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2|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上海地下貓狗偵探團

貓街,上海

貓街,上海


整個周末心思都掛在一件事上,莫名其妙,週五跨周六的夜,整晚無眠看日出:

「各位祝福我吧,晚上要去做義工守夜了。」

「面對貓販子的戰爭 !」

晚上九點多家豪在大學朋友群組裡傳來讓人驚訝又摸不著頭緒的訊息。這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老梗戲碼如果放在二十出頭熱愛社運的左派青年的年紀我還可以理解,但家豪你從年輕時就是個常自我壓抑又悶騷的傢伙,何況現在三十好幾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你能從上千公里之外的上海傳來這麼沒頭沒尾的一條訊息?這讓我整個嚇到:

「幹,三小。」我回。

「你是在幹什麼大事?」莫名其妙嘛這是。


大學畢業後家豪從台灣來到中國,因著外省人的緣故在中國有點親戚,又因著有點人脈關係,在北京一間台商開設的辦公室家俱公司找到一份儲備幹部的工作。又因為有內部關係,升遷快速,沒兩三年就從儲備幹部升遷到業務經理,又沒幾年就做到總經理特助。去供應商那兒誰還不畢恭畢敬、哈腰點頭、出人出錢出美女。加上身材高大(高過Allen Iverson),熱愛健身(大學時每周三次,胸部臀部厚實),站起來極有氣勢,又可以連灌白酒好幾杯,談生意可謂萬夫莫敵。當然,我這樣講難免被人說有點酸葡萄心態,說你張摩托做人不厚道,怎麼可以說人家都靠關係呢?不不,大學時他可是第一志願畢業。


「上海被義工發現有屯貓點。」

「這兩天義工組織都在現場僵持。」

「今晚需要有人守夜,說貓販子晚上被警察放回來了。」

兩年前這傢伙自從養了一隻大肥貓之後,又加入各種動物保護組織,假日時常常參與組織舉辦的各式領養流浪貓狗活動,主要是貓啦。當然,也有可能組織裡有愛心的正妹多吧,不然幹嘛去當義工,哈哈。但屯貓是怎麼回事,誰沒事會屯貓啊?貓販子又被警察放回來是怎麼一回事,是被抓了又放了嘛?

「中國沒有社運可以參加 只有參加寵運了。」

沒頭沒尾,他又傳來一句。寵運是啥?依我的猜測,應該是「寵物運動」的縮寫吧。他身為一個長年混跡兩岸的台灣人,對中國政治制度還是有點心得的,雖然我們平常不會聊到政治方面的議題,但總會從字句中透露出一點痕跡。但家豪,大學時我可是你室友,你從前是什麼社會活動都很少參加的,I know you。


「幹,要幹大事也不去練身體。」我說:

「一身肥肉去打架。」

唉,人邁向中年也是悲哀。大學畢業近十年,肥油纏繞肚腩,運動習慣早拋到九霄雲外去啦。

「你們多少人?」我又問。



我並不知家豪為何離開了台商公司,因為那時我正陷在憂鬱症的情緒裡無法自拔,斷絕了一切朋友關係,連續兩三年沒用Facebook和Line。我後來猜,他可能覺得職涯在此已經到底了吧?畢竟那麼年輕就當到總經理特助,一人之下,已經沒什麼職位讓他升遷了,總不可能換他當總經理吧,那可是介紹他來北京工作的人啊,哪有可能換掉自己的上司兼長輩,笑話。


「😂」他回了一個笑cry臉,毫無意義,可能中國混太久了吧,老油條。

「不知道,前兩天沒去。」

「估計現場我們的人也就10來個吧,大家輪班。」

「但都是阿姨,台灣小姐姐,寡不敵眾啊。」

嗯嗯,果然有正妹。



離開台商公司後,他好好為自己放了個假,展開一趟從北京橫跨俄羅斯直到歐洲的火車旅程。當然,身為一個台灣第一志願畢業的學生,是不會輕易讓自己的職涯落入空白的境地的。在離開公司之前他早就準備好了下一步。無縫接軌,他申請上了北京大學管理學院的金融所。菁英啊這是,全中國一年也沒幾個北大管院研究所的畢業生啊,他後來跟我說,一堆同學都是各省狀元,有個黑龍江來的傢伙考個托福準備三天就破百,天!哪來的神仙鬼怪聚集地。而我呢,這時才剛從抑鬱不振的狀態猛然驚覺,準備開始去看精神科醫師,好好治療我的憂鬱症。也是這時我才一個猛回頭,又重新找回舊時的朋友,和家豪重新連絡上。從此人生旅途上,差距不可謂不大。


