞的小動作終於生效了,沒有電火花也沒有青煙,老七的電源在片刻之前安靜地死於高熱。我掐滅菸頭大步走到他牀下,說:「老七是不是你的電腦壞了,你成天在那兒玩遊戲很容易把顯卡什麼的燒掉,要不送到村裏檢查一下吧。」
    老七冷淡地回答說:「用不着。」
    我說:「反正電腦都壞了,你下來,一塊兒去食堂喫個飯吧,聽說今年經管學院新來的漂亮學妹們喜歡到三食堂的回民窗口吃拉麪,咱們一起去搭訕,專找倆女生一桌的,要是成了,你一個,我一個;要是成功一半,你先上。」
    老七說:「不去。」
    我就有點火了,說:「你丫每天在牀上窩着是孵蛋呢?人家拿獎學金的拿獎學金,準備考研的準備考研,老五被日企看上去五百強企業實習,我們幾個雖然是他媽的廢物好歹也混到了大三,你照照鏡子,看看你丫自己是什麼模樣?」
    老七在簾子裏沉默着。
    我提高音量說:「志強那麼看重你你一點面子沒給人家留,老二好心好意給你帶飯你把人家的心扔地上啪的一聲摔稀碎,大家是一塊兒玩星際的兄弟,玩遊戲是爲了高興,就你他媽的玩魔怔了,要是你爸媽現在在這兒準能爬上去大耳光子抽你你信嗎?」
    「砰」的一聲巨響。
    起先我以爲是燈管炸了,接着老七的19寸特麗瓏顯示器貼着我的鼻尖摔下來砸向地面,轟然濺起漫天玻璃碴。顯示器線拽着機箱鍵盤插座和電腦桌一股腦墜落,我伸出手臂一擋,覺得上半身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踉蹌兩步跌倒在後面老四的牀上。
    睡覺的志強他們被響動驚醒,老四把雜物推開扶住我,驚呼說:「你頭上流血了。」
    我掙開他的手跳起來,指着老七說:「你丫是徹底不顧兄弟情面了是吧,你丫給我滾下來,今天不把你丫腦漿子打出來算我白喫了二十年大米飯。」
    老四在後面拽我一把,說:「別叫別叫,你看老七的手。」
    我喘着粗氣睜眼看,覺得看不清,用胳膊抹一把眼窩,熱熱的全是血。等看到老七的時候我驚呆了,他半跪在上鋪,右手握着拳頭,拳頭上流着血,中指上有個深可見骨的口子,幾乎把手指連根切斷。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痛楚,嘴角冒着白色泡沫,鏡片後面的眼睛像魚一樣凸着,眼球指着我,眼神聚焦在其他地方。
    「別提老子的爹孃。」他說:「老子是要成爲星際之神的人,千萬別提老子的爹孃。老子沒有爹孃。」
    我們搞壞了老七的電腦,老七用拳頭砸破了他珍貴的特麗瓏顯示器。
    這時志強怒吼一聲抓住牀鋪用力一拉,不知從何處而來那麼大的力氣,竟把整張牀扯得傾斜,老七身子一歪跌倒下來,志強雙手一捉一放,把老七扛在肩膀,說:「老四留在宿舍通知輔導員,給日本鬼子公司打個電話看能不能找到老五,其他人跟我去醫院,老二先出去借宿管的三輪車,快快快!」
    志強扛着老七跑出房門,我們一窩蜂跟在後面,血滴滴答答沿着志強的胳膊肘流下,樓道里站滿了人,我們推搡着圍觀者說讓開讓開,人們就跟着往宿舍樓外面跑。
    外面陽光刺眼,照得我一陣眩暈。老二推着三輪車衝過來說趕緊上車,老七在志強背上昂起頭來,說:「要帶老子到哪去?老子剛纔那局1V1還沒打完,三線空投龍騎舞騷擾你們會嗎,金甲蟲配運輸機躲坦克炮轟你們會嗎,你們這些傻逼,你們懂得個屁!」
    沒人聽他說話,志強把他平放在三輪車上,掏出條藍手絹緊緊纏住他的手,衆人推車向校醫院跑。校醫院值班大夫一看這陣勢嚇了一跳,說:「把人抬進來,留兩個幫忙的,其他出去。」
    我和志強留在屋裏。醫生解開手絹,用紗布和酒精棉球擦去傷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傷口,再次嚇了一跳,說:「怎麼傷得這麼嚴重?骨頭血管肌肉神經全部切斷,兩個指節間只有一層皮連着了,這可怎麼縫合?」
    話沒說完,如噴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傷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夠湧出那麼多血。老七一直在唸叨星際的各種戰術名稱,說:「現在老子的二基地開局已經練得爐火純青,要不是4D放狗,靠第一波兵沒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築學防禦。」
    志強說:「醫生你得做點啥,這血出得太嚇人了。」
    醫生說:「我現在只能做緊急止血處理,沒法縫合,這手術不是我一個校醫院的醫生能做得了的,你們趕緊聯繫大醫院接收,別耽誤了,一旦組織壞死就徹底完蛋了。」
    我和志強着急說:「那哪行,一時半會兒去哪找大醫院接收。」
    醫生只是一個勁搖頭,綁緊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紗布裹住傷口。
    這時候外面亂糟糟的,老五從人羣中擠了進來,說:「正好在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說老七出事就直接到醫務所來了。」
    一聽這情況,他立刻說:「我去打兩個電話聯繫醫院,你們彆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證學生證保險證拿上,讓輔導員從車隊找個車,跟門衛打好招呼。」
