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4|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章四十八

  隔天一早,桓古尋洗漱完畢,吃過早點,步至寧澈的房外叫喚:「小澈,起床起床!太陽曬屁股啦!」耳朵貼上門板,依稀聽見被褥細碎地磨蹭,卻不聞半點人聲,他右手一推,門沒落閂,應力而敞。

  「嗯?你睡覺不鎖門的嗎?」桓古尋邁入房裡後,順手把門關上。

  寧澈散著一頭烏髮,靠坐床頭,觀其神態清醒,醒來已有一段時間,他道:「我在等你啊!」「等我?等我做甚麼?」桓古尋直接坐在床沿,這才發現寧澈手裡捧著書卷,上頭標著《毛詩正義 卷三》。

  白皙的手指撚起一頁書紙翻過,純亮的嗓音復言:「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即將來臨,你忘記了嗎?」桓古尋當然沒忘,道:「你是說那惡大夫嗎?」憶及昨日箏兒的情狀,頗為懊惱:「澤山錄暴露以來,除潘文雙以外,沒有其他人來,他何時上門,難不成非要等至十五日不可嗎?」

  「由於朝廷有令,使得普通的武林人士不敢造次,想必惡大夫也一樣。」寧澈再翻一頁,續:「夏府近來防備有加,縱然保得吾等安全,但也不好揪出他。」桓古尋擰眉:「得故意露個破綻,誘他上鉤才行。」

  寧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心神完全專注於紙上。

  瞥了那卷《毛詩正義》一眼,桓古尋問:「怎麼突然用起功來,飯都還沒吃,一大早就在讀書?」唇角彎出優美的弧度:「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啊!」

  「有得?你得到甚麼?」龐然之軀往床榻內側移去,正欲瞧瞧好友在看些甚麼,然他抬眼收卷,長指巧轉,伸臂突刺!

  桓古尋偏頭拍掉迎面的手臂,攥起右手的同時,肌肉墳起,鎖死全數力道,掄往寧澈左頰!

  拳面碰及臉頰前,藏在被子下的腿足率先踹上刀削般的下巴。

  一片白光閃炫視野,待得背脊狠狠撞上地板,桓古尋才又痛得回神,鯉魚打挺般地跳起。

  「承蒙桓大哥退讓,小弟先下一城了。」寧澈悠悠起身,疊好衾枕。

  後人兀自懵然,呆頭呆腦地問:「你……你怎地做到的?我發招明明很快……」

  「招式再快,被事先料到便是枉然。」寧澈回頭一笑:「你的意圖太過明顯,次次都想一招擊敗敵人,一次不成就來第二次,殊不知有時大招得留在緊要關頭,方顯其威勢。」

  桓古尋幡然曉悟,嘀咕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寧澈紮好頭髮,仍坐原位閉目養神,桓古尋再問:「小澈,你在想甚麼?」「我在想……區區的骸骨磨成粉,真能幫助耿前輩和曾祖父練成神功嗎?」秀氣的眉毛微蹙,不得其解。

  「我也想不通……」桓古尋忖道:「假定耿前輩他們是靠眹珠來練功,那麼要如何把原本是死物的骨頭,變成可以吸聚靈氣的活物呢?」寧澈沒有馬上接話,默然半晌,忽問:「阿尋,你第一次見著骨粉時,你有甚麼感覺?」

  桓古尋面露為難:「唔……很平靜,但又很龐大……唔……我不太會形容,就好像……好像……」

  「好像高山大海,近在咫尺。」寧澈的話,令桓古尋雙掌一擊,附和:「沒錯!就是這樣!彷彿看見高大的山脈,廣闊的海洋那種心生敬畏的感覺。」

  「這就是了!」鳳眼驀地熾熱,寧澈道:「霽泉山人武功再高,終究沒有練成澤山錄,但時至今日,仍給咱倆不小的震撼,那就表明一件事──骨粉內不只有霽泉山人,還包括暝嵐麟主的遺骸,兩者殘存的氣相互呼應,方能察覺。」

