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湖邊黑暗的紀念碑 ： 這一次我沒划獨木舟

最近讀了很多文獻，今年夏天再路過這個湖，決定休兵一次。同樣的地方，一旦知道一個故事，就很難把它看成是同樣的地方。

會突然讀這些一百多年前的文獻，跟今年的曠世大雪有關。大雪讓我對歷史紀錄感到興趣，而追蹤閱讀了很多文章。

加州今年降雪打平 1952年紀錄。山上雪會這麼多，是因為高海拔跟太平洋濕氣影響。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是加州的中央山脈，上面有500座超過3700米的高峰。1952年那場大雪造成一列由芝加哥開往舊金山的火車在隘口被雪掩埋三天才獲救，造成兩位乘客死亡。當時高速公路還沒有興建，鐵路被大雪淹沒營救非常困難。 乘客困在火車裡三天完全沒有食物。

再往前推，這一道山脈就是不可能通過的障礙。鐵路沒有興建之前，從美國中西部移民加州只有一個選項： 趕著牲口，帶著糧食，以篷車行走4～6個月穿越沙漠崇山峻嶺。中西部四月以前道路積雪泥濘，車隊又必須要在11月以前翻過塞拉山脈進入加州。這個窗口很短， 一路上絕對不能出差錯，否則就無法在雪季來臨之前平安進入加州。

這個隘口有一個湖，冬天夏天都很美。夏天來就是划獨木舟騎登山車，冬天就是開車路過，到附近的滑雪場滑雪。這個湖每一個矽谷人都不知道路過多少次，但包括我自己在內，大部分人總是急著路過趕去滑雪，或是去著名的太浩湖渡假， 要不就是急著趕到內華達州雷諾賭城。這個最美麗的湖永遠只是路過，很少是目的地。

但這個最美麗卻有一段最黑暗。

這裡有一條著名的「移民古道」，類似台灣的八通關古道。我在上面騎過登山車，獨自來回騎了一天。180年前那是從美國內陸翻過3千米山脈進入加州的唯一希望。 我常把移民跟自己畫上等號，其實移民的定義可以追朔到西部拓荒時代，那些長途跋涉搭乘篷車翻山越嶺進入加州的都叫移民。 只是時代不同，膚色不同， 來自的地方也不同。

當然命運也大不相同。

1846年唐納家族89人的篷車隊從伊利諾州出發移民加州，在塞拉山上這個湖邊紥營。塞拉山通常都是在11月中之後下雪，篷車隊於10月29號抵達湖邊，卻碰上史無前例的暴風雪。提早報到兩個禮拜的暴風雪給這個家族帶來歷史上最悲慘的厄運。曠世大雪延續了四個多月，家族在營地裡被困近五個月，89人餓死了一半。要繼續活下去的只好被迫吃已死親人的肉。被困的木屋現在改建成紀念館。

大家的印象多半是那是美國歷史上惡名昭彰人吃人的慘案，知道細節的人不多，知道湖邊有紀念碑的也不多。我不知道路過了多少次，總覺得歷史的災難距離我太遙遠。過去每次到這個湖邊，看到湛藍的湖水都急著下水划獨木舟。從不理會 後面那個森林裡的不幸。

這一次知道了更多歷史，決定不划獨木舟，而繞去看看那個最黑暗的紀念碑。

紀念碑已經樹立了一百多年，背後的故事我也聽說了20幾年。看著那個紀念碑，我發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想像177年前這裡是什麼景象。當時雪有多深？照片裡可以看出來 - 雕像底座就是當時雪的深度。那大約是7公尺。雪，在那年簡直就是妖魔。

那畫面令人起雞皮疙瘩。 在那個靠徒手生存的年代，那是惡魔，是厄運。

雕像是一對父母帶著兩個幼兒，其中一個抱在懷裡，母親袒胸露乳正在哺乳，另一個幼兒恐懼地抱著爸爸的後腿，爸爸勇敢挺著胸打量著遠方，腰間上掛著槍。 紀念碑基座上寫著： 要找尋，就需要冒險的勇氣，在面對命運最嚴酷考驗的時刻，不畏懼不退縮。 看到那把槍，我也深刻了解為什麼美國禁不了槍。

旁邊一塊石頭上寫著一個孩子留的一句話：只有經歷最大考驗之後，你才會深刻體驗到親人的愛。中文很難翻譯，但這裡的關鍵字是那個「考驗」- until it is tried... 這話竟然出自一個孩子的口中，可以想像當時她所經歷的。簡單幾個字竟然讓人難過。

這是一個最誠實的雕像，描述的是最誠實的美國精神。

看了這些也才了解為什麼美國人這麼尊崇冒險、挑戰恐懼。他們不要過平凡安全的日子，願意為找尋自己想要的付出代價。

這個湖後來被命名為唐納湖，那個隘口被命名為唐納隘口，後面的最高峰被命名為唐納峯。

今年四月公路封了四天又開通，當地警察局在臉書貼了一張照片，告訴旅客唐納湖出口已經打通，歡迎下高速公路吃點東西。照片是高速公路唐納湖出口告示牌，下面畫了一副刀叉。其實所有的告示牌只要出口有餐飲，都會有同樣的圖案。結果馬上被缺德的網友們 kuso，說歡迎帶你的家族一起來；這裡有很多好吃的⋯⋯其他還有更缺德的玩笑話。

看過那個紀念碑的，對這件事了解更多的，都不會開這樣的玩笑。因為你看到的是人類求生存的最底線。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黑暗，我們誰也沒有資格拿那件事來取笑。

我們這一代會把這些看得這麼淡，因為大雪帶來的是開放到八月的滑雪季，是假期與雪景，是社群網站上貼照片的背景。誰會了解同樣的美景在當年卻是這樣的黑暗？今天即使下著大雪，你也可以搭玻璃圓頂觀光火車通過隘口，看著下面湛藍美麗的唐納湖。但回頭想想同樣的歷史紀錄大雪，也因科技文明的不同竟有如此天壤之別。

生長在這個世紀雖有很多小不悅，但比起人類有歷史到現在，當今肯定是最幸福的一代。

放棄一次划獨木舟的機會，領會到更多，也學會更珍惜身邊的理所當然。這是很有意義的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