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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假開始的第一天清早,松站在工廠中央,破碎機與怪手從東側的大門緩緩駛進工廠,準備開始地基刨除開挖工程。

那台運轉三十多年早該汰換的設備前幾天才剛拆卸運送出廠,土木工程隨即無縫接上。舊地基打除會伴隨著驚人的震動與難以忍受的噪音,只能安排在工廠同仁休息的連假期間施工。其他年輕同事大多已安排好活動,主管在找人假日來監工的時候,松沒什麼多想,自願包辦大部分的加班出勤。

跟土木工程的工安人員打聲招呼後,他低頭點開手機桌面一個收音機圖示的捷徑,塞上耳機,把音量開到最大。


- 2010, Arcade fire - Empty Room

Said your name, in an empty room
Said your name, in an empty room

聽歌其實根本說不上是他的興趣,只是出門前突然想起,兒子去年父親節送他的這副耳道式無線降噪耳機,似乎比耳塞更適合拿來阻絕機具施工發出的巨響。他還沒空研究兒子推薦他那些「史巴替ㄈㄞˇ」、或「怕得ㄎㄟˋ死」到底是啥,索性請他幫忙在手機上建個捷徑,按下去就會開始收聽一個不停放音樂的FM廣播電台。

先是段急促的弦樂在幕後上緊發條,接著由一堵吉他音牆揭起帷幕,好像一座充飽能量、生氣蓬勃的機器準備開始在舞台上啟動運轉。松聽不懂那些英文歌詞究竟在唱什麼,只能從聲音去感覺。這樣振奮人心的旋律與節奏,反而帶給他一種孤獨且疏離的感受,越聽越焦躁。

不知這種焦躁感從何而來,胡亂聯想的結果讓他有些不安,以前人說相由心生,聽音樂或許也是如此吧?自從兒子北上念大學後鮮少回家,假日出來加班,對松來說只是從一個已經空無一人的地方、移動到另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而已。

When I'm by myself
I can be myself
And my life is coming
But I don't know when.
當我獨自一人時
我可以成為我自己
我的人生即將到來
但我不知道那是何時

遠方破碎機的鑽頭開始往復重擊地面,他拿出一串鑰匙、轉開工廠中央那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燈打開就發現頭頂斜上方有一塊矽酸鈣板,隨著破碎機震動起舞,不時灑落粉塵。他把前一陣子疫情趨緩才好不容易脫下的口罩戴回,拿掃把胡亂往上戳,試著把那塊板子喬回原本的輕鋼架軌道上。


- 1974, 鄧麗君 - 空港

是那時候嗎?1995年與妻的蜜月旅行啟程前,他在超商報紙架上看見整排一代傳奇女星鄧麗君過世的頭版新聞。「好可惜吶!」妻附和報導哀悼惋惜著,感嘆這樣的巨星就此香消玉殞,沒能用歌聲繼續陪伴大家。

「可是.....,」
「嗯?」
「去機場的車來了。」

松把差點說出口的話吞回去。他覺得這個以近乎完美歌聲與形象風靡全球華人世界的巨星,能在此刻離開未嘗不是件好事。鄧麗君這輩子都像是活在一個精緻的玻璃櫥窗中,仰望他的觀眾們其實無法判斷,舞台上的他到底是打從心底說出每句話、或只是在精湛飾演那個完美的自己。意外逝世反而讓他終於脫離那個由幻想與期待建構出來的場景、回歸真實世界。

這股不合時宜的想法,整趟蜜月旅行反覆迴盪在他腦中,逐漸發酵。似乎在那之後,松自己的人生就出了一些差錯,像是有顆齒輪在機器還沒開始運轉前就擺錯位置,接下來的半輩子,松只能像此刻躲在辦公室裡的自己,一動也不動縮在縫隙間,戴上耳機、冷眼看著外面那個世界繼續發出巨響、劇烈運轉著。

どうぞ帰って あの人のもとへ  
私は一人 去ってゆく
請回去吧,回到那個人身邊。
我獨自一個人遠行了。 

耳機裡聽到這首空港是鄧麗君赴日本發展第一年,用楚楚可憐的優美歌聲唱出的成名作,松實在很納悶,當時他也才20歲出頭,卻能用演歌詮釋這段超齡的人生際遇。雖然一切聽起來憂愁淒美的十分合理,但歌聲中一定藏著破綻,等著被人用紅筆圈起挑出來吧?