  掌聲二度響起,桓古尋說:「起初也是我倆一齊發功,方首次接觸靈氣。所以骨粉要令咱們產生感應,肯定不只一人。」

  寧澈隨即納悶:「但怪就怪在這裡,假若眹珠內含兩人的骨粉,那麼當初前輩口中強敵會是誰呢?」「不、不對。我記得很清楚,頭一次向前輩說到霽泉面具時,前輩很大聲地問我面具是不是用山人的骨粉鍛造,還有一把劍在哪兒。」當時耿峻軒的反應異常誇張,是以桓古尋記憶猶新。

  聞得此言,寧澈的眉頭糾成一團,道:「前輩只提到山人……是故神器所含的骨粉應該僅有一人……可是這樣眹珠怎生起作用?」

  「依據萬閣撿到的莊敖所說,強敵應當是他們的龍主麟主……要不是真有另一個強敵,就是莊敖他瘋得太久,腦子糊了。」其實桓古尋的腦子也快糊了,揉著太陽穴又續:「而且面具到底是拿來做甚麼的,到現在還不知道。」

  饒是聰敏如寧澈,亦大惑不解,仰天一嘆:「唉!本道能從萬閣那裡獲得解答,結果矛盾越來越多。」

  「想不透就別想了!」桓古尋牽起寧澈,道:「我聽總管說,西市開了一家新的藥鋪,是神都店面最大,藥材種類最豐富的藥鋪,咱們去晃晃。」

  明白桓古尋心中所念,寧澈遂言:「也好。那惡大夫縮在龜殼裡不肯出來,那咱倆就放餌誘使。」

*****

  「再過些時候,杜鵑花就要開了!玲兒,表哥帶你去踏春好不好?」今天的神都西市猶是車似流水,馬如龍,肩摩轂擊中,錦衣華服的公子哥緊跟一位妙齡女郎,又是拿外衣,又是提東西的,好不殷勤。

  「嗯……」名喚玲兒的姑娘對著攤子上的髮簪挑三揀四,心不在焉:「再看看吧,光祿大夫姚大人的三公子亦約了表妹一同郊遊,這春景年年都差不多,看久也厭了。」

  他的表哥立時改口:「那不賞花……去騎馬吧!或是遊河也可以!你想去哪裡,表哥都帶你去……」一個不留神撞著行人,手裡拎的捧的掉一地,罵咧咧地轉頭大吼:「走路要看……路……」最末一個字強行吞回肚裡。

  撞人的男子比他高了快兩個頭,面容沉靜若山,隱含威勢,棕色騎服、靛藍馬褲貼裹著偉岸的軀體,觀衣線起伏有致,不難想像衣下的肌肉多麼地結實分明,蘊藏力量。尚在為對方的壯碩而咋舌,男子已道:「抱歉。」

  「阿尋,你有沒有撞傷人家?」男子身側的青年身形頎長,玄色中衣襯底,半臂青衫在外,上頭裝點顏色略深的瑞錦雪紋,腰帶繫著同色帕巾,下著黑褲白靴,整個人看上去英挺俊貴、眉目如畫,左耳的玉飾曖曖,隱約透出一股率性叛逆,更添魅力。

  玲兒愣了一下,連忙轉移視線,彎腰撿東西時,紅暈悄悄生頰,後壯著膽子攀談:「兩位大哥看來好面生,是頭一回來神都嗎?可有甚麼打算?」

  寧澈答說:「我們想抓幾帖藥給師尊補補身子,姑娘可知左近有哪處藥鋪最有名,最好大間一點的,一些稀缺的藥材才找得到。」玲兒一喜,遙指街尾,應說:「你們可真是問對人了,我爹爹正為赭鞭堂的老闆,我幫你帶路吧!咱家新開的藥鋪啊,我敢掛保證,整座神都就屬我們家賣的藥材最多!」「正是。」他的表哥在一旁幫腔:「鳳毛麟角、龍鬚玳甲,赭鞭堂無一不備,樣樣俱足。」

