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01與「尋」相遇

和「尋」相遇的那晚,是芊秋下定決心自殺的日子。
如果事情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的反應或許會加更動魄驚心:「為什麼好好一個人會突然決定離開?明明還這麼年輕,好可惜……」或是「難怪她最近總是悶悶不樂的!要是我有多花一點時間關心她……」
芊秋在為自己的生命判下死刑時,知道事情不會是那樣。關於她的一切是如此尋常,就連下定決心的那一天,人類體制內的一切都運作如常:上班路上的紅綠燈沒壞,打卡機照常「喀喀」唱名,坐到座位,連咖啡都沒泡,工作已經透過通訊軟體流進一整天的時間。
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那天的芊秋特別自私。哪個工作人沒跟時間賽跑過,短短五分鐘爭到紅了眼,只因為爭的不是分秒,而是自由;那天早上,芊秋卻拿了一張填好的假單去找人資部阿姨。
時間太早,阿姨的眼鏡都還來不及因為咖啡的熱度起霧。
「又要請假?冠宇哥知道嗎?」
假單上直屬主管的簽署欄空蕩蕩的。芊秋沒有膽大到敢為了請假不擇手段。自私歸自私,芊秋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怎麼可能沒有跟冠宇哥說過,但他說芊秋和工作搶了太多時間。那場對話發生在一個多禮拜前,從那以後假單就縮在她的包包深處不敢出來。
「阿姨,妳就幫我准假吧。」
「妳這次的假由是什麼?有要請什麼不一樣的嗎?」阿姨接過假單瞥了一眼。「沒有嗎?那妳假單拿回去。」
芊秋眨眨眼睛,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從毛玻璃往外看出去。
「可是,阿姨……」
「我說,妳啊──」
光霧裡忽然冒出一隻飛蠅,一晃眼,衝破了眼睛裡的玻璃。芊秋又眨眨眼,從回憶中醒過來。
她正站在馬路邊,路燈從頭頂灑下泛黃的光霧。一群飛蟲在那束模糊的長型三角錐中胡亂跳著舞。
模模糊糊的,芊秋想起幾分鐘前剛踏出公司的時候,她還心想著一定要在最後一天買杯珍珠奶茶。既然沒有人會想念她,至少可以用飲料當作世界給自己的訣別。但一踏出公司,放眼望去,雙線道馬路已然空蕩一片,道路兩側的小吃店店面黑漆漆的,就連上班族最後的燈塔五十嵐也關了店,她唯一的陪伴只剩下機車停車格裡那三兩台長期佔用位置的老舊機車,銀色的車身上沾滿了從天而降的鳥屎。
果然,是世界在催促她趕快離開的信號吧。
芊秋深吸口氣,提起精神繼續沿著道路步行。
芊秋上下班的路線上有一座短橋。石製,水泥製的左右互欄上有雨水浸潤的痕跡,橋面不寬,但仍在道路兩側留了窄窄的行人步道。今天,芊秋要在那裡停下來。如果一切順利,她就會在那裡永遠暫停。
從馬路切換到騎樓。這條路芊秋任職了多少年就走了多少年,路上的人物景色她都熟記於心。早上上班,會先經過八方雲集、美而美、柒零年代,然後是陳記餛飩湯。晚上下班,會先經過陳記餛飩湯、柒零年代、美而美、八方雲集……
不,不對。剛剛經過的店面有哪裡不對。
芊秋退了兩步,發現美而美和八方雲集中間多了一扇原本不存在的木門。
那扇木門造型復古,有著近原木的質地跟色澤。把手是黃銅材質,門的正面掛著一塊寫著「OPEN」的鏽鐵牌子。牌子上方是一面壓花玻璃窗,窗後隱隱透出一抹黃光。
芊秋往外退出騎樓,站到馬路上看了看掛在建築上的招牌。兩邊的店面確實是美而美和八方雲集,但再一低頭,那扇奇怪的木門還是嵌在店與店中間那一片多出來的牆面上,好像它原本就在這裡一樣。仔細一看,那扇門的右上角甚至還有一塊門牌,上頭的數字寫著「N+0.5號」。
這扇門是怎麼回事?
