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米蘭‧昆德拉因久病而逝世。如果只能閱讀昆德拉的一本作品,我不會推薦有名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是會推薦《笑忘書》。第一個理由是這本書提及了昆德拉作品中的諸多關鍵概念,諸如笑、忘、輕、不朽。第二個理由是這本書比較薄,且是由七個短篇組成,閱讀上可能會比較輕鬆。這篇文章將聚焦在《笑忘書》中的幾個關鍵字。
笑得心蕩神馳的人,是沒有記憶、沒有慾望的,因為他高聲對話的對象是當下,他的心裡只有當下。(p.67)
有些事物突然被人剝奪應有的意義,突然被人從所謂秩序裡的既定位置移開,就會引發我們的笑。(p.71)
笑,具有一種爆炸性的力量,把我們從世界抽離出來,讓我們陷入清冷的孤獨裡。玩笑是人跟這個世界之間的障礙,是愛情的敵人,也是詩的敵人。(p.161)
「笑」是昆德拉作品的關鍵概念,這從他早期的《玩笑》、《可笑的愛》就可看出,而《笑忘書》正如其名,是以「笑」與「忘」為主題。笑通常被認為是正面的,但昆德拉所描寫的是笑的負面特質。在第一則引文中,敘事者談論笑的人的心理狀態,是「沒有記憶」且「只有當下」的。沒有記憶,意思近似於遺忘;只有當下,也就是沒有過去和未來。這些要素在昆德拉的作品中都是負面的,這在關於「忘」的討論中會更加明顯。
第二則引文則是敘事者對於笑所做的定義。敘事者認為笑和事物被剝奪意義有關,這種剝奪對於被剝奪者而言是負面的,例如人的權利被剝奪、或是慾望被剝奪,卻可能引出人們笑的反應。由此來看,笑的負面意義又更強烈了。
第三則引文出現在一個以眾多詩人為角色的故事,昆德拉借佩脫拉克之口,把笑放在愛情和詩的對立面。這個觀點認為笑會使人與世界割裂,這可以連結到前面所說,笑的人沒有記憶和慾望,也沒有過去和未來。因為這種割裂,笑在本質上就站在愛情的對立面,也在站代表文學的詩歌的對立面。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p.8)
男孩要把女孩從他生命的相本中抹去,那並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是因為他愛過她。他把她抹掉,她的人以及他對她的愛,他刮落她的身影,直到消失為止,就像黨的宣傳部讓克雷蒙提斯從戈特瓦發表歷史性演說的陽台上消失一樣。(p.29-30)
第一則引文可能是昆德拉最被廣為流傳的句子。昆德拉是出生於捷克的流亡作家,早年曾參加布拉格之春。極權統治是昆德拉作品中的主要社會背景。敘事者指出遺忘可以摧毀一個民族,當一個民族沒有了自己的記憶,其歷史就可以輕易地被改寫。在《笑忘書》中,有兩篇故事是以「失去的信件」為題。這些信件可能是情書,也可能是政治文件,但它們都代表著對於過去的記憶。當信件被秘密警察沒收,甚至成為被定罪的證據,信件的擁有者就會逐漸與自身的過去割裂,逐漸走向遺忘。
故事中的遺忘具有多義性,除了政治上的遺忘,昆德拉也混入了愛情上的遺忘。第二則引文出現在第一篇故事「失去的信件」:男主角向舊情人索討信件,試圖抹消曾經愛過的記憶,回家時卻發現祕密警察在家查封了自己的信件,試圖抹消他的過去。在這個故事中,試圖抹消過去者在更巨大的力量下成為了被抹消者。這種概念的呼應和身份的轉換是故事情節的精妙之處。
卡瑞爾的手感受到母親輕如鵝毛的體重,心底一陣悸動,他知道母親屬於另一種生物的國度:那種生物比較小、比較輕,也比較容易被風吹走。(p.37)
如果世界上有太多不容爭辯的意義(天使專權),人類就會被這些意義的重量壓垮。而如果世界失去所有的意義(魔鬼統治),人們也一樣活不下去。(p.71)
他們飛在聖溫賽拉斯廣場上空,跳舞的圓圈就像一個凌空飛躍的大花環,而我,我在地面上奔跑,抬眼望著他們漸漸遠去。(p.78)