  「喔……」寧澈故作驚奇,旋即要求:「那小弟想要鳳凰尾羽十根、麟麟左犄五斗、白龍鬚眉三條,玳甲……這般尋常的物事,你們一定有了。請問前三者赭鞭堂有無存貨?」

  嗔怪地橫了一眼吹破牛皮的表哥,玲兒淺笑以對:「讓公子見笑了,您若有任何需求,赭鞭堂自當盡力達成。」

  「你們店開張沒多久,期間有碰著古怪的客人嗎?」桓古尋問。

  玲兒仔細回想,道:「這數天來店的客人眾多,沒怎麼留神當中是否有異。」

  交談間,四人逐漸接近目的地,未瞧見店鋪的招牌,先飄來濃烈的刺鼻味,四氣五味悉數沉郁在這股味道中,不是很難聞,卻也不太討喜。

  一行人右轉後,「赭鞭堂」三個方正工整的大字刻在紅木牌匾上,高懸門楣。

  甫入店內,掌櫃匆匆上前,哈腰迎接:「大小姐好、表少爺好……啊!大小姐還帶了客人來,兩位客官有何需要?」

  寧澈自懷中取出一張紙,將藥方遞給掌櫃,道:「近日天氣詭譎,業師染了傷寒,作徒弟的只好辛苦一點囉!」「不只是你師尊,年輕人也該注意,要不小女子替兩位大哥拿主意,配一帖補湯怯怯寒?」玲兒見寧澈笑容滿面,有意進一步交往,遂熱情推薦。

  講話文雅的貴公子與姑娘相談甚歡;威武的突厥刀客瀏覽店鋪陳設,道:「掌櫃的,生意不錯嘛!」藥鋪才剛做生意沒幾天,門檻卻灰撲撲的,被磨平了不少,足見此間人客絡繹不絕。

  掌櫃聞言喜道:「托老爺的洪福,本店才能生意興隆。」桓古尋欲再啟口,卻聽門口一陣吵雜。四個長工各扛一只半人高的麻布袋,滿頭大汗地運藥材進來。

  「哎!小心點、小心點,如果藥材灑地,我便折下你們的脖子!」掌櫃一邊擦汗,一邊指揮吆喝。

  寧澈見狀,隨口問說:「袋子裡裝著哪種草藥?」「是黃耆。」答完,掌櫃捋鬚低喃:「不悉為何,這幾天好多客人來店裡買黃耆,還十幾二十斤地大量購買,後來鋪裡的賣光了,只好從偃師那兒調貨。嘶……怎麼最近大家都氣虛嗎?」

  這一聽就知不對勁,桓古尋復問:「是哪些人來買?」「男女老少均有……咦?有少年郎來買嗎……似乎大部分是少婦……還是老人家……哎!年紀大,腦袋瓜不管用了,總之很多客人來買咱家的黃耆。」掌櫃語焉不詳,猶如腦海被人攪拌過一番。

  寧澈和桓古尋對視一眼,彼此皆心知肚明,此事絕不單純。

  「掌櫃的,我要半斤黃耆,謝謝。」寧澈道。

  掌櫃秤好草藥給他,桓古尋已在門口等人跟上,玲兒不理會旁邊的表哥愁眉苦臉,心欲結伴:「兩位大哥接下來要去哪兒,人生地不熟的,不如由小女子作嚮導?」

  「我們要去憐花樓找黃姑娘吟詩作對,大小姐真要跟來?」寧澈狡黠戲弄,弄得人家面紅耳赤,尷尬萬分,身邊的表哥逮著機會,一個勁數落白日笙歌,實屬好色之徒,良家婦女切勿結識云云。

  出了藥鋪,來到大街,街道較方才更為擁擠,幾不能前進。

  桓古尋仗著出眾的身高,自然明晰前方動靜,「有人在演戲。」寧澈亦能大致瞧清,反正左右無事,遂停步觀賞。

  儘管人潮洶湧,群眾依然默契地圈出一塊空地,好讓俳優盡情表演。

  空地中央,一男一女分居兩側。男的玄鎧鐵盔,紅纓擎天,手持三尖兩刃刀,作武將打扮;女的身姿曼妙,臂膀腰腹繪著片片青鱗,妖豔恰似精魅。

  「嘿!」武將順了順盔上纓毛,劍指叱咤:「何方妖孽?竟敢在此為非作歹!」

  女子柳腰款擺,原地空翻一個筋斗,笑語吟吟:「小女子不過於此遊江逐浪,將軍何故動怒?」

  武將鼻息一噴:「哼!江浪滔天,堤防俱毀,岸邊民戶家破人亡,就是你這隻蛇精恣意興亂!」語罷,手中兵刃一長,直往前人捅去!