    老五一來,我們都覺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沒用多久他就聯繫好了積水潭醫院,輔導員和學院副書記此時也乘車來到醫院門口,我們合力把老七抬上車放好,關上車門。
    志強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壇上,說:「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渾身出虛汗。」
    這時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記起自己頭上也流了血,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栽向地面。隱約聽見有人在耳邊叫喚,我想說:「別吵吵讓我睡會兒」,但大概沒能說出聲來。
    後來他們給我講了老七之後的事情。學院的桑塔納轎車把老七拉到積水潭醫院急診室,醫生揭開紗布一看就說傷口太嚴重了要馬上進行手術,由於送醫及時,接合手指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不能保證恢復功能。輔導員在通知單上籤了字,老七被推進手術室,手術一做就做了七個小時,志強他們從午飯時間等到夜幕降臨,新聞聯播播完了手術室大門才緩緩開啓,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說:「手術成功了,幸虧傷口切面比較光滑乾淨,預後還是比較樂觀的,只要積極復健,中指能恢復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強當時就蹲在牆角哭出聲來。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會兒我們都以爲這算不幸中的萬幸,可要是能重新選一次,我寧願他那個時候變成殘廢,這輩子再也不要碰鼠標與鍵盤了。
    因爲一個月後,手指頭還沒長好,老七就瘋了。
    05
    自從約定了同學聚會的日期,志強就每天發一條短信過來,內容不外乎是距離畢業十週年聚會還有多少天,建議自覺戒酒準備屆時開懷暢飲,想向女神表白請提前拿號排隊之類。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條短信,說:「老七現在還在那家醫院嗎,你上次去看他是什麼時候?」
    幾個小時以後志強纔回復,說:「那個誰還在那家醫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轉院問了他爸媽一聲,說一直都沒換過病房,還在那個屋子,那張牀。」
    看到這條短信,我滿腦子都塞滿了有關老七的記憶。白天在公司稀裏糊塗不知幹了點啥,晚上坐地鐵倒公交回來,在街對面的成都小喫打包個宮保雞丁蓋飯,買了半個西瓜拎上樓。室友沒在,不知跟哪個姑娘鬼混去了,我們絕對不帶姑娘回家,一來因爲屋子太破太髒怕對方笑話,二來叫牀聲音大了樓下老頭會向居委會投訴,因爲開音響放日本小電影,我們被居委會大媽訓了三四次了。
    胡亂喫完蓋飯,一邊拿勺子舀西瓜喫,一邊看電腦上的韓國KGL職業聯賽的REP錄像,雙方的操作都厲害極了,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是我這種廢物拍馬都趕不上的那種天才。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個,這種感覺以前挺難受的,後來經常在北大清華的校園裏走走,聽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學生聊聊天,心裏就跟明鏡似的了。
    有些人學習十幾年費了半天勁只能考上二流學校湊合畢業找個沒啥指望的工作混喫等死,有些人剛會亂爬的時候就會做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上小學路上沒事幹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後一千位,隨便一考就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利堅。
    沒轍。
    老七也是某種天才。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他的星際水平究竟有多高,只知道大三上學期他割斷手指之前的那段時間,我跟他在戰網上打過不少次1V1,一次都沒贏過。
    我用的是個戰績一般的小號,這樣輸了也不算太難受,一直以爲老七不知道那個名爲XXXXX的ID是何方神聖,直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沒去通宵,熄燈後躺在牀上閒聊,說起各自的戰術風格,志強說:「自己全憑手快,其實沒什麼大局觀;老三則擅長作弊式的小技巧,比如潛伏者卡bug死角,把核彈的激光指示點丟在別人冒血的蟲巢上。」
    我說:「我是個很平均的選手,各種戰術都會一點,沒有特別專精的,所以也沒什麼風格可言。」