「記得帶武器。」我說。「球棒 刀 防狼噴霧器 警棍 鐵板凳」

說實在話,我有點慌,為他擔心,這些販賣貓狗的人一想就心術不正。

「不行啊 現場警察是貓販子的人。」蛤?我不是很懂為啥警察會跟貓販子站同一邊,荒謬。

「被查到(武器)我們就站不住了。」

「而且這些你帶著上不了地鐵😂。」對齁,又不是在台北。

「等下去輪0-6的班。」

「很久沒站安官了。」真是臭男人聊天三句不離當兵。

「😂」他又傳了個笑cry臉again,好煩啊。

「剛好補教召。」他說。

嗯,這陣子教召在台灣剛好引起話題,無可避免地在教召年限邊緣的我和他會聊起這破事。在中國工作不須教召的他相對我這個被召好召滿的後備役弟兄而言,是多麼不公平啊,怒怒怒。

「沒人有黨證?」冷靜下來,我問。共產黨員九千萬,家豪你那動保組織裏總有一個吧,黨裡有人好辦事。

「沒有。」

「貓狗(販賣)在中國是產業鏈啦 一般都是勾結的。」這產業鏈到底是怎麼回事?身在台灣的我還真不懂。

「幹 那你治國理政帶一本去。」習大大萬歲!我這個建議不錯吧,可防身可砸人。



雖然他是北大研究所畢業,但找工作也非一帆風順。估計是名頭太嚇人了吧?一般公司可能不會輕易請一個北大畢業的台灣人,「北大」和「台灣人」這兩個身分並陳在中國一般人心裡會不會有點衝突?求職時縱然人資不說,但心裡總有點疙瘩吧我猜。曾經美團要用他,都已經說好了,薪資一萬六,沒想到好巧不巧遇到美團組織大改組,待沒幾天就被趕出公司。他還說他回台灣時曾經投履歷到某大國在台協會,但沒有絲毫回音,我心中冷冷地想:廢話你這學歷那麼政治不正確,在這兩大國衝突的當口怎麼可能會應徵上呢,當然我心裡這樣想,嘴巴上沒這麼回他。但無論如何,金子在哪都會發光,後來他被一家以南京作為基地的創投公司聘用,負責引介台灣人才到大陸工作。


Line上面他傳來個影片,裡面寫著義工組織們找到貓販子藏匿的地點,是在上海普陀區,嵐田路和嵐皋西路交界的一處老房。影片裡只見一個三層樓高的破屋孤拎拎的聳立在一大片光無一物的大空地上。

「這旁邊是要拆遷?」我問。

「藏貓點就是在拆遷房裡面。」影片裡破房子周邊已拆遷乾淨,四周都沒建築物,但獨獨那破房怎麼會亮呢?哪來的電?

「都是安徽、蘇北來的農民工窩點。」家豪你這是標準的地域歧視啊,怎麼可以將貓販子與某地某職業作上聯結呢。

「跟低端人口亂搞什麼。」我很生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家豪你人生這一路走來好不容易有了人人稱羨的學經歷,和這些農民工底層階級亂搞什麼呢?

「😂」又一個笑cry臉,我快崩潰了。

「低端人口猛啊。」

唉,說的也沒錯,這塊鹽鹼地上為了生存誰不用盡心機,說不定人家販貓販狗也不過是為了一家老小,賺點外快供家中兒女上學,供父母看病,難道錯了嘛?誰又有資格評斷道德水平呢?畢竟在這國家吃狗吃貓又不犯法,離糧票供給制的陰影也沒過多久,飢餓的恐慌一直壟罩在這片大地上,有肉吃就不錯了還嫌。