  蛇精俐落閃避,兩道身影一錯,站位互換,氣氛一觸即發。

  「哪來的粗人這般不長眼,本姑娘要做甚麼事,你管得著嗎?」蛇精怒上眉梢,中、姆二指一掐,彈了一個響指,武將的兵器立刻脫手飛遠。

  虎目圓睜,粗獷的嗓子憤而揚開:「這灌江口就是我李二郎管的!大膽蛇妖,今日勢必收服你,平定水患!」

  而後李二郎側腰飛旋,蛇精亦欺身逼近,極端之戰,就此展開!

  明知兩個俳優早已預先套招,然他們拳拳到肉,刀刀驚險,攻勢姿態毫不馬虎。一會兒鬥法,一會兒比武,初時是李二郎佔了上風,下一刻輪到蛇精施法退敵,一神一妖,鬥得精采絕倫,鬥得諸位看倌引頸期盼,連聲叫好。

  躲過蛇精射出的毒液,李二郎準備來一記回馬槍,然則粉唇輕吐,一縷青煙疾疾撲向李二郎的雙目。

  「呃啊!妖孽,你使何詭計?」李二郎摀著眼,嘶聲痛呼。

  「我是蛇精,當是施展毒功啦!」鏖戰稍歇,蛇精不復適才盛氣凌人,蘭指圈弄烏髮,變回最初小女兒家的嬌態。

  李二郎雖緊閉雙眼,然不減半分威風:「邪門歪道,又能奈我何?」然後摘下頭盔,額前赫然張出銅鈴大眼,這人居然生了三隻眼睛!

  天眼一開,嚇得蛇精花容失色,未及遁走,已聞李二郎暴喝:「現面來!」蛇精登時化煙慘叫,待煙霧消退,地上躺著一條歪七扭八的蛇屍。

  「不論任何迷陣幻術,於我李二郎的天眼,均是一一攻破,個個失效,不但明辨是非,更能降妖除魔!」鏗鏘有力的結尾,民眾無不鼓掌歡呼。

  桓古尋亦是大樂,但瞧寧澈目瞪口呆,像是被法術定住般。

  試著在他面前揮揮手,但手揮到一半,便給寧澈捉住,隨後被他拉著跑,健步如飛,在密集的人群中狂奔!

  「阿尋,我想到啦!我終於想到啦!」周遭的景物呼嘯而過,愉快的聲調隨風乘至耳畔。

*****

  「小澈,你幹甚麼?」桓古尋心裡大感莫名,寧澈自顧自地動作,僅說:「放輕鬆。」不透光的布巾盡數纏綁於深刻的五官,確認人看不見後,寧澈取過棉絮沾沾水,堵住友人的雙耳。