    這時靠門上鋪的簾子後面傳來一句話,老七說:「這話老子不信,打星際其實跟寫字是一個道理,同樣的一支筆我在不同人手裏寫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字,這宿舍裏任何一個人坐在電腦後面跟我對戰,老子都能通過風格把你們認出來,比如那個叫謝謝小星星的小號。」
    其他人聽不明白,我可喫了一驚。我大學的女朋友叫作小星星,分後以後爲紀念她建了XXXXX這個小號,就是謝謝小星星的拼音,沒想到老七不僅猜出我是誰,還把ID背後的意思猜出來了。這以後我在網上見到老七就默默遁走,再不敢跟他單挑,因爲這傢伙不光星際打得好,還懂心理學。
    老七割掉手指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連校長都驚動了,好幾個報社的記者跑到校園裏來採訪,輔導員每天給我們開會宣傳記錄,說誰敢透露一點消息,一定嚴肅處分。學院給老七辦了一年休學,讓徹底他養好傷再來重讀大二的課程,醫生在病歷上明確寫着:一個月內保持絕對靜止,要恢復全部功能起碼需要四到八個月時間。
    但短短一週後老七就回到了寢室。他進門的時候我們正光着膀子熱火朝天組裝電腦,門一開,我們都愣了。我和老五因爲他的事兒覺得良心不安,想湊錢買臺新機子賠給他,志強和宿舍其他人一聽紛紛表示要湊份子,大夥省喫儉用一人購置了點零件,攢了臺配置還不錯的機子出來,剛從村裏買回零件,準備裝好用紙箱打包,讓老七帶回老家去。
    這時老七推開門,說:「老子回來了,剛想到一個新戰術,快給老子臺電腦用。」
    我們呆在那兒,低頭看他的手,他中指纏着厚厚的紗布,像手裏握着根白蘿蔔。志強腮幫子動了動,沒說出啥話來,老二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醫生給你開出院證明了?」
    老七說:「要啥出院證明,這兩天輔導員沒過來,老子趁護士不注意就走了,老子是要成爲星際之神的人物怕這點小屁傷。趕緊開機,我想到個巨牛逼的空投戰術,趕緊的。」
    我們不敢違抗他,給新機子裝好系統安好星際,放在靠門上鋪。老四細心,這幾天給他收拾牀鋪換了新牀單被套枕套,垃圾扔了五個大塑料袋,老七卻對鋪位的變化視若無睹,爬上了牀,按下開機鍵,等待開機的時間裏發表了一句評論,說:「這個顯示器有點拖影,影響微操。」
    一分鐘後windows啓動的聲音傳來,他拉上簾子,再次把自己關進星際的世界。
    我們面面相覷。
    老二說:「這貨真的腦子有問題了,指頭可是斷了啊,換成其他人碰一下都要疼得齜牙咧嘴,他跟沒事人似的。我說這倒罷了,大夥都是食指按左鍵中指按右鍵,老七手那副模樣可怎麼握鼠標?」
    然而鍵盤噼啪作響,老七似乎毫無阻礙地開戰了。我踮起腳尖偷偷摸摸往簾子裏瞧了一眼,發現老七的右手以很彆扭的姿勢向內彎曲,將無名指和小拇指放在鼠標左右鍵上噠噠點擊,我從沒見過有能這樣靈活地使用這兩根手指。我試着叫他,說:「老七你千萬注意休息手指癒合最重要,輔導員通知你爸媽了吧,他們什麼時候來接你?」
    老七並不回答。他根本聽不見我說話,全部感官和精神都集中在17寸顯示器上面,割斷了與真實世界的聯繫。
    他盤腿坐在電腦桌前,穿着大一軍訓時的迷彩T恤,磨破腳後跟的襪子散發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駝着,脖子向前伸,腦袋儘量湊近屏幕,臉上映着閃爍不定紅的綠的光。他抿着嘴,嘴角有幹掉的白色粉末,頭一動不動,眼珠卻在眼鏡後面滴流亂轉掃視屏幕,我覺得他兩顆眼球看的不是同一個方向,一顆望向畫面中央奔跑的龍騎,一顆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圖。
    我說:「老七你聽我說句話。」
    他說:「媽的跟老子來這套。」這話不是對我說,而是對網絡那頭的對手說的。
    老七的眼睛發出了滲人的光,油膩的髮梢因激動而起伏不定,他左手像鋼琴般在鍵盤跳躍,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快速點擊鼠標,遊戲畫面以我看不清的速度飛速切換,每個畫面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秒鐘,他在這一秒鐘內完成建造、分兵、編隊、出擊、空投和騷擾,不出一點錯誤,像一臺高速流水線作業的工業機器人。
    我盯着他裹着紗布的右手中指,鼠標每次輕微挪動都會碰到傷口,那手指不斷抽搐着,顯然斷指處傳來劇烈的疼痛。
    手術一共縫合了一百四十針,這是志強告訴我的,用針線連接的斷指被觸碰該有多疼,只要想一想我就渾身汗毛聳立,可老七根本不在乎。
    我把手放在他面前擋住他的左眼,老七果然如老二所說般毫無反應,似乎能透過我的手掌看到屏幕。接着我發現他的右眼如變色龍般旋轉,捕捉着顯示器上的每一個微小像素,這種情景怪異之極,絕不像正常人類能夠做出的動作。
    我覺得毛骨悚然,不敢再看,明明是個二十歲男人坐在牀上玩遊戲,可哪方面來看都異常之極,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老七,而是某個精神異常的陌生人。
    志強問:「情況怎麼樣」。
