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闌平野盡,殘月正孤燈。
呵手封題處,鴛鴦兩字冰。
成德一行二十人冒風雪返回乾清宮,按久違御前大禮請過聖安,成德便將一份褶子奉上。康熙見那褶子極長,還貼著幾張詳細地圖,便道:「這一趟兩三個月,你二十人吃苦不少,既有這樣詳細摺子,今日不用面稟了,都家去歇著,明日也給你們放假,後日再來。」
他打發眾侍衛出去,這才細讀摺子,愈看愈是皺眉,暗想,巴海貽誤軍機,謊報田禾,私相授受,看來盡皆不假,二十名御前侍衛到了寧古塔,他還妄想鑽營,北疆軍務委實不能全在他手裡握著。正在思量,只見恭親王常寧帶部務上殿,便招手道:「這是成德摺子,你過來瞧瞧。」
常寧依言上去看摺子,思索道:「他們這差事辦得穩妥,但薩哈連烏喇永久駐軍這一節,雖說明珠早已秉過,眼下實在難辦,一則人選難覓,再則巴海勢必多心,還得設法穩住寧古塔軍心。」
康熙沉吟道:「恐怕得一步步來。不如先增設齊齊哈爾梅勒真,歸寧古塔將軍管轄,如此既無傷巴海,又多個人在北疆。待到解決斡羅斯之患,便增設薩哈連烏喇將軍,屆時要麼由齊齊哈爾梅勒真接任,要麼另派新人,齊齊哈爾梅額額真直接撥交薩哈連烏喇將軍管轄。」
常寧聽得有理,又問道:「三哥心裡可有人選?」
康熙道:「薩布素合適,但他本是寧古塔梅額額真,平白調為齊齊哈爾梅額額真,意思不大,卻恐怕巴海犯傻,不如一會兒你還去傳諭,讓他明日便啟程回寧古塔去罷。」
常寧欠身領旨,又道:「這齊齊哈爾梅額額真派給吳丹如何?他本是鑲黃旗梅額額真,品級正好,再者這些年在外立功,威望也夠。」
康熙一怔,拍手道:「這倒是,看把我糊塗的,竟把他給忘了。這可不是絕妙人選麼?」又在御案上翻了幾下,將一份褶子推向常寧,說道:「這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請戰摺子,稱水師有精兵兩萬,戰船三百,渡海破賊綽綽有餘,請旨整理舟師,勤加操練,但遇風利,即可進兵台灣。我以為彗星已去,如今是放手時候,可施琅原是台灣那邊人,福建軍中若沒親信,總難放心。方才說吳丹,倒讓我想起來,上月張英奇隨章泰班師,如今還在兵部,你每日見他,你說他擔不擔得起總兵官一職?」
常寧道:「他倆歷練這麼些年,都能主掌一方,張英奇任總兵官不成問題。」
康熙點頭道:「今日你回兵部就傳我旨意:張英奇出任閩省金門鎮總兵官,撥一萬綠營兵鎮守廈門,屆時施琅出海,他上陣督軍。」又道:「到底他才回京,讓他過完年再赴任,上任前還在兵部襄贊。」
常寧正答應,忽見裕親王福全進殿,奇道:「二哥什麼要事上乾清宮?」
福全道:「大汗讓我管著外路衙門,今日卻在柔遠清吏司聽一傳聞,說達賴尊者圓寂了。」
康熙和常寧對望一眼,問道:「哪兒來的傳聞?」
福全道:「入京藏人口耳相傳,傳到理藩院,我聽著蹊蹺,便趕來面稟。」
康熙道:「他們可有說法?」
福全道:「他們說,這幾年達賴閉關,一切由桑傑嘉措主持,匿喪不發應當也是他的主意,因如今正與拉達克交戰,達賴圓寂肯定影響人心戰況。」
常寧道:「桑傑嘉措是個狡獪的,他這顧慮倒是不錯。」
康熙尋思道:「桑傑嘉措自幼在達賴座前,還有準噶爾台吉噶爾丹,還俗繼位之前也是達賴弟子。這些人都不可靠,幾年內噶爾丹便要與大清為敵,恐怕還要結盟斡羅斯,屆時難辦得很。如今著手安定外滿洲,正為日後西北戰事謀劃,既然如此,便不宜在西藏多生事端,只要西藏不亂,他們和拉達克打仗,就讓他們打去罷。」又道:「這等街市傳聞,只要不太過分,裝不知道便完了,省得愈理愈糟。」