- 1997, 蔡振南 - 空笑夢

表層的水泥擊碎了以後,舊有埋在地底的鋼筋裸露出來。因為韌性極強無法被一般機具破壞、仍糾結捆縛地基中。工人們接上鋼瓶,用氧乙炔火焰一條一條切割截斷。

松按照主管交代去巡視工班作業的進度、同時一一檢查工安檢核表上的重點項目:確認電銲機的定期檢查表、氣體鋼瓶的壓力表頭、應配戴安全的防護具、電源線路的使用安全......。這些文書作業總是讓他頭痛,他站在安全圍籬旁,盯著檢核表上一個一個待他打勾和簽名的空格看到發楞。

「師仔,你踏著電線矣啦!(Lí ta̍h-tio̍h tiān-suànn--ah--lah. )」

工班裡一個小學徒甩著手持砂輪機的延長線,一邊大喊一邊向他小跑步過來,松才突然回過神,移開腳步。

他越來越常陷入這種徹底放空的狀態,各個感官雖然都還在接受外界刺激,大腦卻像自動休眠一樣沒有任何認知與記憶功能。旁邊工地震耳欲聾的敲擊聲、低頻嗡嗡響的機具引擎、工頭領班的吆喝聲;甚或是妻子的啜泣聲、兒女的尖叫聲,都與他不在同一個維度中。時間繼續走,外面的世界全變了,他只能從休眠前的狀態醒來,藉由別人的反應來猜剛剛的自己做了什麼事,那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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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的話請在這幾個地方簽名。」

妻子坐在他正對面,陪同的律師遞出了那份表格,請他簽字終止這段婚姻關係。

「撫養權的部分,委託人想再跟您協商。基本上我們有委託人的驗傷單和您在精神科的就醫紀錄與醫師診斷,法院判決應該會傾向我方需求。若沒有共識,就只能上法院。」

夢醒來 只有我
名是寂寞 字看破

已屆中午休息時間,地基內的舊鋼筋幾乎都已經割斷了。幾個工地師傅把機具關上,電源切掉,待吃飽飯後下午繼續上工。包商頭家兒子拎著一袋便當發送給大家,他的手機還放在休息區的椅子上,音量開到最大,上面的抖音影片播送著蔡振南的空笑夢。

松雙手捧著兀自空白的工安檢核表,終於像想起什麼一樣,在紙上胡亂勾幾個勾,然後一一在後面簽名確認、押上今天日期。


- 2007, Air Traffic - Empty Space


回到辦公室食不知味地把冰箱裡那份減脂蔬果養生餐吃完後,他打開放在抽屜裡的藥袋。他其實非常痛恨那些充滿化工腥味的精神科藥物,它們根本沒辦法把他大腦中錯置的那顆齒輪拔出來、放回正確的位置,而比較像一種酷刑、一層層把身體組織切成薄片剔除、再靜待那些部分順著那顆錯誤的齒輪形狀長回來、重新與現實世界嵌合。齒數、中心距、齒隙、壓力角......這一大堆重新生成的參數只要稍有偏差,他的腦內就會不時傳來尖銳難以忍受的摩擦異音,腦油也隨之被擠滲漏出來。

但為了爭取哥哥成年前最後兩年的撫養權,松也只能繼續看診定期服藥,讓這部機器勉強運轉著。

It's a void that I can't fill
An empty space, I can't replace
With anything at all

他突然想起這個月還沒匯兒子的生活費過去,甚至也還沒跟他講過話。把廣播暫停後(這個電台怎麼老是放他聽不懂的英文歌),按開Line聯絡人的「哥哥」那欄,還沒播出通話,對話紀錄顯示一整排『📞無應答』,中間只有零星穿插兩個文字回覆:『?』、在上課。罷了,他決定再自己挑戰一次手機上那個網路銀行的app。

圖示按下去後,手機接連跳出好幾個確認視窗讓他眼花撩亂。

「維修時間公告」,確認;「交易安全防護更新通知」,確認;「防詐宣導通知」,確認;「網銀APP更新」,關閉並下載更新;「下載中」. . . . . . . . . .;「安裝中」. . . . . . . . . .;「重新開啟」,確認;「請輸入身份證字號/帳號名稱/密碼」......

