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遙遠的高山中,有個藍色蛋型湖泊,傳說是“天使遺落在人間的眼淚”,不知何時是誰給她取了名字,從此登山客叫她「嘉明湖」。這是我在大學時期聽到的有關「嘉明湖」美麗又浪漫的說法,當時就渴望能一睹芳容。「嘉明湖」位於中央山脈之「南二段」(山界將中央山脈區分成六段)陵線旁,1980年代整體的登山環境簡陋,我們這些學生都是“窮爬山”,裝備克難,也請不起挑夫,南二段是縱走行程,須全程重裝很耗體力。所以,雖然我有強烈意願,無奈“肉腳”級的體能,總被山友婉轉拒絕。原以為此生無緣,沒想到20多年後的2009年夏天,一位學長突然興起,號召我們這些已成家立業的山友們,攜家帶眷來去賞「嘉明湖」,雇請2個山青挑夫,申請嘉明湖避難小屋(1980年代還不存在!)床位,一群大人小孩只需輕裝上陣。太好了!等了20多年!終於出發囉!
1980年代,我們的生活沒有網路,更沒有手機,我們這些山友在大學四年中花在爬山、討論山、回憶山的時間比花在課業的多。我們面對的是一真實的世界,而不是虛擬的空間,在物質條件簡陋的年代,我們爬山更加依賴周延的準備、個人的毅力、及夥伴的相互扶持。
猶記初入登山社團,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在學長們的帶領下,一行人在冬季闖入北部中級山區(指海拔高1500-3000m山地)的拉拉山-北插天山段,中級山也剛好位居氣象上的雲霧帶,所以總是溼答答,我們在那濃的化不開的綠色原始森林中摸爬前進,每踏出一步,不是陷入泥濘中,就是踩在濕滑糾結的樹根上。地上繁茂的蕨類及藤蔓植物總是遮掩了路途,常導致我們誤入獵徑(原住民打獵走出的小徑,非正常登山路徑),走了冤枉路後疲累回頭。濕寒的天氣讓許多迎風挺立的樹梢掛滿「冰霰」(或霧淞),可惜艱難的行進讓我無心欣賞奇景,滿腦子都在想領隊何時要讓我們停下來休息。等到終於稍作休息吃東西時,冷到打顫的雙手竟脫不下麻布手套,原來十指已凍到腫脹繃緊了手套,在學長的協助下,雙手才脫困。幾天下來,已顧不得少女形象,開始抱怨學長把我“騙”到這“鬼地方”,懊惱自己山下好日子不過,偏跑到這深山野林來活受罪......。最後學長很有風度地微笑說:「妳以後一定會想再上山!」,「見鬼啦!」我丟下這句話轉身而去。
第一次登大山(海拔高度> 3000m)是大一暑假,跟著山友攀登南湖-中央尖山。南湖大山氣勢雄偉號稱具有“帝王之相”,中央尖為山界著名的「五嶽三尖一奇」中的三尖之一,我心中歡喜著終於要去登名氣“夠稱頭”的大山了。我們依然重裝行進,在離開森林帶登上陵線後,展現在眼前的是,有如鋪著綠色地毯般波浪狀起伏綿延到天際的山巒草坡(箭竹草坡),遼闊的藍天綠野真是視覺上的饗宴,但卻漸漸覺得雙腳有如千斤萬擔般沉重,舉步維艱,還有我那不爭氣的肺,一直抗議我“不夠認真呼吸”,這“夠稱頭”的山真是折磨人啊!我一路奮力對抗高山低溫、缺氧卻又曝曬的環境,終於登上南湖大山享受“君臨天下”的暢快,之後繼續往中央尖山前進,這時我才驚覺這兩座百岳鄰居,彼此“嫌隙”竟如此深,兩山之間隔著中央尖溪,我們必須先陡下1000多公尺下到溪床,再沿碎石坡陡上1000多公尺登上中央尖山,此時我已連抱怨的氣力都沒有了,想撤也沒退路,只能硬著頭皮跟大夥兒繼續前進。
下中央尖溪的峭壁時,在岩縫隙地及突長於岩壁的樹幹根部間尋找踩點,攀援而下,步步驚心。正在專注挪動我的腳步時,突然聽到我前方的學長驚呼著走在更前方的學姐名字,我瞬間一探頭,看到學姐如自由落體般下墜........砰!我以為“親眼目睹命案現場”嚇到全身顫抖無法動彈時,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狂笑聲。啊~~感謝山神的慈悲!在下方數公尺處,一棵從岩壁橫生出的松樹,用他枝葉繁茂的扇形枝椏接住了我學姐,學姐大難不死,驚恐及悲喜瞬間迸發出淒厲的狂笑聲。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即使已過了30年,仍歷歷在我眼前。