    我搖搖頭說:「老七確實是有點兒入魔了,咱們也算仁至義盡,湊合幾天讓爸媽接他回老家就算了,別管了。」
    志強深深地嘆了口氣,坐在自己電腦跟前開始玩遊戲,宿舍其他幾個人也各自散了。既然事已至此,沒人想再多看老七一眼,想起來的時候給他帶個飯,平素就當他不存在,反正除了自言自語之外老七並不跟任何人說話。
    那天晚上老五回到宿舍,說:「跟年紀輔導員聊了聊,輔導員說剛出事就通知了老七的父母,他爹媽着急想過來,開着小麪包車去城裏的路上撞了一輛農用三輪車,對方司機受傷住院,一時半會兒沒辦法離開老家上北京了。得知老七偷跑出院的消息,院長和書記開了個小會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自己愛幹嘛幹嘛,等家人來接他的時候再辦休學手續。」
    我說:「那老七整天玩遊戲,手指頭能行嗎。」
    老五說:「給積水潭醫院的大夫打了電話,醫生說每隔一天去檢查換藥,千萬不能劇烈活動,傷口要不流血不化膿就不要緊。」
    我叼兩根都寶點着了,分一根給老五,抽着煙說:「當年一塊兒逃課去藍宇網吧刷夜玩星際,每天瞎樂呵,想想多他媽的簡單幸福啊,現在又要找實習又要搞對象又要重修又要看着老七,太累,你說老七怎麼就變成這樣,爲了個遊戲至於嗎。」
    老五望着北京又黑又黃的夜空,說:「一個人一個命,沒準這就是老七的命,等他休學回老家呼吸點新鮮空氣,每天干幹農活,晚上沒事玩兩把帶電腦的2V2,興許慢慢就好了。」
    我說:「是啊,那就好了。」
    沒想到我們一語成讖。
    06
    6月30號晚上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爬起來坐在窗邊一邊看洗頭房的小姐站在電線杆前拉客,一邊抽完了最後半包黃鶴樓。
    室友的鼾聲隔着兩扇門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樓上不知誰家開始娛樂活動,撞擊聲和壓抑的呻吟聲隱約傳來,我把耳朵貼在牆上聽,聽了兩分鐘,樓上忽然沒動靜了,又過幾分鐘響起男女激烈的吵架聲。天邊有悶雷轟隆隆滾過,空氣又熱又潮,快下雨了。
    晚飯時間收到志強的短信,他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學校南門大鴨梨烤鴨店,三十人的大包廂已經訂好,廚師十二點整開始片鴨子,等六隻烤鴨都片好的時候要有人還沒到,一律按照缺勤計入平時成績,酒桌上先自罰三杯。」
    知道他是羣發的,我沒回復。一會兒他又單發一條過來:「中午先一起聚,下午咱們宿舍的單獨再聚,去醫院你不用準備東西,在學校附近買點帶過去就得了。聽說那個誰最近狀態不錯,說不定能跟他連個機,你要還記得怎麼玩星際,你上吧。」
    我想了想,回:「我在想他最後玩的那局用的是什麼地圖,一直想不起來。」
    志強又消失了很長時間。兩個小時後,他回:「Luna。」
    果然是Luna。
    Luna是國內星際1V1比較常用的地圖,各種族戰力比較均衡,四個出生點也沒有明顯優劣勢之分。老七玩的最後一局正是luna這張地圖,他出生在十一點位置,慣例選擇神族,採取了比較激進的雙兵營狂熱者Rush開局,探路農民很順利找到了五點位置的蟲族對手,在基地裏晃了幾圈,看到對手孵出兩條小狗以後撤了出來。很標準的佈局階段,老七沒有犯什麼錯誤。
    然而這個時刻,他的精神已經處於崩潰邊緣,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頜滾落,眼鏡歪斜,雙眼不受控制地四處亂看轉,右手無名指噠噠噠噠不停點擊鼠標,一股騷臭從身下傳來,椅子被尿洇成深褐色。
    他嘴裏不停唸叨着數字:「1012,1418,2031,2637,2025,狗日的2640」。那是他腦海中模擬的戰局發展,連串數字是雙方人口數對比。
    這一幕發生在老七切斷手指後的第四周。近一個月時間裏,他保持着跟從前一樣的生活規律,來電起牀,停電睡覺,抓緊每一分鐘時間玩遊戲。期間我們強迫他到醫院換了四次藥,由於右手一直在運動,傷口癒合很慢,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會影響功能恢復,絕對不能再動彈了。可老七聽不進任何人的告誡,一進遊戲就狀若瘋魔,紗布滲出血跡都沒反應。
    日子一久,沒有人願意再管他。幾周過去,他父母終於處理完家務事,準備月底來北京幫他打包行李回家休養,輔導員來宿舍找他談了一次,老七木然地坐在那裏,根本不理睬輔導員的詢問或責罵。輔導員憤憤地離開,老七忽然大聲喊叫,說:「老子終於碰見可以對戰的高手了別跑讓老子乾死你!」聲音在樓道里迴盪,沒人探頭看一眼。
    人就是這樣容易習慣一切不合常理的東西,老七一拳打碎顯示器切斷自己手指這事兒成了傳奇,人人都知道213寢室有位精神不太正常的星際高手,一開始還有人前來瞻仰,日子久了,就沒人再關心,畢竟生活裏還有太多比星際更重要的東西。
    我們當時一般在浩方遊戲平臺玩星際,那裏比較好找2V2或者4V4的對手,隨時打開頻道就有幾十個張地圖建好等着,加進去很快就能開始。而老七覺得浩方水準太低,建個1V1地圖,對方看看他的戰績根本不進來,很難找到勢均力敵的對手。
