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見,這種救人使命感的另一面,是消防人員建構個人自我價值所在,消防人員以此為榮,並且由一次次的救災行動中,不斷地賦予正面的意義,同時有愉悅的感受。
「這個心情唷~總是….覺得說,我們覺得說把人救出來阿就心情就輕鬆呀!還有一個來說雖然是挖到死的,我們也算是心情也是輕鬆呀!阿今天我們就這麼那個**分隊去救五六個起來,都變成說有這個心情啦!就好像說人家挖不起來,我們有辦法挖四個起來,挖五個起來」(以上為台語)(case16;p12)
不管救出來的人是活人還是死人,心情總是輕鬆。換言之,消防人員對自己的救災工作是高度的自我肯定,並以此彰顯個人價值的所在,而這個價值遠遠超越俗世一般的個人價值,消防人員的身份成為榮耀自己,讓自己在生活中有顯著意義的身份。
也就是因為這種高度自我榮耀性的價值,使得救災的人員得以克服面對屍首、面對身體傷亡慘狀、面對濃厚屍臭味、搬運屍身等的心理障礙。當研究者問及消防人員如何面對接觸屍體的不舒服時或是害怕時,一位消防人員說:
「我們是一個救災人員,你說在怕他,就變成沒有辦法去搶救他了,要把他搶救的中間,不說是活的還是死的,要有這個心去把他搶救,就是要把他弄起來嘛!要你把他弄起來若是再怕他就不必弄了嘛!」(以上為台語)(case16;p5)
如果害怕,就無法搶救,因此害怕是違背身為一個救災人員的本質。一位消防人員坦誠,在剛開始從事消防救災工作時,確實對一些人體屍身的慘狀畫面感到相當不適,出現吃不下飯、重覆回想‥等的情形,但是藉由弟兄們的相互帶領與扶持,使得他逐漸適應:
「一開始的時候不敢去接觸,包括如果車禍喔,如果說已經、尤其有一種什麼外傷比較明顯的喔,那一種的喔,根本就不敢去看,啊慢慢慢慢就是說,因為,就是說,大家這些我們的這些弟兄大家知道的都會互相帶啦!是說,有經驗的帶沒經驗的,啊帶、啊沒關係啦,啊你幫我扶哪邊、幫我扶哪邊,就好像說啊有的臉沒了你不要看,我幫你蓋起來,你抬抬下半身就好,啊慢慢接觸喔」(底線為台語)(case18;p17)
由於弟兄們的相互帶領的逐漸適應,加上對自己工作的高度價值認定,使得他在回答研究者提出接觸屍身是否有所不適時,他做了以下回答:
「像我剛剛說的說,有一個觀念說,我們今天執行一個工作喔,我們我們就是說在我們心理上就是認為說這是一個很榮燿的的工作,啊,就不會去想那個多,」(case18;p18)
又如另一位義消所提,回答研究者是否在這工作感受壓力,他做了以下的回答:
「要怎樣說壓力不壓力,你要說害怕,什麼場面我們沒有看過,火燒燒到爛爛的,燒到腸子肚子跑出來,這些都是常常看到的呀!救到活人我們也是很爽快ㄚ~進去到他們家裡面,在裡面**呀~不能呼吸在裡面ㄙㄨ~ㄙㄨ~弄得十分不舒服,煙煙死,我們也是進去呀!拼進去裡面也是把他們抱出來呀!抱出來聽到這個是活的,ㄏㄡ~那時候心情也是十分不一樣,…,嗯阿~因為這個心情便成怎樣說,就像做了一件好事情,救到一個人」(以上為台語)(case16;p6)
於是我們開始瞭解到,置身於災難的現場的救災人員,不若一般想像地容易遭受現場駭人處境的衝擊,因為矗立在他們身後,是一個無可取代的「救人使命感」,以及團體合作下的相互扶持。
第二節 問題解決者 –在不確定危險現場中進行確定的救援行動
救援人員帶著「救人使命感」的情懷進入危險的災難現場,他必須鎮靜地觀察周遭的形勢,並在與時間的搏鬥中進行確定而有效的救援,如此才能達到救人的使命。
但是921的災難現場,與之前所經驗過的火警、水災‥等的災難現場有很大的不同,一個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的消防人員表示,當時一開始,並不知道如何下手,說道:
「就第一次阿,喔(P2)。阿也不曉得從如何下手阿,嘖,因為這個千頭萬緒阿,阿做那邊也在叫那邊也在叫,那個…整個阿…整個災區阿,那個…都聽老百,聽那個家屬都在那裡…(P)喔,哭的,哭的哭啦,阿叫的叫阿,」(case17;p13)
因為其他救援人力尚未到達,在人力有限的情形下,在這種四處人聲喊叫哭嚎的處境下,救援人員必須判斷哪一處是優先救援的順序,而且現場的狀況是瞬息萬變的,隨時有餘震及意外的可能,這時候,正確地判斷形勢,盡量做好防護的準備才能有效的救援:
「有時候在~救災的狀況之下喔,你在救災的,嗯,上面啦那個(P2),那個什麼鐵板啦,或是~那個…欸…(P)就是瓦礫阿差不多,從你的頭上掉下來,那個一一大塊阿,喔掉*,因為那個~當時阿,在,它~餘震還很多嘛,我們在救災的時,*當中,還有餘震哪!說不定你(P)進去裡面救災你就沒有辦法出來,因為他,你要~所以說你救災的狀況你要摸這個週邊啦,要…了解一個狀況啦,週邊要,沒有可能阿,那個…可燃物,可燃的這個…掉落物阿,」(case17;p5)
而在軍方人員方面,由於救災經驗的不熟悉,對於災難現場是陌生的。當他們接獲指令,開始進行住戶內清除搬運的工作時,第一次進到扭曲變形的屋內時,一位軍官說明當時的感受是「蠻不能適應的」,他說原因是:
「忽然傾斜大概三十度你(?),人忽然,站在平地上站習慣然後你傾斜三十度的時候,沒辦法適應,然後那時候就覺得好像,頭蠻暈的,然後另外,裡面又聽到真的有瓦斯的聲音,然後我就,進去以後馬上又衝出來,‥,跟著我進去的還有幾個幹部,就是裡面一些班長,我們一些中士,他就跟我進去,進去他們也是進去不到十分鐘,然後每個人出來的時候都想吐,我說,是不是,沒辦法適應,然後他說,對啊沒辦法適應,真的沒辦法適應」(case20;p4)
站立在傾斜三十度的地板上,身體難以平衡,空氣中帶有著瓦斯的味道,混雜著碎掉的酒瓶所散發的酒氣,再加上因為滅火而被灌水的房子,呈現潮溼積水的狀況,軍官說真是「五味雜陳」,在這種環境工作,是對身體的一種挑戰,但是身體的反應顯示出對環境的厭惡,無法適應。
在此種情況下,軍方人員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十分鐘就輪流替換屋內人員,然後以接力的方式把東西接運出來。
救援的工作持續進行,而生還的人員大部份都己經被拯救出來,但是仍無法確切地知道到底還有多少人尚存生命,這時工作重點仍然是分成兩種,一是挖掘出屍體,保持完整性;二是拯救可能的活人,但是隨著時間,這種生存的機會愈來愈渺茫,一位消防人員描述當時的情形,表示從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開始,屍臭味開始出現:
「你就第三天到第九天的中間呀!第三天到第九天的時候,那個屍臭味就都出來了,已經都開始爛了,肚子都裂開了,有的還沒裂開,有的到第六天來,就骨頭就一塊過來一塊過去一塊了,」(以上為台語)(case16;p9)
但是工作必須持續進行,為了不讓屍臭干擾救災的行動,消防人員依照以前的經驗,研究出一種方法:
「研究一個一個叫做九層塔,九層塔,我們那個青菜的九層塔的味道不是很重?到最後拿那個九層塔的葉子,把他拿來放在口罩裡面,阿不就色(?),聞的味道會變成聞到九層塔的味道」(以上底線為台語)(case16;p13-14)
「變成五六天來,全都拿九層塔放在放在放在…口罩裡面,再下去救災,到最後我們再摘一整把到那裡每一個人分,有福同享這樣」(以上底線為台語)(case16;p14)