「記得報平安。」我回。

「反正我都(早上)六點睡。」我也只能哄哄他,期望給他點微不足道心靈力量。

「😂」已崩潰。

「可以的。」

「胖子到時候遠程連線。」我大學時是個胖子 ,但近年積極運動瘦了十幾公斤,澄清一下。

「帶武器啦,你們沒人開車嗎?」我又再次確認。

「不帶啦 現在我們就是要裝(成)丟貓的,不是救貓的,裝弱勢。」

貓販子到處捕抓流浪貓,周遭已經有數十個小區的動保志工發現平時餵養的流浪貓無端失蹤了,直到一隻名叫牛牛的黑白貓被牠的主人從監視器中發現有人騎著電單車帶著網往牛牛頭上一股腦罩住帶走,牛牛的主人才循線找到這處貓販的藏身地點。

「帶武器幹不過啦,而且我們都是阿姨們😂 哪幹得贏。」說的也是,不需要武器,大媽無論到哪裡都是最強的!

拆遷房,上海



南京待沒多久,家豪就離開了,聽朋友說也許是和感情糾紛有關,我也不敢細問。但很快的,他又在上海找到工作了,是在一間專賣民生消費品的公司裡擔任業務。FMCG耶,這產業位在所有管理學院畢業生求職目標的最頂端,所有念商科畢業的同學誰不想進隨意一家FMCG鍍鍍金呢。無論如何,他終於在上海安定了下來,在嘉定區和普陀區的交界處,這個台灣人眾多的地方找了個安靜小區住了下來,房租一個月五六千吃掉了大半薪水,離工作地點公車轉搭地鐵要一個多小時。

一個人孤身活在上海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緣分始然,他開始餵養小區樓下的流浪貓,養著養著,其中一隻特別投緣的、橘白相間的小貓就這樣被他騙回了家。兩年過去了,貓口從一隻變成四隻,花在貓身上的開銷也變成好幾倍。我常笑他養了這麼多貓可以當UP主了,畢竟養貓貓花了這麼多錢,要貓貓自己努力拍視頻賺錢也是應該的。

他的第二隻貓是隻只有三隻腳的白貓。因為在外流浪時和其他貓咪打架,右腳被咬的傷口太深了,又剛好趕上疫情爆發,診所能否營業都是未知,最終只能快刀斬亂麻的將右後腿截肢掉了。也就在這時,因為貓咪需要動手術的緣故,他為了尋找上海最好的獸醫,不間斷地到各個貓咪群組詢問,最終結識了現今一起保育流浪貓的義工組織。從線上直到線下,他們一起餵養流浪貓並幫助牠們結紮,還在上海舉辦各式各樣的貓咪領養活動,我看了看組織的宣傳,幾乎每個月都辦。

這上海的動保組織越做名聲越大,在地區的養貓圈子裡已小有名氣。這次攤上貓販子的事,有數十位志工二十四小時輪番守夜在貓販子的據點,務求貓販再也不能抓上任何一隻流浪貓。


「有沒有找大學生幫忙?大學生最愛搞社會活動了。」我問。上海大學生那麼多。

「😂最近同濟大學,復旦大學都有殺貓的,找啥找,找毛線。」唉,真不知道這些名牌大學的學生是怎麼回事,壓力太大不會去跑步喝酒嘛?而且一個學生做的壞事也不能代表整個學校啊。話說回來,台大前幾年也有個殺貓的,想想真沒資格說三道四。

「發個帖找附近的華東師範。」這間著名大學就恰巧在貓販子所在的普陀區,我試著盡最後的努力找來更多的人手。

「沒戲!」他回。「這種事情在中國不討好,就跟你在台灣參加社運一樣被譙。」

「這所知青有名的。」我想了想,我所知的楊逵松、許紀霖、沈志華、韓鋼等眾多公知都在這所學校任教,說不定這些大腕兒教出來的學生比較有知青氣,比較有所謂的社會道德感。

「狗屎。」無言以對。

「好啦,一切小心,常回報。」實在擔心啊,畢竟人家是為了生存,你只是為了生活。

「😂」崩潰到無感了,到底是誰發明的垃圾符號。

「安啦」

「好歹我們是國軍!」。幹,家豪班長你當兵當傻了吧,都退伍十年了還一樣傻到說幹話,滾回去背值星吧你。



上海十二月的天是冷冷的天,路燈下的白霧是被照亮的霜。我可以想像在周五晚上十一點,當家豪下樓走到小區門口準備前往守夜時,懷抱著是怎樣的英雄氣概。身體一定熱熱燙燙的吧,腦中一定自帶抖音神曲BGM吧,烏雲散去月光露頭照耀只獨獨在一人身上哪。雙腳踏上的土地能在寒冬之中長出長長的草,兩手揮擺著彷彿指尖與空氣間產生了電光般的火花,熱血上湧繡口一吐就要吟詩作對起來啦。

