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1929 - 2023) 在 94 歲這年逝於巴黎。他出生於 Moravia 地區的 Brno ,二十五歲前受音樂吸引更勝文學。 1968年,由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黨書記 Alexander Dubček 默許的布拉格之春持續數月後,華沙公約諸國軍隊的坦克浩浩蕩蕩開進布拉格,而後開始了政治迫害與更嚴格的思想審查,昆德拉也在 1975 年流亡法國,從此再未搬回捷克。搬到法國初期他仍用捷克文寫作,後來慢慢地改成用法文書寫,還會校對以前法國譯者對他的捷克文作品的翻譯並發牢騷。在 1986 年初版、 2000 年新版的《小說的藝術》第五篇「七十三個詞」,昆德拉對「捷克斯洛伐克 Tchecoslovaquie」的說明是:
我在小說裡從不用「捷克斯洛伐克」這個詞,雖然小說情節通常發生在那裡。但是這個組合詞太年輕了(誕生於一九一八年),沒有在時間裡扎根,沒有美感,這個組合詞也洩漏了它命名對象的特性:組合的,並且太過年輕(未經過時間考驗)。儘管我們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在這麼不堅固的字詞上建立一個國家,但我們無法在其上建立一部小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用波希米亞這個老詞來指稱我小說人物的家鄉。從政治地理學的觀點看來,這樣的作法並不精確,但從詩的觀點來說,這是唯一可能的命名。
我手邊兩本中譯的《小說的藝術》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屬於 2004 年皇冠叢書出版的米蘭‧昆德拉全集的一部分,譯者是尉遲秀 (1968- ),他是法文譯者。另外還有大塊文化在 2002 年出版、原著成書於 1976 年的《過於喧囂的孤獨》,作者是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 (1914-1997),譯者是中國的楊樂雲 (1919-2009) ,這就是直接從捷克文翻譯成中文的譯本了。《過於喧囂的孤獨》是2006年台中女中編輯社學妹在我高中畢業時送的禮物,那個時候我怎麼也預料不到2016年我會作為台灣科技廠的業務被外派到捷克布拉格。
2.
「我第一次到紐約市,就是我搬進紐約市的那一天。」這句話我不否認聽起來有點耍酷,但也是半分不假的事實陳述。紐約市又不是我離開台灣後第一個不能試水溫的居住地點,只是它威名遠播,讓人心生畏懼,以為非要三頭六臂才能安居於內。真的要說難以適應,應該要算2016年一月,我帶著兩個三十吋的行李箱飛進布拉格時連遮住腳背的鞋子也沒有,還得在冰天雪地之中衝進飯店旁邊的商場隨便買雙厚靴子不然腳就要凍傷的那種狀況吧。
我將這個從熱帶走進溫帶的經驗放在申請美國碩士班的Personal Statement的第一句, " From Taiwan's balmy 60-degree winter I walked into Prague’s snowfield, barely wrapped up because of the short notice I received for my new assignment in January 2016. " 任何精巧的對比都比不上簡單粗暴,連嬰兒都能直接理解的冷與熱、光與闇、內與外、輕與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個台灣慣用的中文譯名其實不太精確,乍看之下,像是把某個「不能承受之輕」放進了「生命中」,而這個包含著「不能承受之輕」的生命還有其他部分。英文譯名將捷克文書名 Nesnesitelná lehkost bytí 恰當地翻作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中國則翻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也比較貼近原意。存在很複雜,昆德拉認為小說的精神在於試圖捕捉這種複雜,小說的精神是複雜的精神,且複雜並不代表小說必須沉重和嚴肅,畢竟小說原始的精神來自娛樂、幻想、玩耍般地發現存在的可能性。然而二十世紀上半的兩次世界大戰以及 1946 年邱吉爾的鐵幕演講後,在不同政治領域的媒體企圖將存在的複雜簡化、統一成某些標誌,要閱聽者忘記生命的複雜,將這些簡化的概念塞進腦中,當成「人類的共同記憶」,這就是媚俗 ( kitsch ),是昆德拉認為與小說的精神相反的地方。
以英文譯名為鏡,幫助我看到中文譯名不那麼貼切的地方。這面鏡子是由婚前跟我先生約會時他無意間提供的。我跟他的成長背景迥異,語言也有些隔閡,我又是個句點王,一開始的話題不多。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邊走邊聊天,聊到話題快要乾枯時,我問他:「你最喜歡哪一本小說?」
他想了想,說:"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Do you know that book? Milan Kundera? "
我在腦中抓著 Unbearable, Lightness, Being 這幾個字,把它翻譯成中文,排列組合,之後終於得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個答案。米蘭‧昆德拉!我驚呼一聲,看著他,心想:原來這個人也讀過這本書!只是他讀的是英文翻譯,而我讀的是中文翻譯。我們居然有著這樣的共通點!
這大概是我們交往初期最浪漫的一瞬間了。
3.
我第一次讀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應該是姊姊從曉明女中圖書室借回來的,當時我還是小學生,喜歡的文學作品有金庸系列、鹿橋的人子、沈石溪的狼王夢、張大春的大頭春週記、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蒙哥馬利的清秀佳人。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還沒出版呢。
小五或小六的我,被小說裡頭眾多發生在婚姻關係以外的性交和不美麗的肉體、跳躍的時序、突然開始和結束的概念討論嚇得不輕。昆德拉引用的哲學和詩人好像很有名,但我都不熟。我心想完蛋了,我居然欣賞不了這本享譽全球的名作,莫非我是個沒有知識水平的笨蛋?我硬讀了兩遍,還是沒有開竅,非常沮喪,也不想跟姊姊討論。後來我也上了同一所中學,去圖書室時看見那本兩年前讓我挫敗的小說,心有餘悸,再借了一次,還是沒看懂。這些角色肆意地與不同人性交,究竟有什麼意義和美感呢?昆德拉這樣寫性,性愛分離,讓性交徹底失去神秘的光環,或許對我而言是一種除魅的性教育。
國中的我倒是對《生活在他方》的主人公雅羅米爾產生了共鳴。
要到什麼時候我才懂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除了特異以外的可敬之處呢?(為什麼非要懂這個不可呢?)人生的際遇將我推到波希米亞的布拉格,聽熟了捷克文發音,去過了書中所提的舊城廣場 Staroměstské náměstí 、布拉格中央車站 Praha hlavní nádraží (小說一開始特麗莎從小城搭火車來布拉格找托馬斯的車站。我每個月至少得去 Bratislava 兩回,大多也都是搭火車)、佩特任山 Petřín 、伏爾塔河 Vltava ,當這些地點的名稱和它們之間的相對距離不再虛幻,我也擁有了更多的人生閱歷之後,我終於能將這本書當成一本平易近人的當代小說,而非沉重的經典名著,因而得以輕鬆地欣賞昆德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