使用九層塔的葉子夾在口罩裏面,來掩蓋屍臭。在我們的敘說資料中,這只是其中的一種方式,另一隊的義消人員陳述使用米酒飄灑在屍身上,以及先行喝些米酒也能減低屍臭;而阿兵哥則使用明星花露水灑在口罩上。
有時挖掘屍身的工作無法順利進行,雖發現了,但由於不知名的原因卻無法拉起來,消防人員試盡方法仍無法拉起時(人力窮盡),也轉而進行祈求:
「給他拜,香就給他點燃,就這樣給他拜,給他拜意思就像說,阿就你就過世就過世了ㄏㄡ~你就趕快起來意思也是這樣啦!就像說給他那個給他說你就起來,給我們大家兄弟給你**起來,你就好去再去再去那個,再世那裡(投胎)」(以上為台語)(case16;p8-9)
我們發現這一路下來的救援過程中,救災人員帶著「救人使命感」與同伴進入現場,然後進駐到一個所謂「問題解決者」的位置,而讓使命感加以落實。
而這種「問題解決者」的位置,也讓救援人員在對921發表概略的感想時說道:
「我的感想阿(P),我覺得說(P2),九二一阿,從來我們台灣還沒有發生過阿,最主要的阿,還是…在裝備技術上要加強啦!(P)喔,還有體力上,喔,還是…還要多加訓練啦!因為(P),你沒有良好的體力阿,喔,沒有良好裝備阿(P2),那個,都是免談阿!」(case17;p22)
有好的裝備,有良好的體力,才能有效地解決問題。一位軍官也說道:
「綜觀這樣,整個事情,回頭來看的話那,真的是說,嘖,要建議政府真的是要,成立一個,專屬機構,或者一個,規劃,做好一個,規劃,然後,才能夠把整個防護系統,做比較好一點」(case20;p27)
有良好的規劃,同樣地,才能有效地解決問題。
「問題解決者」的稱呼令人覺得缺乏感性,實際上大部份的狀況也是,在現場救援過程中,救災人員憑藉著自己良好的控制與技術,企圖接引被災難困住的人們,也藉此展現人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需要理性穩定而有效地發揮。但有時候,在救災過程中,仍會遭遇到人力窮盡、生命缺損的感嘆,迫使救災人員在「問題解決者」上移位,因而引發相當的情緒。
一位消防人員說了一個生動的例子,他表示921後,他的分隊成員極力在挖掘一位受困者,約在第二天傍晚,發現這位受困者的屍體,以為即將挖掘出來,於是所有的義消排成一列,準備屍體被拉上來後,用接力的方式接送出來,但因著某原因,屍體無法取出,於是他們又開會研析問題所在,最後再從另一面打泂進入,又花費約一天半的時間才把罹難者的身體拉上來,他說:
「整個任務完成那時候四點多快傍晚了,啊快傍晚了也(P4)就我們隊長就集合啦喔,集合說就是說(P2)說徵求大家兄弟的、算說看說大家是不是說要稍微休息一下喔,還是再說轉移陣地喔」(以上底線為台語)(case18;p11)
經過約三天多不眠不休的努力挖掘,在此地的任務終於達成,立在「問題解決者」的消防人員正要決定是否轉移到另一個災難現場繼續救援時,卻突然發生一件事,他說:
「啊那一天剛好怎樣你知道嗎?,也不知道啦,也不知道那一天是八月十五,****,第三天剛好是八月十五啦,啊慈濟功德會喔很有良心啦,算說我們沒有心情來(過中秋節)對,但是那個我們隊員喔,都坐在那個,喔那個中秋月餅上,啊那時候想到這個喔,就(哭)」(以上底線為台語)(case18;p11)
不經意地看著慈濟義工拿來的中秋月餅,猛然想起今天已經是八月十五日,敘說者講述到此,被當時的場景所喚入,突然聲音哽咽地流下淚來。稍後他繼續說:
「有時候看說,罹難者**,雖然說不是我們的親人,但是看那個情形喔,啊,(P4)因為那天剛好中秋節,所以唷,拿到那個餅唷,大家都也都(心情很悲傷)」(以上底線為台語)(case18;p11)