心裡雖然鬥志昂揚,可惜現實很骨感。小區太偏僻附近沒地鐵,要先花十分鐘走到公車站,搭上公車後再花十分鐘才能抵達地鐵站,然後在中轉一次,出地鐵站後再走十分鐘才能到達組織的集合點,與同伴一起開始和貓販子鬥智鬥勇。但路程遙遠和天氣寒冷並沒消磨鬥志。

凌晨一點半,我實在擔心,傳訊息問他現在狀況如何?

「打起來了沒?」我故作輕鬆。

也沒馬上回,足足又等了兩個小時,凌晨三點半他才回我:

「沒有啦😂」…好險。

「估計貓都被轉移了。」看來貓販子事先得到風聲,這就是所謂的與公安勾結嗎?

「那你現在要幹嘛?」我問。

「我們在這蹲點。」

「以防有人轉移貓進去。」

「蹲到早上換班。」看來沒事了,心頭一塊石頭落地。

「幹好青春喔。」我開始調侃,這麼熱血的活也只有大學生才能做到吧,沒想到由一群大媽、白領、小姐姐們一起完成了。




整夜沒睡,我順便查了查中國動物保護的現況,發現中國動保法的立法已經吵好幾年了也沒有結果,但因為這兩年大學裡虐貓案頻頻發生,立法時程又上熱搜。

在目前的情況,捕抓及食用流浪貓狗根本不犯法,除非能證明被貓販捕抓的流浪貓是屬於有主物。但這本身就是矛盾的命題,如果貓咪有主人,又怎麼叫做流浪貓呢?義工們平常也只是餵餵流浪貓、帶去看獸醫或進行TNR,又怎麼可能帶牠們去植入晶片或是戴上項圈?就算有也是極少數了。

敵對的雙方都清楚知道情況,所以公安也只能以維護社會秩序為由將貓販子拘留數日,並無法將他們移交司法機構審理,貓販子根本有恃無恐,反而在派出所裡落得清閒。一隻流浪貓可賣三十至四十人民幣,一車可裝六百隻,一個禮拜至少出一車,只要從上海運到蘇州中轉就好,貓販子們平分利潤所獲得的金額恐怕比自身正職薪資還高,還不需什麼成本。

說到底,現狀不過就是殘缺的法律條文和殘缺的動保觀念互相鬥爭的最適解。

早上五點多接近天亮了,家豪又傳來訊息,看來今天的任務即將結束。

「聽說有阿姨查到附近其他窩點。」

「想要一次一鍋端。」

看來大媽們才是中國土地上最勇猛的物種,你各位大學生阿最好時常回鄉看看家裡的大媽,免得家裡不給零用錢。

「太青春了吧」,「受不了。」我已經忍受不了這種熱血的氛圍,忍不住在酸幾句。

「根本地下貓狗偵探團嘛。」

窗外景物漸漸明晰,早上時間一到,路燈已經自動關掉了。昏昏欲睡,隨手把這群義工在我腦海中的形象透過Line傳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家豪手機裡。

「😂 」。…

「靠杯」。他已經不想搭理我了,其實我也不想理他了。

「我要follow這件事。」我傳了最後一條訊息,這件事實在太有趣,看來還有得搞。

太睏了。

「我要去吃早餐了。」他說。上海的天已微微亮,蘇州河畔老大爺們漸漸出籠。


回家睡覺了各位,「地下貓狗偵探團」看來日後還有機會大展神威;腳踢公安,拳打貓販,只要中國一天不修動保法。

–End–

外灘,夜晚



P.S.事實上在故事發生的幾天後,義工們已經和貓販大打出手:阿姨和貓販互打巴掌,甚至打到貓販報警,戰力驚人。

P.S.人人心中都有個家豪,誰不認識幾個家豪呢?

P.S.這是真實發生的事,而且正在發生,如果有上海的朋友想參與此事,請告訴我,我試著給你家豪的聯絡方式,他不一定會理我就是,畢竟人家高階白領忙得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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