  眼耳受阻,隔絕泰半感官,使人頗為不安,桓古尋僵直身軀杵在庭院中央,靜待下一步指示。

  寧澈則刻意收斂步伐氣息,緩緩繞了桓古尋一周,見他不時偏首側耳,努力探尋四周的一舉一動,然收效不彰。

  繼續拉開距離,在桓古尋左後方二丈處,試探的腳步停下,寧澈運起澤型內功,交感花草木石,果然,他馬上迴身,面朝自己。

  再走到桓古尋身後的五丈遠,是次寧澈不與外界交流,而是運轉真氣,沿著經絡流動,不到行完任督二脈,桓古尋又再轉身,同樣正對寧澈。

  三度悄然行至人後,十丈之外的一棵杏樹下,寧澈掌按樹幹,自身真氣依循根幹葉,走遍整棵樹木。

  受試的人立即回首尚在情理之中,卻意料之外地說:「小澈,那棵樹會被你弄壞的。」寧澈大為詫諤:「這你都感受得出!你看到甚麼?」

  桓古尋揭下布巾,掏掏耳朵,「不是用看的……就覺得有一道氣勁流竄,不僅方向,路線亦能準確得知……我也說不上來……」

  說得如斯玄乎,也引起寧澈好奇,輪到他掩目堵耳,桓古尋消聲撤遠。

  舉目四望,而後落在左手邊,那邊擺著一張石桌供人歇憩泡茶,桌上放著寧澈早上從得記餅鋪買回來的小籠包。

  寧澈動都沒動,然音調驟降:「你不是吃過早飯了嗎?」後言:「與其說是五感,不如說是直覺……澤山錄的神奇,玄奧至極。」

  桓古尋復又走近,幫人摘下棉布,問:「你剛剛跑得那麼快,是想到了甚麼?」

  寧澈假設:「倘如­席磬鋒捉緝叛徒時,遇著同在一地的曾祖父一干人,無法清楚原委,僅知後來席磬鋒死了,正好聞訊趕至的麟主獲悉同伴身亡……」

  桓古尋驀然插口:「就算前輩他們有四個人,年齡也才二十上下,連續面對兩大絕世高手,真的應付得來?」寧澈續言:「故強敵二次來襲時,他們打造了面具和劍,寶劍是用來殺敵的,原理是澤型山型的內力能相互感應,利用面具……」

   無瑕的玉瞳猛張:「面具上的眹珠,即使戴面具的人不會澤山錄,透過骸骨殘存的靈氣,再運使己身內功,就可以探知麟主真勁的流向。」

  寧澈接續推論:「如是一來,任他武功再高,在敵人跟前亦原形畢露,遂成功擊殺麟主,再將其骨粉熔入眹珠,符合所有的要素後,眹珠吸納萬物之氣,自成天地。」「……耿前輩和你的曾祖父,便是用這樣的方式,學成澤山錄。」沉聲歸論後,桓古尋濃眉曲折,神情轉為複雜:「……為了練成神功,前輩他們真的會做出這種……」

  「阿尋。」寧澈面色凝重:「事過境遷,當年的詳情已無從釐清。也許他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狠心下殺手;也許席磬鋒之死是一場誤會,可是麟主依舊上門尋仇;也許這根本不是前輩四人所為,僅是幸運成為最後的受益者……」

  「也許就如同我講的一般,他們不在乎龍麟二主的生死。」桓古尋說。

  「是啊!但我要說的是……」寧澈平靜以待:「既只知冰山一角,任何的臆測均是無稽之談,咱們沒必要,也沒這個立場去議論這件事情。」

  紅玉般的瞳眸黯了黯:「也對,萬閣的門人不計較,我計較甚麼?」又言:「至於神器的流言……你認為是你曾祖父做的嗎?」寧澈沉著臉:「若是曾祖父性情丕變後故意宣傳……不無可能,但怎樣做到,以及目的何在,至今一概不曉。」

  桓古尋喟然嘆曰:「呼……好險你和你的的曾祖父一點都不像。」

  「諸事紛擾,只盼儘快塵埃落定,現下只要有不認識的人來搭訕,我的心就提到喉嚨口。」寧澈為目前的情狀煩惱不已。

  「映塵。」長吁短嘆中,柔和且令人安心的女聲忽至,是方玥。

  寧澈一掃愁色,問:「玥姐找映塵有事?」

  姣好的容貌精緻如昔,但細細審視,秀目下方泛著淡淡的青黑,「有閒的話,到藥鋪買……咦?」見到石桌上的藥袋,打開一看,訝道:「是黃耆!我正想叫你去赭鞭堂買呢!你怎地會有?」

  「剛才映塵去探聽惡大夫的消息,赭鞭堂的掌櫃說近幾日來買黃耆的客人異常地多,念著其中恐有蹊蹺,順手買了半斤,本欲與玥姐商量,您若有急用,先拿去吧!」徒兒毫不猶疑,交予藥袋。

