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捕捉現代世界的複雜性
因作品遭共黨查禁而移居法國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2023),由於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一九八四年出版)改編電影《布拉格的春天》,深受好評,其作品漸為世人所熟知。昆德拉於一九七九年在法國出版的《笑忘書》,分成七部,就技術層面而言,足以寫成七部不同的小說,然昆德拉於《小說的藝術》解釋,如果將《笑忘書》寫成七本各自獨立的小說,他就不敢期望自己能捕捉到「現代世界裡的存在的複雜性」了。
昆德拉直接於《笑忘書》第六部「天使」告訴讀者:「這整本書都是以變奏曲的形式所寫成的小說。一個接著一個部分,都像是朝著一個主題、一個思想、一個狀態進行的一段段旅程,而這個旅程的意識逐漸地消失於遠方。……這是一篇有關笑和忘的小說,是有關布拉格,有關布拉格和它的天使們的。」不過,誠如李歐梵所言,這本看似「支離破碎」的小說,像幾個短篇結合而成,相互間並沒有敘述上的連貫性,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但還是共有一個結構軸心──捷克的歷史,特別是聞名的「布拉格之春」這個歷史事件。當然,此部小說的結構,也可以說是「非情節性」的統一。
(二)對共產黨的批判
「布拉格之春」是捷克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一九四八年捷克共產政府成立,民眾以為這是全新理想的開端,曾幾何時,政府當局一連串的鬥爭、整肅與高壓統治,使得捷克人民大失所望;到了一九六八年,捷克共黨政府在杜布契克總理領導下,發起自由化的社會主義運動,未料旋即為共產「老大哥」蘇聯的坦克車所摧毀,史稱「布拉格之春」。此後,在蘇聯陰影之下,捷克開始另一波的整肅和高壓統治,無數的知識份子和異議份子被迫流亡他國。如今,蘇聯共產極權瓦解,東歐各國政治、社會業已開放,進入嶄新的歷史階段,但身為「布拉格之春」健將的米蘭.昆德拉,於作品中對共產極權所提出的批判,讀之依然心有戚戚焉。
《笑忘書》第一部「失去的信件」的「我」提到,捷克人民都非常感謝驅逐德軍的蘇軍,覺得捷克共產黨是蘇軍的忠實代表者,於是愛屋及烏地對捷克共產黨產生好感,所以捷克共產黨在全國人民歡呼之下,沒有流血和暴力,輕而易舉就奪得政權。結果接下來的恐怖統治,讓人民噤若寒蟬,尤其蘇聯這個「偉大的世界賦格曲之作曲家」,不能忍受音符們的自由發展,乃揮軍入侵,迫使成千上萬的捷克人流亡他國,留下來的人則或被迫辭職或下放勞改,遭受跟蹤、竊聽、約談、恫嚇等等的政治迫害。
第三部「天使」的「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被列入黑名單,知道自己被挑出來殺雞儆猴,「我」變成一個誰碰上誰就倒楣的人,如果不想使得「我」所愛的人受到傷害,「我」就必須離開他們。如同《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主角外科醫生托馬士和攝影家特麗沙,不肯屈服於極權迫害,二人無路可走,也不會獲准出國,又沒有人肯給他們工作機會,最後不得不逃往鄉下,尋求自由自在、沒有使命的「輕鬆」,這真是一種令人心痛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總之,不願說假話、屈膝求饒、投降自白的人,結果就像《笑忘書》第一部「失去的信件」的麥瑞克和親友們,經過一整年的審查監禁,終被法庭判刑入獄。昆德拉的《笑忘書》以諷刺的手法,對共黨威權統治予以極有力的批判。
(三)可悲復可笑
《笑忘書》明白揭櫫本書的主題是「笑」與「忘」。昆德拉於第三部「天使」,利用許多篇幅來闡述什麼是真正的笑,所謂嚴肅的笑,遠遠超過了玩笑、譏笑和嘲笑,「笑」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麼簡單。特別是天使與魔鬼這兩種不同的笑,昆德拉指出,支配世界的兩大力量是魔鬼和天使,但世界上善的一方並不一定要天使佔優勢,所要的卻只是在權力上有某種程度的制衡作用。當天使第一次聽到魔鬼笑的時候,恐慌的天使也跟魔鬼一起笑了起來。當魔鬼看見天使在笑,於是笑得更厲害、更大聲、更開朗了,因為笑著的天使是無比的可笑。總之,魔鬼的笑是真正的笑,天使的笑則是模仿的笑,這兩種不同的笑,沒有不同的字來區別。於是《笑忘書》出現許多可笑的場景,到底是屬於魔鬼或是天使的笑?得由讀者去尋思。
尤其「性」的可笑,昆德拉著力甚深。如第二部「母親」的情婦伊娃,隨著神聖的巴哈音樂,扭動身體,對著卡瑞爾跳撩人的舞蹈;與第一部同名的第四部「失去的信件」,一心想藉由男友雨果幫忙取回筆記本的、流亡西歐的塔美娜,二人正當巫山雲雨時,塔美娜卻集中心力於記載回憶的筆記本上面,期盼雨果這位好人把它們帶回來給她。第五部「LITOST」的屠夫之婦克麗絲汀,愛著喜歡哲學與詩的大學生,溫柔靦腆的大學生渴求她的身體,她卻堅定拒絕了,因為「她愛他愛到怕同他做愛的地步;如果他同她做了愛,她離開他就活不下去了,她會為了對他的想念和需要而活不下去」。這個學生終究還是無法如願,苦悶萬分,自認愚蠢之至,怎不可笑!
