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的時候深呼吸-序

重拾寫作的契機，在第三個剛認識的朋友告訴我

你應該把自己的故事記錄下來，很正向

聽到正向這個形容詞，我感到不可思議

事實上，沒有正向及樂觀，我成長的過程可能已經在某個挫敗的路上躺平了

據我媽轉述，小時候的我是高需求小孩，愛說話，有主見，對「危險」小心翼翼

學走路比一般小孩慢，但是很早就會說話，甚至三歲就學唱歌、喜歡表演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幼兒園的記憶只有一個老師問小孩子怎麼刷牙

四歲的我告訴他外面跟裡面都要認真刷，還煞有其事的示範一次給他看像個大人

除了學習速度較同齡小孩快，我還倔的讓老師沒轍，花別人兩倍的時間吃午餐

特別是碗裡有我不愛吃的紅蘿蔔、茄子或芹菜

我老是在午休的時候在廚房外罰站，通常好不容易吃完其他人都午休起床了

上了小學，考了幾次全科滿分，外公知道這孩子是讀書的料，會給我準備零用錢。

我知道這些流水帳很無趣，直接切到重點好了

我的父親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工作意外過世了，收到消息的時候，沒有人有空來接我，從來都是爸爸接我上下學，自己走有點怕怕的。

那個下午，我第一次翹課，自己沿著紅磚色的外牆走回家，跨越三條小巷的路口，我右轉走進文化路76巷，遠遠的看到我家門口擠滿左鄰右舍，我聽見奶奶哭得肝腸寸斷的聲音，恍惚像一場夢，我下意識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大人身高一半的我擠開人群踏進家門，衝進浴室看著鏡子裡眼淚止不住的樣子，想起父親曾經告訴我：想哭的時候深呼吸。

歐對了，我是一個很愛哭的小孩，但同時很愛面子，水龍頭打開，眼淚止不住的時候，我會用力掐自己的大腿，因為每次哭，媽媽會打我打的更用力，爸爸偶爾看不下去，會擋住媽媽的衣架，帶我到書房，給我一包科學麵，一邊看灌籃高手，一邊跟我說，做錯事不能因為不想認錯而哭，想哭的時候深呼吸，好好承認自己的錯誤，就好。

我大口聲呼吸好幾次，但是眼淚就是無止盡地流，我的安西教練留我一個人在球場，這場惡夢醒不過來，我拚命奔跑卻躲不了那些憐憫的眼神。

當時，我八歲、兩個妹妹分別是六歲及四歲，我永遠記得救護車緩緩停到家門口，我媽在醫護人員的攙扶下走下救護車，身後的父親永遠的閉上眼，身上插滿急救的管子，在管子抽起的那一刻，永遠斷了氣。

勤學的我第一次請長假，每天披麻帶孝，燒腳尾錢，給每一個幫父親上香的人鞠躬，夜晚誦經老師會來，我小小的身軀捧著重重的斗，看著我看不懂的經書，複誦著誦經老師要我複誦的每一段話，習慣九點上床睡覺的我會在誦經超過生理時鐘的時候開始打瞌睡，這時候姑姑會輕輕扶著我的斗，跟我說你是長女，要捧好，然後捏捏我的肩膀幫我振作精神。

我記憶力很好，幾次之後就會折元寶跟蓮花，所以我跟著大人折蓮花，聽著他們回憶父親過往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我很想加入他們的談話，但是我總想問他們：安西教練什麼時候從名為天堂的地方回來，可惜送葬日那晚，我跟妹妹們都夢見了同一個畫面，一個黑色的身影坐在窗沿，溫柔地道別，我想追過去地時候醒了過來，看見媽媽哭著抱住我，我知道，是他在道別，溫柔，一如既往。

我重考的那年唯一看的電影就是父後七日，那時候我因為指考失利在重考班苦讀，這部片讓好多人笑著看完一整場，我卻安靜地哭完整個下半場，小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這些細節、媽媽怎麼在極度悲傷中完成整個古禮，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大人要我邊跪邊哭爬向棺木，讓所有人看見我們的悲傷。

爸爸過世之後，重男輕女的奶奶跟媽媽爭執的次數愈來愈多，多到終於，媽媽鼓起勇氣拿著公司理賠的保險金，帶著三個小孩搬出文化路76巷的家。

媽媽在我上小學後頂下來一家小吃店，我們搬到店裡住，回家的路變遠了，媽媽有時候來得及來接我，但是大部分時候，我會自己沿著回家那條路慢慢走，而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等在校門口，因為我知道，爸爸不會來了，媽媽要處理好多事情。

我受不了路人問我，媽媽怎麼還沒來，畢竟，讓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一次次解釋父親過世後多辛苦太難，更遑論每當提及媽媽一個人照顧三個小孩忙不過來，人們總會用一付同情的眼光欲言又止，這只會讓我好不容易堅強起來地勇敢分崩離析，於是乎，我學會了撒謊，我會在走回家地路上，對每個關心我的人說，我家快到了，實際上，我只能無止盡地沿著大馬路走，一邊期待迎面而來那些摩托車能看到一雙熟悉地、帶著焦急與愧疚的眼神。

到後來，小吃店也經營不下去了，以前爸爸下班會來幫媽媽洗大鍋桶、備菜，我喜歡媽媽從大鍋桶、竹筍湯底部翻出大骨，讓爸爸剝下碎肉給我們分食，我跟妹妹們會輪流吮吸大骨中央混合竹筍清甜的骨髓湯，我喜歡我們一家人一起圍著小桌吃宵夜，收拾完小吃店坐父親的腳踏車或是媽媽的機車後座回家的時光，一個人撐著所有工作太辛苦，一個人撐著所有回憶更難，所以媽媽不僅關了小吃店，還帶著三個小孩離開了我從小生長的小鎮，搬到半小時車程的、靠都市更近的地方生活。

我們只有走過悲傷，才能遠離悲傷。(出自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