    他修改註冊表加入了名爲CCUP的韓國戰網,那裏有很多韓國職業和半職業選手,老七的戰績在其中穩步上升,勝率越來越高。儘管一直能找到對手打1V1,但並沒有排行榜前列的高手出現,老七渴望證明自己,一直在尋找機會跟高手對戰,直到這一天他無意中進入一張單挑地圖,看到對手的ID,發現那正是CCUP排名前十的一位韓國職業選手。
    老七毫不猶豫地打出「GoGoGo」,對手回覆「GoodLuck」,遊戲開始了。
    老七興奮地渾身顫抖,叫嚷着說:「老子要從這兒開始把韓國高手一個一個都滅掉,讓老子的中國ID能稱霸CCUP,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當時我和老六在宿舍,聽到叫聲只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見怪不怪。
    幾分鐘後,老七呆呆地望着屏幕,看對手用機槍兵一個一個拆光了他的所有建築。他認爲這只是一個意外,打字說「GG,AgainGoGoGo」,對手也不廢話,痛快地開始第二局。老七又輸了,接着毫無懸念地連續輸掉第三局、第四局。
    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還有半個小時就到熄燈時間,我拿出洗臉盆到了點開水準備去水房洗臉,抬頭看到老七直挺挺站在宿舍門口,像個灰綠色的幽靈。
    我嚇了一跳,說:「老七你怎麼下來了,電腦出問題了嗎?有話好好說可千萬別衝動。」
    老七說:「老子身上沒錢,借我點錢,老子要去網吧。」
    當時老四老六和我在宿舍,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還沒回來。聽到老七這話,我們都覺得非常詫異,自從買了電腦以後他就從未去過藍宇網吧,因爲他覺得網吧電腦破舊,鼠標鍵盤容易出問題影響狀態。
    老四說:「借你錢可以,老七你得告訴我們到網吧幹啥去。」
    老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說:「老子要跟高手單挑,不能打半截停電,快點給我錢,對手已經建好房間等着了!」
    我們都聽說老七對手的ID,那是一位在星際爭霸韓國KGL職業聯賽中頗有名氣的選手,不由得跟老七一樣激動起來,帶着他離開宿舍到闊別已久的藍宇網吧開好機子,老七插上自己的鍵盤鼠標耳機進入星際,到CCUP頻道一瞧,韓國人還在1V1地圖中等待,他立刻點擊開始遊戲。
    我點上煙說:「沒想到有一天能親眼看到老七跟職業高手對戰。」
    老四說:「沒準職業高手背後都是作弊器呢,遊戲齒輪之類的。」
    遊戲開始,我們圍在老七身旁看他的屏幕。依舊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左手在鍵盤上噼啪彈跳,老七右手還是彆扭地彎曲着,用無名指和小拇指點擊鼠標,他的中指換成薄薄一層紗布包裹,露出青紫色的指甲蓋,看起來有點嚇人。
    短短五分鐘後,戰鬥結束了,我們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戰鬥在一張很小的雙人地圖上展開,老七採取了較穩妥的單兵營龍騎攀科技路線,依靠優秀的建築學和微操能力,他極少在前期喫虧,沒想到對手單重工出了四輛佈雷車,以精準到令人恐懼的操作擊殺了老七的四隻龍騎,強拆堵路建築,當地雷在老七的礦區炸開,他打出GG退出遊戲,一場毫無爭議的單挑。
    老七輸了。老七坐在電腦前,身上蒸騰出酸酸的熱氣,嘴角緊緊抿着,頭髮一縷一縷垂在鬢角。
    我們在旁邊說:「輸了就輸了,誰讓對手是打職業比賽的呢,結賬下機回去睡覺得了。」
    老七並不看我們,口中喃喃說:「老子居然會輸,老子可是要成爲星際之神的,老子絕對不能輸!」他在私聊頻道里打出一長串漢語拼音,要求對方不要逃跑,繼續跟他單挑,韓國人不知看懂沒有,回覆一個ok,再次建立了1V1地圖。
    於是老七輸了第六局,接着是第七局,第八局。這時就算以我的水平也能看出老七跟韓國人之間有着絕對實力的差距,對方在操作、戰術和大局觀等各方面全面碾壓,若不出現致命失誤,老七幾乎沒有勝利的機會。第八局打得非常憋屈,老七的每次空投都被對手預料到,每個考驗微操的小戰場都會喫虧,每回拓展分基地都被重重阻撓,只能以單礦維持生產,直至經濟枯竭,我能感到是對手在有意玩弄老七,以這種方式宣告自己的強大,就像逮住耗子的貓鬆開爪子讓獵物倉皇逃跑,無論跑得多快都無法遠離危險,隨時可能被一口咬穿頭顱。
    遊戲結束,老七像個木樁子一樣杵在那兒,不動不說話。
    我說:「韓國鬼子太他媽欺負人了,咱不打了,走吧。」說着話伸手去拉他的鼠標線。
    老七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發出嚇人的響聲,他說:「別動老子的鼠標鍵盤,老子已經想到怎麼對付他了,再打一局老子一定會贏!」
    我看他右手的紗布慢慢滲出血來,指甲蓋變得愈發青腫,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自殘的舉動,只能退後一步,一面看着,一面打發老四打電話去找老五和志強過來。
    第九局是空戰地圖,足足打了四十分鐘時間,這是老七最接近勝利的一次戰鬥,海盜船與飛龍在地圖的每一個角落交火,戰線犬牙交錯,雙方都耗盡了三塊礦區的所有資源。最後韓國人獲得勝利,因爲開分礦稍早,佔了半隊飛龍的便宜。