  「買黃耆的客人異常地多……映塵,你當心點,我怕這是那人佈下的詭計。」方玥慎重叮囑。

  「是,映塵知曉。」寧澈目送方玥離去,惟桓古尋心潮澎湃。

*****

  細雨綿綿,洛之陰,河之湄,野鴝披著一襲蓑衣般的褐,四道雪白豪邁地撇過眉頭頰邊,於蘆葦密集處忙進忙出,喉間紅髯鼓動,啼鳴濱岸。

  綠簾簌簌,河之南,洛之涘,琴師穿著兩件陰天似的藍,三撮烏黑毛糙地垂在額前鬢角,在枝葉茂盛中飄來飄去,手裡銀弦震顫,苦澀心胸。

  琴音哀戚慟人;鳥聲悅耳婉轉。搭在弦上的木弓每來回一次,對邊的野鳥便歪著頭高唱數聲,好似在奇怪這人的心情為何比天上的雲朵還要陰沉。

  鳥兒啾啾喳喳地雀躍;胡琴咿咿呀呀地飄零,前者愉快,後者淒涼,悲喜映襯,不甚搭嘎,恰若各人際遇迥然,有幾家歡樂,就有幾家愁。

  「念修,下雨了,你不回去嗎?」心思飄忽之際,落在肩上的雨滴忽減,該為越青撐傘靠近,傅念修維持姿勢不動,淡然回應:「過一會兒我再回去。」

  雨不大,看樣子也下不起來,越青乾脆席地而坐,「我雖不諳樂理,但淋雨對樂器不好吧?」撫弦的指頭頓了頓,終將胡琴收進從不離身的木盒裡,後問:「越青怎麼跑到城郊來?」

  環視周邊的青山綠水,越青有感而發:「飽覽山川,寄情於筆。」「越青會畫畫啊!」傅念修驚喜:「之後若有幸生還,還望越青為鄙人描述筆下的美景美人。」

  越青皺眉說:「甚麼有幸生還!你隨時都能來我這兒賞畫,我畫了許多的畫,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盡,就怕你生厭。」聽得此言,傅念修報以微笑,沒再言語。

  「……你找到大夫醫治你的病了?」沙啞,似能擔起一切的男聲關心,稍微撫平傅念修徬徨,道:「有,治療的方法雖未必可行,不過她要我先養好身體,剩下的她會想辦法。」

  「太好了,祝你萬事順利。」語畢,耳聆紙頁翻動,傅念修遂問:「每次巧遇,你總是攜卷在側,難道你是隨看隨畫,不會不方便嗎?」「大部分是先記下風光,回家再憑印象感觸下筆,偶爾看著讓人動容的景致,亦會即興揮灑。」對談間,右手不停,一筆一畫地勾勒出眼前所見。

  然後似是憶起某事,紙傘傾向傅念修,越青拍頭說:「瞧我這粗心的,忘了你眼下受不得寒。」傅念修嘴角微揚:「傘給我了,那你怎麼辦?上次某人酒喝得太多,風一吹噴嚏連連,叫他去看醫生又不肯。」

  越青臉一熱,支吾:「那晚的風本來就比較大嘛……況且今次我沒喝酒……」

  大概是發覺旁人的窘態,傅念修不再取笑,延續上一個話題:「我時常央人同我說說畫裡的景物,最常被要求的是我妹妹,聽她說了二十年,畫中的東西有神仙仕女、也有魚蟲走獸,遊山玩水的,好不愜意。有趣的是,畫裡一直是人大於山,水不容泛,然而近年聽她敘述,裡頭的人物是越畫越小,她常常找個老半天,才知樹林裡藏了幾個人。」

  「現今的畫工與舊朝相比,進步神速,畫法亦是各家爭鳴,有的重彩,有的重墨,有的畫師工於風俗人物,有的畫師則擅寫意山水,然則畫東畫西,不是超脫現實,便是靡靡不振。」越青話聲沉重,隱有批判之意。

  傅念修愕然:「不然越青以為,畫師要畫些甚麼呢?」

  「儒以文針砭時政,繪者何嘗不能以畫評官勸世?何況目不識丁者眾,比起文字,圖像更能直達人心,可嘆方今繪者有才華的多,有傲骨的卻少。」這話說得傅念修啞然失笑:「自貞觀以還,百姓們安居樂業,正逢盛世,縱使有甚麼過失,僅是一時風波罷了,何必這等嚴肅?」