松無法理解,他只是想進到那個屬於他的房間,存放了他幾乎一輩子積蓄的地方,為什麼這麼困難?或許還是等上班日親自跑一趟銀行,寫單轉帳去兒子戶頭踏實多了。


- 2023, 草東沒有派對 - 空

地基挖除作業告一段落後,兩三台砂石車陸續駛入,把一些較大塊的混凝土、鋼筋、砂石運出去。預計放置新設備機台的位置已經有一部分被往下挖空一米半深。松站在旁邊一邊拍照記錄今天的工程進度,一邊用Line傳訊息回報給主管。

「9/29:地基打除作業完成約6成,明天繼續。」

收場的工人開始灑水,盡可能減少飛揚在空中的塵土,但他還是被灰茫茫的粉塵與水霧薰到只能把眼睛瞇成一條線。

在成人之前 真想先成為自己
在世界毀滅之前 真想先毀滅自己

耳機裡傳來這個憤怒的聲音他好像聽過。前陣子哥哥第一次主動來找他借信用卡,就是為了刷他們的演唱會門票。松後來忍不住上網查了一下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派對,搜尋結果跳出來一堆歌曲連結,點開排名最上面的幾首歌,雖然全程皺著眉頭、還是盡可能都聽過一輪。

「那個什麼派對的,為什麼聽起來這麼生氣?」
「😅」

這是最近哥哥在Line上唯一一次回覆他的問題。

即使只是個表情符號,至少看起來在笑,對吧?好久沒有聽到妹妹的消息了,下個周末就是她17歲生日,不如就買片CD送她?現在年輕人都聽什麼音樂呢?應該說,現在還有實體唱片店嗎?年輕人都會喜歡這個什麼派對的吧?

他思索了一陣後,在辦公桌上的週曆下週一那格空白處條列寫下幾行字:

1. 銀行轉哥錢
2. 唱片行妹禮物
3.

筆寫到 "3." 那行停了下來。

真理就是沒真理
那誰想聽 那誰想聽

本來掛在辦公室門後鉤頭上的工地安全帽,顎帶鬆脫了摔到地上,滾了幾圈以後頂朝地不平穩地旋轉著,貼在安全帽上的字慢慢晃過他眼前。

安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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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te ma vie est avec toi,
Toute ma vie est avec toi,
Moi j'attends, toi tu pars.
我的一生與你同在
我的一生與你同在
我還在等待、 你卻已離開。

- "Empty Room" lyrics by Arcade Fire


(完



後記:

「隨便寫什麼都可以嗎?會不會對我這個陌生人太有信心了?」
「是的,只要從主題『空』發想而來,即使要在文中放音樂連結,我也可以試著編排進刊物裡。」

好久沒有寫這種尷尬的音樂歌單小說了(望向還在孵的荒島歌單下半場),歌單主題是「空」,本來是來自「火寺 Ra Poetry」 詩刊的邀稿。

他們的東西很酷,推薦去逛逛。但詩刊的主編邀稿時,大概沒料到這個傢伙最終根本無法在展延又展延的期限內交稿。我方向感真的很差,一旦離開這個寫小說的房間以後,就一直找不到路回來,一晃就一年多。

實在駕馭不了太長的篇幅,本來還有多幾首歌被我刪掉了。故事部份是根據真實職場事件人物改編的,寫起來總會脊背發涼(連假加班監工的那人就是me啦)。這種東拼西湊的習作還請嚴厲指教,完全沒有任何寫作道德與紀律可言的我,除了跟主編抱歉以外沒什麼好說的了。


b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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