    這局打完已經是凌晨三點半,藍宇網吧裏只有一幫咋咋呼呼打CS的大一學弟,老五和志強沒法趕過來,老六熬不住趴在旁邊桌上睡了,韓國人打字問:「sleep?」
    老七立刻回覆:「nosleep,gogogo。」
    對手說:「ok,goodluck。」
    第十局開始,超大八人地圖的黑屋遊戲,韓國人似乎想用各種辦法展示自己的強大,告訴互聯網彼端這個心高氣傲的中國人誰纔是勝利者。老七身上已經溼透了,他的衣裳已經一個禮拜沒換過,浸在汗裏散發出難聞的味道,右手紗布上的血跡越來越明顯,他不停用衣袖擦去鼠標墊上的血痕。
    我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是怎樣,如果更敏感一點,應該能察覺老七比平時更加焦躁、更遊離於現實之外,這是危險的信號,但身處藍宇網吧的我缺乏那種觀察力,沒能對老七的狀態做出正確判斷。
    半個小時後,老七輸掉了第十局。沒有休息時間,第十一局緊接着開始,這是一張容易防守的富礦圖,雙方防禦性開局,很快到達人口上限,接下來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一邊爭奪資源一邊攀升科技,許多在平常戰鬥中不會用到的兵種和魔法相繼出現,老七的手速變得更快了,敲擊鍵盤的聲音密如雨點,他的專注力達到頂峯,整個人與顯示器牢牢鎖定在一起,十七英寸之外的世界他看不到,正如他聽不見周遭的聲音、嘗不出食物的味道,對別人的觸碰都毫無知覺。
    網吧管理員到衛生間上廁所,回來路過停下來看了兩眼,驚訝地說:「這不是當年BlueFan服務器上的那位高手嗎,213宿舍的。」
    我說:「你怎麼知道,是學長嗎。」
    他說:「是啊BlueFan戰網就是我架起來的,今年大四沒事幹到網吧打工,當年那場單挑作爲裁判全程目睹,非常感動,那之後沒空管理,戰網關閉了,沒想到今天又能碰見故人。」
    他和我並肩站着看了一會兒,說:「不對我認錯人了,這不是當年213宿舍的那位天才。」說完意味深長地看看我,雙手揣兜,叼着煙轉身走了。
    第十一局結束,老七的防線被雷獸、小狗、女皇和蠍子組成的混合部隊沖垮,他打出了gg。
    時間已是凌晨五點,網吧安靜下來,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抽着煙坐在老七背後,看他身體慢慢繃緊,像一張過分用力拉開的弓。
    我說:「算了吧老七,你贏不了的。」
    他忽然用牙咬住右手中指的繃帶,用力把紗布扯了下來。那根青紫的手指暴露於空氣中,一圈細密的縫合痕跡像個戒指套在指節上,血正從縫合處滲出來。他甩甩手活動手指,斷掉的中指只能稍微上下移動,無法做出其他動作,但這對老七來說已經夠了。
    他恢復了食指中指握鼠標的姿勢,伸長脖子望着屏幕,在聊天頻道里打出「lastgame」。對方回覆說:「okey,finalround,goodluck。」
    我說:「老七你瘋了?」
    老七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很久以來他第一次跟我有正面的眼神接觸。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沒說。
    第十二局開始,Luna地圖,雙兵營開局。最開始他點擊鼠標的動作還不熟練,每一次中指敲擊都伴隨着身體的顫抖,我知道他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幾分鐘後動作變得靈活起來,老七找到了最佳的競技狀態。
    他滿頭汗水,嘴脣乾裂,因爲沒空上廁所剛剛尿溼了自己的褲襠,可我能看出他喜歡自己現在的姿態,一個坐在黑網吧廉價電腦椅上的二十歲骯髒男人,一個全身心投入於鍾愛遊戲之中的求道者,一個被大學踢出門外、剛尿在椅子上的社會渣滓,一顆爲勝利可以付出一切的爭勝之心,我能體會到他的愚蠢與執着,他的卑微和偉大,他全部光輝都在此刻燃燒的熱烈人生。
    我聽見他用疼痛和興奮大聲喊着:老子是要成爲星際之神的啊!
    他的手速一定超過了500apm,我看不清鼠標在屏幕上的運動軌跡,只看到每個農民都運行在最高效的路徑,每個兵營都在全負荷運轉,每隊士兵都出現在最恰當的地點,每一次走位、每一次分兵、每一次克隆操作都如教科書般經典。雙方兵力開始第一次接觸,狂戰士的雙刀在刺蛇身上濺起雪亮的等離子火花,我的臉上忽然一熱,伸手去摸,是一點殷紅的鮮血,爲了全力操作部隊老七的手速進一步提高了,受傷的中指舞出虛影,鍵盤與鼠標的輕響奏出一曲激奮的歌。
    我說:「老七加油啊,你一定要贏,一定會贏!」
    一隊半的狂戰士與兩對半的小狗、刺蛇混合編隊正面碰撞,隊形每秒鐘都在改變,紅血的士兵被拉到隊伍外圍,護盾充盈的戰士突入中央,包圍與反包圍,突破與反突破,戰鬥瞬息萬變,這是我見過最高水準的正面作戰。一時間看不出是哪方佔據優勢,剛生產出來的士兵立刻投入戰鬥,雙方在地圖中央不停絞殺,同時偷襲部隊各從左右繞過,老七與對手同時展開三線操作,在主基地與分基地互相攻防。
    我忽然理解了他們沉迷於星際的理由,這無疑是一場縱橫捭闔的棋局,比象棋更加詭譎多變,比圍棋更加殘酷血腥。狂徒化煙飄散,刺蛇淪爲肉泥,屍體在戰場堆積,老七手指彈動鍵鼠的速度已經超出我的視力,化成一片虛影,我的菸頭掉在褲子上,才發現太專注於眼前戰況,整支菸沒抽一口就已經燒完。