大四那年,為了把握最後的自由時光,不自量力的想嘗試「橫斷路線」,跟著夥伴走上「馬博橫斷」。我們從南投東埔進入八通關,橫穿中央山脈陵線,從花蓮玉里出山,沿途攀登秀姑巒山、馬博拉斯山、馬利加南山、馬西山、喀西帕南山......等百岳。以我當時的體能,每天都是一場艱苦的挑戰。當我一步一呼吸登山中央山脈之巔––秀姑巒三角點時,放眼四望,藍天之下那波蘭壯闊的陵線在雲海間無限延展,我們所站立的山頭彷彿化作一葉扁舟,載著我們「凌萬頃之茫然」,感覺自己也有如「憑虛御風」般“漂浮”在天地之間,全身的疲累頓時煙消雲散。
「馬博橫斷」路線大部分時間都重裝走在陵線上,經常得和懸崖峭壁艱苦奮戰,但那生氣盎然的青翠草坡及浮沉在雲海間的遠山不時出現在眼前,總能療癒我們疲憊的身心。1980年代的高山深處荒涼少人煙,路徑不明(現今高山上都被人群踩踏出大道了!),沒有安全防護措施,更沒有如現今便利的山屋,也找不到多少詳實的登山紀錄(當時沒有網路!),每天展現在我們前方的,都是未知的驚、險、苦、喜。猶記那一天前方雲霧中若隱若現的看到一灰黑色曲折線條,走近發現陵線已變成狹窄巉削的岩石露頭,兩側盡是一瀉千里的風化碎石坡,傳說中的「塔比拉斷崖」出現在眼前,之前也走過許多斷崖,但眼前狂風呼嘯中的斷崖伴隨兩側不時滾落的碎石聲,讓我感到更像是要走“奈何橋”般沮喪。顧不得尊嚴,我立刻束緊大背包趴下,四肢並用,身體貼在岩石露頭上“爬”過去。當天我們紮營地點是馬布谷,我們小心沿坡陡下,鑽出叢林後,看到一個與外隔絕的封閉山谷,谷底開闊遍佈濕地草甸,涓涓流水漫流其間,岩石露頭及小灌木叢零星錯落,沒有任何人為痕跡,宛如洪荒世界一角。夜幕低垂,一抬頭發現天空就像打碎玻璃散落滿天般熠熠發光,璀璨星空竟美得不似在人間。依稀記得當晚在馬布谷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來自天地間的強大氣場,害我徹夜輾轉難眠,至今難忘。
行程最後一天,在我們從“雲端墜入紅塵”前,還有一段數十公里的林道要走,當時「中平林道」早已廢棄,多年的山洪已將路面沖刷的體無完膚、千瘡百孔,我們雙足被迫在大小亂石間辛苦找尋落腳點,我那雙破舊的運動鞋(當年的我們少有人買得起登山鞋)已把我的腳底磨出水泡,大拇趾更是疼痛難耐。8天艱難的重裝行程讓身心俱疲的我意志逐漸消沉,雙腳持續的劇痛終於摧毀我最後理智,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走在我後方押隊的男生,聽到聲音驚慌跑過來問我發生什麼事,我根本無心搭理他,自顧自的只想把身體的痛楚及情緒上的懊惱藉由淚水渲洩出來,我那不知所措的可憐夥伴只好一路靜靜的陪著哭泣的我走完那該死的“坎坷”長路。
大學四年間,我果然如那位說過「妳以後一定會想再上山!」的學長所預料(常懷疑是否被下蠱了!),一次次鑽進那濃綠的中級山區,和那盤根錯節的樹根及泥濘為伍,與那原始老林同呼吸。也一次次氣喘吁吁地登上高山草原,坐看那藍天下的風起雲湧。登山的艱苦也一次次擊垮我,但回到山下,卻又鬼迷心竅的想上山......。
畢業後進入職場,各種工作及家庭壓力接踵而來,雖然假日還會去郊山走走,但“山的感覺”似乎越來越遙遠了。直到2009年夏天,學長帶來“山的呼喚”,立刻決定帶著孩子整裝上山。當我又站上那藍天下的高山草原時,有種“回家”的感覺,一路上看到熟悉的玉山園柏(生長於3400m森林線以上寒原的長壽樹種),或匍伏、或挺拔、或曲結、或張狂的出現在路徑上,感覺像在列隊歡迎老朋友歸來,藍天綠野間的“那滴眼淚”終於帶我重回山的懷抱。之後,我們帶著孩子又一次次上山,谷關七雄、水雲三星、合歡群峰、奇萊南華山、郡大山、合歡溪、沙里仙溪....,登山艱難依舊,但我已不再抱怨,還多了孩子相伴的喜悅,爬山似乎已成為我生命中無怨無悔的執著。
山友都知道一句名言,那是英國探險家喬治·馬洛里被記者問到為何想要攀登聖母峰時回答說:「因為山在那裡(Because it is there)」,年輕時覺得這句話真是無厘頭。然而,當自己執迷不悔爬山超過30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明白,對山友而言,爬山不需要理由。是的!因為山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