福全欠身應了,又道:「聖斷極是,只我還讓人暗地多注意,以免小人藉機胡為。」
純親王隆禧過世後,福全曾上乾清宮提醒,暗示索額圖荼毒純親王,恐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此刻他舊話重提,康熙聽得明白,便點頭道:「二哥放心罷,我心中有數,斷不會著了誰的道。」
他兄弟三人又議論半晌,康熙便打發福全常寧出去,一看自鳴鐘,剛過巳時正初刻,見梁九功端茶過來,便道:「放下罷。去壽三宮傳朕旨意,讓央金過來唸經。」
梁九功領旨去了,他端茶啜了兩口,放過一邊,又拿一疊摺子細看,斟酌批覆,半晌抬頭,只見央金垂手站在階下,全身墨黑,只腰帶燦爛,胸前嘎烏盒上綠松石光彩淡淡,襯托雙眼份外靈動,便笑道:「你來好久?怎不出聲?」
央金道:「文殊皇帝正忙,我等著。」
康熙笑問道:「我那妞妞可好?」
央金笑道:「頑皮得很,可學什麼都快,聰明極了。」
康熙笑道:「她阿爸就特別聰明。」
央金一怔,說道:「她阿爸不就是你麼?」
康熙微笑道:「她是養女,可最得我疼愛。」
央金笑道:「想來也是,若不特別疼愛,怎會三天兩頭去看她?」又從袖中拿出一卷細紙道:「這是我抄的閻曼德迦法,是釋迦牟尼佛吿文殊菩薩唸誦法,送給文殊皇帝正好。」
康熙一笑,說道:「我大清早便處理政務到方才,有些倦了,不如你為我唸閻曼德迦法罷。」
央金點點頭,也不請旨,走上御階,將那一卷紙在御案上攤開,順手拿白玉螭龍鈕紙鎮壓住一邊,另一邊拿個奏事匣子壓著,又拿一小截黑色線香點起,向御階下踏了一級,低聲吟誦起來:
聖閻曼德迦威怒王立成大神驗念誦法:爾時釋迦牟尼佛,觀淨居天宮諸菩薩天龍八部,告文殊師利言:過去十阿僧祇俱胝如來,皆於大聖文殊師利菩薩,發無上菩提心,說文殊師利真言教法,欲令佛法久住世間,加持國王護持國界,以十善法化導有情⋯⋯
康熙見央金低垂雙目,神色端凝,誦聲沉穩,便向後往御座裡一靠,目光越過她頭頂,望向殿外一片灰白風雪,不久聽她唸到聖閻曼德迦明王勝根本真言,誦完又續道:「才誦此真言,三千大千世界六種震動,所有天魔毗那夜迦於世間作障者,所居宮殿皆大震動恐怖不安⋯⋯」
聽到這裡,康熙想起當年就在這大殿之上,他與貝瑪喇嘛針鋒相對,貝瑪直指他身負萬千人命,再下殺手,業力只有與日俱深,他盛怒之下便命賜毒,一碗曼陀羅花茶取人性命,如今自覺魯莽荒唐,卻是追悔太遲。
他怔怔看著殿門外黯淡光亮,忽覺眼前一花,什麼東西朝他靠近,一驚之下連忙起身,站直了才看清是央金,便問道:「你做什麼?」
央金也讓他嚇了一跳,說道:「我見你神色不對,上來看看。」又拿一張五彩斑斕絹子往他額上輕按,說道:「這樣冷天,你怎麼流汗呢?」
康熙一呆,從央金手裡拿了絹子,自己擦去額心冷汗,待要交還絹子,又覺不妥,索性袖著走下御階,口中道:「今日就唸到這兒,你回去罷。」
他慢步到殿門口一望,偌大紫禁城,茫茫風雪,幾乎連乾清門都看不清,便低頭看手中那絹子,五色絲線雜金銀精繡百花雲紋,細膩繁複,即便天色黯淡也見光彩。他看了半晌,將絹子收在袖內,回頭一看,殿內空無一人,只梁九功垂手侍立,便道:「案上有一張天青遊龍絹子,你著人送去壽三宮給央金,就說朕不慎勾破她的絹子,拿這個補償她。」
|| 未完待續 ||
成德一行人探查所得,成為康熙皇帝安排北疆軍務重要依據。至此御前幾名親信去處都有著落:曹寅掌理蘇州織造,實為監探江南民情;張英奇遠赴閩南,協調施琅姚啟聖,監督台灣海戰;吳丹北鎮齊齊哈爾,再擁重兵轄制寧古塔。成德遲早要被置入這片拼圖,且此刻皇帝心中已然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