    老七忽然大叫一聲。
    或許是手指的疼痛超出極限,一名狂戰士走位出現問題徑直衝進刺蛇的口袋陣,立刻被對手消滅。像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傾倒,微小損失逐漸化爲災難性的連鎖,戰線開始向老七基地的方向推進,越來越多的刺蛇和潛伏者湧現,老七被迫收縮防線,積攢兵力準備一波反擊,這孤注一擲的反擊若能成功,便是勝利,若失敗,就是滅亡。
    我看到四名光明聖堂武士出現在隊伍裏,不由得握緊拳頭,這可能是反敗爲勝的關鍵。
    第一個閃電出現在刺蛇羣中,對手的隊伍出現慌亂,戰陣出現一個缺口。老七的大部隊趁機傾巢而出與蟲族展開正面碰撞,四隊刺蛇與潛伏者展開隊形準備齊射,就在這時,四名聖堂武士同時動了,四個閃電拼合成一個矩形的巨大閃電網,將大片刺蛇籠罩其中,緊接着第二個閃電網落在敵人頭上,前後相差不過兩秒鐘。
    雙重閃電矩陣!這是老七最引以爲傲的操作,以他夢想中的完美形態出現在戰場之中。
    但就像未卜先知,刺蛇的隊形改變了兩次,準確地躲開了兩個閃電網,只有六七隻刺蛇化爲血水。沒有第二次機會,刺蛇的準確點射將聖堂武士消滅,潛伏者埋入地面,蟲族遠程部隊的威力在此刻展現,老七的狂熱者一個接一個消失於酸液之中,隨着兩名執政官的覆滅,神族的陣型瓦解了,蟲族大部隊碾過數十名士兵的屍體衝向第二分基地,摧毀了老七的經濟命脈。
    這次老七沒有主動打出gg,他坐在那裏,看着對手將自己的建築物一個接一個摧毀,直到最後一個水晶塔在酸液中爆裂,畫面一暗,遊戲徹底結束。
    我的心臟還在嘣嘣直跳,這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戰鬥。窗外陽光柔柔地灑進來,照亮熟睡者們的後腦勺,灰塵在光柱中飄起,藍宇網吧迎來又一個平靜而疲憊的清晨。
    我說:「老七,我服了你了,你做的是對的,你能成爲職業選手,肯定行。等你爸媽來了我跟他們解釋,你放心。」
    老七不說話。
    我說:「就到這兒吧,韓國人是厲害,但你也一點兒不差,咱們回宿舍補個覺,以後還當好兄弟。」
    老七不說話。
    我說:「老七你別生氣了。」說着話伸手拍他的肩膀,感覺在拍一塊僵硬的木頭。我湊過去看,發現老七的目光凝在GameOver的畫面上一動不動。
    我說:「老七。」
    我替他按下Enter鍵返回戰網大廳,韓國人留下幾個字就下線了,他說:「GoodGameMyFriend,GoodGame。」
    我說:「老七你看韓國人說你打得好呢,你打的確實好。手疼吧,咱們先去趟醫院。」
    這時候旁邊老四醒了,驚叫一聲說不對,老七出問題了。我才注意到老七的模樣,他雙眼像失去光澤的玻璃球一樣,嘴巴微微張着,露出泛黃外凸的牙齒,舌頭無力地耷拉在嘴邊。我抓住他雙肩搖晃,他的腦袋隨之晃動,似乎脖子上支撐着的只是個沒有重量的空殼。
    老四說:「他不喘氣了,老七不喘氣了!」
    我發現他的胸膛果然沒有起伏,趕緊把他放倒在地,憑藉體育課學到的些微急救知識給他按壓胸腔。
    他這繃得太緊的弓放出一支穿雲裂石的箭,然後就「砰」的一聲崩斷了,一直以來精神並不穩定,老七的腦子裏早埋下了定時炸彈,他在戰局崩潰的時刻崩潰了,也或者是在徹底認輸的時刻放下了擔子,放下自己篤定信賴的一切。
    網吧裏的所有人圍繞在身邊,我給他做着急救,一下,兩下。救護車的聲音非常遙遠,被防盜欄割碎的陽光毫無溫度,藍宇網吧的氣味和顏色在時間中消褪,我看見老七的臉隨着按壓動作左右偏擺着,像搖頭否定着什麼東西。直到一切越來越遠。
    對那名職業選手來說,或許是跟一位陌生的玩家打了幾局有趣的對戰而已,但這幾局有趣的對戰對老七來說,就是整個人生。
    他輸了。
    07
    7月1日終於還是沒下雨,是個悶熱的太陽天。
    中午十二點整,我走進學校南門的大鴨梨烤鴨店,這裏與十年前同樣喧鬧悶熱,充斥着廉價烤鴨的油脂味道。3號包廂裏面只坐了寥寥幾個人,看見我進門,都站起來歡迎,我認識其中一兩個,卻叫不上名字:其餘的大概眼熟,不能確定是不是同學。
    師傅推着小車進來開始片烤鴨,刀子從鴨子的皮下組織劃過,帶着黃澄澄脂肪的鴨皮脫落,被戴着骯髒白手套的手捏起,放進水漬未乾的白磁盤。
    志強走了進來,笑着說:「召集人反而來晚了,待會兒自罰三杯。」
    我覺得有點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他過來給了我一個熊抱,什麼都沒說。
    人陸續來到,213宿舍的兄弟們來了四五個,老二畢業後賣保險業務特別忙,基本上跟大家斷了聯繫,這次也沒能出席。老六學習不太好,到最後沒能拿到畢業證,回老家找關係當了個初中老師,山高路遠,也就沒回來。兄弟見面自然唏噓,談起當年情誼覺得激動,可中間橫亙着老七,總是無法痛快交談。