在笑與忘之後的概念是「輕」,這在之後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有更深入的探討,但這個概念在《笑忘書》中就已多次出現。第二則引文是關於主角年邁的母親,她視力衰退、記憶力衰退,可說是承載著「忘」的角色。主角感覺母親很輕,並不單純是指體重很輕,而是指與過去割裂之後在意義上的輕。
第二則引文中,敘事者說了一個關於天使與魔鬼的寓言故事,這個故事關於笑,也關於輕。天使所代表的意義是重,魔鬼所代表的無意義是輕。失去意義的人們活不下去,其實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代表輕的魔鬼會引人發笑,即是把笑的概念連結到輕。「笑、忘、輕」三者的連帶關係在此相當清楚。
第三則引文是有名的魔幻寫實段落,昆德拉用超現實的方法描繪在笑之後的輕。敘事者述說自己因為發言不當而被驅逐出了快樂跳舞的圓圈,他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圓圈裡,只能看著圓圈裡的人跳舞。他看到那些人的腳蹬離地面,飛翔在廣場上空,逐漸離他遠去。這個段落的精妙之處在於它完全沒用到「輕」這個字,卻精準表現出了輕的感覺,而且它用空間上的距離來表示人際上的距離,也恰當地描寫出敘事者心中的感受。
坦克終將凋零,梨子永垂不朽。(p.36)
音樂的歷史總有終結的一天,可是愚蠢的吉他卻永垂不朽。(p.201)
《笑忘書》中關於「不朽」的論述不多,這個概念在昆德拉晚期的《不朽》中會獲得更多的討論。但從《笑忘書》我們可以大致看出昆德拉是如何運用「不朽」這個概念的。第一則引文相對隱晦,出現在關於母親的故事中。前文提到母親的視力衰退、記憶力衰退,承載著「輕」的概念。母親在戰車壓境時只看見梨子,對於遠方的戰車漠不關心。主角本來認為母親瘋了,後來卻逐漸發現,比起遠在天邊的戰車,也許近在眼前的梨子才是重要的,於是說出了這句看似荒謬的台詞。此處不朽的意義並不明顯,因為敘事者的觀點並不可靠:敘事者逐漸認同母親,認為戰車不重要,但戰車真的不重要嗎?戰車和國族的興亡有關,對於戰車漠不關心可能代表與世界的割裂,也就是母親所代表的忘。由此看來,梨子的「不朽」似乎帶有負面的意義。
第二則引文就比較明顯了,因為敘事者用了形容詞「愚蠢的」。這則引文出現的故事是關於音樂的終結,但敘事者卻說吉他刻板的和聲和平凡的旋律永垂不朽,因為這些東西仍可以激起集體狂熱,從而取代了真正的音樂。由此看來,敘事者並不是真的討厭吉他,而是厭惡讓刻板成為不朽。「愚蠢的」這個形容詞粗暴地向讀者透露了答案。有關於敘事者對於不朽的看法,在《笑忘書》中並不正面,而是被連結到笑、忘、輕,成為極權統治的共犯。
這些概念並不是這本書的全部,書中也提出了其他值得討論的概念。例如第五篇故事的Litost,還有許多讀者愛看,但可能是昆德拉的作品中最有爭議的,關於性的描寫。關於性的概念我的研究不多,但我認為可以從「閹割」的概念切入:第七篇故事把閹割連結到遺忘,這可以呼應前文提到笑的人沒有慾望的說法。但可能會令人不舒服的是,放在閹割對立面的是慾望,而且這種慾望有時被表現為強暴的慾望。這可能是昆德拉受到批評之處。不過,也可以留意昆德拉運用概念的多義性:在第六篇故事中,強暴所代表的是閹割,從這個角度來看完全是負面的意思。因此我認為對於昆德拉性描寫的詮釋可能還是應該以閹割為基準點,但他把強暴放在閹割對立面的段落確實讓人感到不安。
雖然「笑、忘、輕、不朽」並不是這本書的所有概念,但在我看來瞭解這些概念有助於更好地去理解昆德拉的作品。如果你還沒讀過昆德拉,那麼《笑忘書》是很好的入門作品。
*引文出自:米蘭‧昆德拉《笑忘書》,譯者:尉遲秀。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