  越青搖搖頭,眉宇益發肅穆:「在咱們聽來僅是一時風波,對當事人來說可是驚濤駭浪。兩年前契丹族一帶鬧飢荒,災情慘重,營州都督竟為個人恩怨喜怒,不開倉救濟,導致契丹數個部落,逾二百人因此餓死,然有誰為其喉舌?」嚥了一口唾沫後,續:「不能因為衣食無憂,事不關己,而縱容官府,忽視有人仍在水火中。」

  「官威之鉅,可不是每個人皆能承受的。」傅念修說。

  「眾志既能成城,還怕拉不下一個狗官?漠不關心,只會使小惡狀大,大惡猖獗。」講完,越青忽爾感喟:「可惜我的畫技和文采均不到家,僅能空口說白話……唉!念修是不是要笑我說得比唱得好聽。」

  傅念修鼓勵他:「希望假以時日,能於他人口中聆聽越青的畫作,甚至傳頌後世。」

  越青道:「傳頌後世就免了,但願有人不畏強權。」

  手掌伸出傘緣一接,雨勢不見減小,惟恐人不堪天寒,越青收拾紙筆,嘴上催促盲眼的琴師:「這雨下個沒完,念修趕快回城吧!」將傘塞到瘦硬的五指間後,不及道別,便急急冒雨跑遠。

  「這人真是……對大事頗有見地,對小事卻馬虎大意。」摸到身旁自帶的箬笠簑衣,傅念修欲要穿戴,身形忽滯,思索片刻後,終是將其掛在臂彎,再背起琴盒,玩轉著手裡的傘柄,慢慢踱回城中。

*****

  方玥和送藥的小厮一起推門進房,便見安奉良直身走來,「方大夫晚安,您辛苦了。阿盛,藥我來餵就行,你去忙你的吧。」名喚阿盛的小厮還問安奉良是否用餐,然他擺手拒絕,小厮遂掩門而去。

  湯匙在黑乎乎的湯藥裡拌上拌下,讓它別那麼燙,見方玥坐於夏時鳴榻前垂眸不語,安奉良問:「方大夫,鳴快醒過來了吧?」

  「夏少主脈象平穩,大約明早就會甦醒。」經驗豐富的醫者把完脈,撥開患者的眼瞼及雙唇,查看瞳孔和舌頭,判斷狀況穩定後,問:「夏少主中毒的事,可有通知其父?」

  「沒有,我和軒哥討論過,鳴既無大礙,就別驚動他老人家……可是先前進叔曾來信叫他在驚蟄……正是初五前回到江南,如今腳程耽擱了,末了怕是瞞不過進叔。」安奉良朝瓷碗裡吹了兩口涼氣,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手攙扶夏時鳴的背部,一手端著瓷碗抵上他的嘴唇。

  耐心地餵完一大碗湯藥,安奉良碗還沒放下,方玥便說:「說我辛苦,安壯士才是真正勞心勞力,你超過一日沒能好好休息,雖知你擔憂好友,但也不必這麼拚命,倘若夏少主醒了,卻輪到你倒下了,豈非令他心感歉疚?」

  大手梳過茂密的捲髮,安奉良燦笑:「方大夫你瞧,我像精神不濟的模樣嗎?練武之人的體力豈會這般差勁?倒是方大夫你,聽說傅先生的病情堪憂,這些天來你兩頭奔走,真怕你累壞了,假如方大夫有任何吩咐,但凡能力所及,安某願意效勞。」

  方玥一聽,當道:「好,那請安狀士代我煎藥。」纖細的蔥指夾著一片紙條,繼而說:「這帖藥是給鳴少主喝的最後一碗藥,因其煎藥步驟繁複,火候的掌控相當重要,交給下人我不放心,安壯士若不嫌煎藥無聊,可否拜託你?」「有何不可?」安奉良爽快答應,即刻前去灶房。

  確定人已走遠,方玥沉吟半晌,呼出一口長氣,而後綿勁蓄掌,掌落夏時鳴的腦門、心口,接著捏捏他的人中,但聞榻上之人低吟一聲,緩緩轉醒。

  身子骨彷若給馬車反覆輾壓,又痠又重,近乎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坐起身,但看一道亭亭麗影立於榻邊,長揖不起,「夏少主,方玥有一事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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