    這頓飯跟所有的同學會一樣冗長無趣,有錢的炫耀車鑰匙和名錶,有權的打電話讓司機拿酒來,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婦,當年躲在角落沒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IT企業年度選美冠軍。喫喫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點才終於結束,大家寒暄之後各自離開,鑽出大鴨梨的旋轉門各奔東西,服務員開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們幾個坐在那兒抽着芙蓉王,覺得百無聊賴,志強說:「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們去看那個誰吧,東西我買好了。」
    老五剛結賬回來,把信用卡放進錢包,說:「我沒怎麼喝酒坐我的車去吧,我帶着筆記本呢。」
    我們離開飯店,走到一輛新款奔馳轎車前,默默地掐滅菸頭。車子開得又快又穩,不一會兒就到了積水潭醫院,這裏跟十年前也沒什麼變化,人們擁擠在候診大廳,號販子鑽來鑽去,空氣中一股臭腳丫子味道。
    乘電梯上樓的時候,我覺得很緊張,看其他人的臉色也並不好看。我們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志強握起拳頭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說已經按家人的吩咐給準備好了,病人父母現在不在北京,有什麼事兒到護士站找她,等完事了叫她來收拾東西,病人目前比較穩定,但還是不要太過刺激他的情緒。我們道謝之後進屋,關閉病房的門。
    老七坐在病牀上,盯着桌上的電腦屏幕,電腦沒開機,他望着黑屏幕裏面的自己,嘴裏喃喃念着數字:「1213,1518,2029……」
    志強說:「老七啊,我們來看你了。」說完話,鼻子就紅了。
    我不想看這個畫面,抽出牀頭的病歷本翻着。
    非器質性精神障礙……急性發作,精神分裂症。自閉,人格不完整,認知障礙,持久性妄想型精神障礙。精神殘疾。
    治療方案……奧氮平效果不佳,氯氮平。
    觀察報告……無害。對外界刺激無反應,妄想……星際爭霸電子遊戲,持續在打遊戲的妄想,週期性,無休止。
    志強說:「老七啊,每次來看你都得陪你打一把,這次你們倆打,我們看着。」
    我回頭看,老五把自己的筆記本放在牀頭櫃上,拉根網線,把筆記本和病牀上的臺式機連在一起,打開兩臺電腦。志強搬把椅子,說:「坐下吧,你陪老七打一把星際,讓他高興高興。」
    我說:「行。」
    進入熟悉的星際爭霸畫面,選擇UDP聯機,建立主機,一切跟當年在學校機房裏做過的一樣。時光是個不值錢的東西,十幾年都沒有半點重量。
    老七被送到醫院救活了,但是徹底瘋了。
    他沒法再回到現實世界,一直沉浸在那局輸掉的遊戲當中,或許在他的腦子裏那局1V1一直沒有打完,他的閃電矩陣一次又一次降臨在對手的刺蛇頭上。他無法與任何人交流,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他會喫東西喝水排便,可那只是爲了妄想中的那句遊戲而進行的必要準備,他分不清是在現實中喫掉一個饅頭,還是在藍宇網吧的昏暗燈光下喫完一碗冷掉的泡麪。
    作爲輔助治療的手段,醫生會讓他偶爾使用電腦打一把星際,他會鄭重其事地跟電腦打一場1V1,但並不是交流,只是身體的自然動作,因爲每一個操作都深入骨髓。他會輸給電腦,只爲了反覆練習一名狂戰士的分兵操作,拉出隊伍,放回去,拉出隊伍,放回去,樂此不疲。
    畫面顯示:lao7加入了遊戲。
    我點擊開始,5,4,3,2,1。Luna地圖,1V1,我出生在11點位置,神族,雙兵營開局,派農民探路,發現老七在5點鐘位置,蟲族。他依舊很厲害,我們很快在地圖中央展開激戰,狂戰士與刺蛇壯烈赴死,建造,死亡,建造,死亡。
    我轉頭看老七的臉,一張消瘦的平靜的臉龐,眼珠依舊凝固着全無神采,因爲疏於剃鬚,臉上長滿黑黃的胡茬。我指揮士兵衝向前方,忽然想起老七說過的一句話來:打星際其實跟寫字是一個道理,同樣的一支筆我在不同人手裏寫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字,這宿舍裏任何一個人坐在電腦後面跟我對戰,老子都能通過風格把你們認出來,比如那個叫謝謝小星星的小號。
    老七能認出我來嗎?
    正在這時,滴滴一聲輕響,星際的公共聊天窗口出現一行漢語拼音:nihao。
    我隨手回覆:nihao。
    緊接着醒悟過來,這個服務器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在網線這端,他在網線那端。我僵硬地扭過頭看其他兄弟,他們都圍在老七週圍,因爲老七的手指正在鍵盤上敲擊。
    老七:haojiubujian。
    我:haojiubujian。
    志強用手捂住臉,老五扭頭看窗外。我看到老七的右手挪動鼠標,斷掉一節的中指艱難點擊右鍵。我的分基地正在遭遇攻擊。
    老七:你是誰。
    我:你不記得我了?
    老七:我是誰。
    我:你是老七,我們宿舍的老七。
    老七:我們在幹什麼?
    我:我們在連星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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