有一部份的芊秋想要撒手不管,直接前往那座短橋。畢竟這應該是「李芊秋」這個人存在於世界的最後一個晚上,不管這扇門的來歷是什麼,今晚過後都不干她的事。
但芊秋心裡有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它說:既然妳已經決定要離開,多停一站又如何?就當作世界給的替代那杯珍珠奶茶的補償啊。
芊秋想了想,還是有點在意那杯珍珠奶茶。所以她伸手握住門把,把門往後拉開。
門後是一道洗石子材質的短階梯。階梯是弧形的,讓人沒辦法馬上看見裡頭空間的景色。芊秋雙手緊緊握住包包的背帶,伸長了脖子緩緩往上走去。
隨著牆面一點一點從視線範圍退開,眼前出現一幅彷彿活生生從古早雜誌跳出來的景色:右邊牆面靠放著一張綠皮格菱紋沙發,面前搭配三五張方形桌,形成一排精緻雅座,與左邊牆邊的三張黑色單人皮沙發彼此呼應。
整個空間中央布散了三張復古的木質圓桌。圓桌旁各環繞各三張木椅,桌面中央擺有一座座透明的壓花小花瓶,瓶裡插著芊秋叫不出名字的花。
再往裡面是吧台。與圓桌及木門相同,吧台也是木質的,與現今常見的銳利桌沿不同,打造這個吧台的木工費盡了心思把桌沿向下延展,雕出雙層圓潤飾邊,在室內暖光的照射下,有凹有凸的光滑表面閃爍著幽微的黃色光點,讓芊秋聯想到緩緩流動的蜂蜜。
吧台後方,是一個身穿中式古代便服的男子。他的背後有一幅黑框的方形書法作品,上頭寫著一個字:「尋」。芊秋愣在原地。雖然門外掛著「OPEN」的牌子,她卻完全沒料想到真會在裡頭遇見其他人。
「真是稀奇。我們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客人了。」男子說。
「你好,請問……」
「進來,坐。」
不得已,芊秋只好選了男子正對面的吧台椅坐下。椅子無背,紅色的硬皮革椅墊坐起來不是很舒服。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
「妳為什麼會走進來?」
「什麼?」
「每個走進這間店的旅客都有自己的理由。妳的是什麼?」
疑問像是毛線球一樣在芊秋腦中纏繞成一團,男子的話無疑是在已經打結的繩線上添上更多纏結。他好像看她臉上的表情有趣,還像貓一樣把手伸進線團之間撥弄:「先回答妳的問題。這裡是旅舍,至少大部份人會這麼說。」
男子拿起一根長長的煙斗吸了一口,嘴邊散出一團氤氳白霧。「要喝點什麼嗎?」
「我、我不喝酒。」
「這裡什麼都有。妳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力。」
男子的語氣懶洋洋的。一種隱約的、被看輕的感覺讓芊秋不自覺的在腿上握緊雙手。一個才剛認識的人憑什麼這樣對待她呢?
「嗯……不好意思,我覺得我走錯了。我還是先離開好了。」
芊秋站起身,男子卻說:「妳想死嗎?」
芊秋渾身一僵,心臟像突然加壓的馬達一般開始怦怦狂跳。
「等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男子又說:「我不是要對妳怎樣。我是說,這間旅舍現在只有想死的人才進得來。所以,妳想死嗎?」
芊秋慢慢抬起頭。男子皺眉看著她,剛才眼神中的漫不在乎全都消失了。那雙與她四目相對的黑眼睛裡有點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讓芊秋覺得好熟悉。
「……對。」
男子的肩膀放鬆下來,幾乎像是鬆了口氣。
「好。如果我說我可以幫妳實現一個願望呢?這樣妳還想死嗎?」
芊秋才剛逐漸放慢的心跳又再度加速。「什麼叫幫我實現一個願望?」
「任何願望。想要一夜爆富、想要一棟豪宅,什麼都可以。」
那張揉皺了的假單。那張承載了她夢想的紙條。直到現在,它都還躺在芊秋的包包深處。明明知道已經沒了機會,芊秋還是狠不下心來把它扔掉。像那樣的願望也可以嗎?這樣的大好機會真的會落在芊秋的頭上嗎?
「如果說,我想要當演員呢?這樣也可以嗎?」
男子眼睛眨也不眨。「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一,從明天開始,妳必須開始在這間旅舍工作。二,妳必須『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滿足這兩個條件,我就幫妳實現妳的願望。」
芊秋摒住呼吸。她想著回家路上那座短橋。想像自己獨自靠在護欄邊,夜風把瀏海吹得往上飄起,身後的馬路空無一人,低頭往下望時,會看見橋下的水流暗如濃墨。只要跳下去,一切就結束了。李芊秋會就此停留在那裡,沒有人會想念、沒有人會記得,說不定大部份的人還會因此鬆了口氣。
今天,是芊秋下定決心自殺的日子。
關於她的一切是如此尋常,就連下定決心的這一天,人類體制內的一切都運作如常。
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那天的芊秋特別自私。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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