又,在集權國家裡,個人的意義早已為官方所界定,私人可以做的,只剩下人生最基本的「性」,藉由性的追求來肯定個人存在的價值,但《笑忘書》第七部「邊境」中,性愛派對居然出現了指導員,使得大家好像照著鏡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做一模一樣的事,忍不住笑得肩膀直抖;再者,約翰與愛德維格,他們百分之百的和諧關係是建立在百分之百的誤解之上,後來兩人來到天體營,當赤裸變得順理成章,「性」就完全失去意義了,此豈不凸顯人生之可悲又復可笑?
昆德拉《小說的藝術》曾引用俄國小說家果戈里名言:「如果我們專心地、久久地看著一則好笑的故事,它就會變得越來越悲傷。」適足以說明《笑忘書》對於「笑」的諸多詮釋。
(四)記憶與遺忘
關於「忘」,昆德拉提到,因為歷史事件發展得太快,人類的記憶力也因而減短,事情發生後,很快就遺忘。所以,找回被遺忘的記憶就變得十分重要了。第六部「天使」裏面,幾乎全盲的歷史學家赫布告訴「我」,消滅一個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煞它的記憶,毀滅它的書籍、文化、歷史,然後找人重寫新書、製造新文化、創造新歷史,不久,這個民族便會開始忘掉它的過去和現在,那麼外面的世界要把它遺忘就更快不過了。第一部「失去的信件」的異議份子麥瑞克意味深長地說:「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作者也不斷地介入小說,強調極權政府迫使人民遺忘之不擇手段,如一九四八年捷克共產黨執政,領袖戈特瓦向人民發表演說,許多同志站在身旁,克萊門第斯同志體貼地把自己的皮帽脫下來戴在戈特瓦頭上,黨的宣傳部大量印發這張演說的照片,四年後,克萊門第斯以叛國罪被絞死,宣傳部立刻把他從歷史和所有照片中洗刷掉,此後,戈特瓦獨自站在發表演說的陽台上,克萊門第斯以前站的地方,只看見一道白牆,克萊門第斯所留下的只有戈特瓦頭上的那頂帽子。這種強迫人民遺忘的粗暴手段令人愕然,卻也有似曾相識之感。
改寫歷史以外,更改街名或豎立雕像,更是強迫人民遺忘的具體方式。以第六部「天使」的塔美娜為例,她出生於蘇維倫街,當時布拉格被德國人占領,這條街在奧匈帝國統治時期為「雀諾高斯德列卡街」,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街名先後改成馬歇爾佛虛、史達林、維諾哈拉迪,其實從頭到尾,這都是同一條街;只不過當權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改這條街的名字,目的就是要用洗腦的方法使人變笨。昆德拉以諷刺的筆調說,布拉格四處遊蕩著紀念雕像之鬼,它們是被捷克維新運動所砸爛的,被奧地利反維新運動所砸爛的,被捷克共和國所砸爛的,被共產黨所砸爛的,甚至史達林的雕像也被拆了,全國數以千計列寧的雕像如雨後春筍般地豎立起來,以取代那些被毀了的雕像,昆德拉如此形容,「它們長得像廢墟上的野草一樣,像一朵朵憂鬱的遺忘之花」。因此,作者得到以下結論:布拉格是一個沒有了記憶的城市。怎不令人反思?實則其他極權統治下的國家,何嘗不是如此?
布拉格之春鎮壓事件後,「知識份子」在統治者眼中,成了一種「多餘的東西」,這種人的雙足不是深植於地上,而是浮在空中,於是這種人當然就應當被離地吊在半空中。至於那些離國出境和被迫沉默或去職的人,像是一隊走進迷霧裏的人群,他們已無影無踪地被遺忘了。極權政府所積極從事的,是把千千萬萬的人從人類的記憶裏抹煞得毫無痕跡,以便留下一個無暇年代的無暇樂園。
《笑忘書》中,昆德拉透過「遺忘」的闡述與筆法,嘲諷著極權統治集團,令人印象深刻!
(五)打破傳統小說架構
二十世紀,捷克經歷了痛苦的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遭德國占領,戰後變成共產國家,到「布拉格之春」以迄蘇俄入侵,這成了米蘭.昆德拉內心難以抹滅的傷痛。在類似情況下,其他作家書寫著抗議文學或挖掘社會黑暗面的寫實文學,昆德拉卻拋棄傳統,突破窠臼,針對人生和歷史的荒謬,寫出全新的觀點。論者譚嘉說,讀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在享受優美的文字語言以及繁複的結構之餘,更深深地被人物內心的律動和具透視性的哲理所撼動。
昆德拉的小說,在形式上打破傳統小說的架構,刻意使用詩意文字,淡化外在情節,認為作者如果自滿於述說故事,小說就會變得平淡。是以昆德拉喜歡直接介入小說,透過人物一再地闡述小說主題,包括他的人生觀、政治觀等,並且樂此不疲,為此一形式而著迷,這也使得他的小說表面上看來似乎毫無連貫性,一般讀者如果欠缺耐心,恐怕難以終篇,《笑忘書》即是很好的例子,雖然每一章都是一首變奏曲,且環繞著「布拉格之春」這個歷史事件,不過,與同以「布拉格之春」為敘事背景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相較,後者成功地交代了托馬士和特麗莎動人的愛情故事,敘事結構相對完整,人物塑造也顯得立體,相信《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因此才會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