不眠不休的工作,讓立於「問題解決者」的救災人員專注在救災當中,救援工作階段性的完成,剛好提供一個位置的缺口。當不經意地看到月餅,才猛然想起今天已經是中秋佳節,這個節日的意涵讓敘說者移了位,他可能同時看見兩種以上狀態的對差,因而落入深深地哀傷之中:這個節日對罹難者家屬來講真是一大諷刺,終究是團圓了,卻是活人與死的親人間的團聚;在全力救援的狀況下,屍首的尋獲也是一件功德,但卻在中秋節意涵的照射下,顯得益發淒涼;同時對不眠不休的自己來說,忘情專注的工作狀況下,佳節的到來,提醒了自己尚有親人。
第三節 「弟兄」情誼
若要說救災人員暴露在災難現場的情境下、具有強烈的心理被傷害可能的話,那麼「救人使命感」與「『弟兄』情誼」則是保護心理免於受傷的兩種最具效果的防護罩。
在對消防人員的訪談中,尤其是義消,不時可以感受到「弟兄」之情,一位義消談到自己加入義消的感想:
「反正就是你就大家要*輕鬆的心情大家來參加,滅火的兄弟一定比換帖兄弟還要有情,才可以來參加,比換帖兄弟比任何兄弟,說一些沒有輸贏的要比你自己的親生兄弟還要有情,因為滅火的中間是說一直衝進去呀!」(以上為台語)(case16;p16)
那是一同經歷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救災過程中,自己的生命往往要交給臨近的弟兄,弟兄們相互合作,才可能達到救災的完滿效果。因此我們認識到,救災人員從事救災工作,其實是一種化零為整的團隊工作,也是一種把自己託付給團隊他人的行動,似乎也必須如此,由團隊合作所組合而展現的人的力量中,才足以從大自然的巨大的破壞力量裏,拯救人們的生命財產。敘說者16進一步表示在火災現場中,當弟兄遭遇危險時,其他弟兄也是要趕快把他救出來,以致於弟兄一死就是三四個一起死,他說:
「所以說這個情形呀!你再怎麼危險的時候你也是要趕快把他救出來呀!所以有時候滅火的兄弟死了三四個四五個也是這樣子死呀!對不對?也是這個情形呀!所以說那個滅火的兄弟大家的心都很團結呀!」(以上為台語)(case6;p31)
這種在弟兄們間(人與人間)相互的聯結之強,以致於能夠克服許多可能產生的懼怕及退縮的心理,當研究者尋問若義消隊員出現害怕的狀況時,如何處理,他說他會跟他講說:
「阿看那個有什麼好害怕的?先喝一下先喝一下,酒先喝一下還是說…還是說,我們說阿先來鬆一下,先鬆一下,變成這樣..」(以上為台語)(case16;p17)
「嗯嗯~哪裡來喝一下,先鬆一下,阿這種哪有什麼?阿我們就比較聽,阿幹!我就這樣捏這樣弄了,你是在怕什麼?比較是這樣啦!不然你要怎樣?阿他就參加到了!阿你就那麼害怕,不然你給我退隊呀!不然你哪有辦法?」(以上為台語)(case16;p17)
雖然口頭說「不然你你給我退隊」,但這二十多年來卻沒有人這樣退隊!
從另一位義消的敘說資料,可以略為看見他們之間的聯結是如何產生的?這位義消算是相當年輕,他說當時會加入是因為看到電視上在招募,他就去了,剛開始也不知道狀況,只覺得救災蠻有趣的,他說:
「那時候來的環境也不知道啊,那也是,每天那時候,也是每天來,每天晚上,我們沒事情就晚上,阿那時候,就,聽那些學長他們在那聊天,在邊聽邊聊這樣,就是這樣」(case19;p31)
沒事情的話,每天晚上就來聽資深的義消聊聊天,「就這樣」。「就這樣」三個字意味深長,因為在聊天過程,人際的互動位置是彼此打開的,陌生人會因一場投機的聊天而有相熟之感,在聊天中,他說、你說、我說,交換彼此的經驗(尤其是生死危險的經驗),彼此間的聯繫增強。而彼此間的聯繫又極不會牽涉到利益上的衝突,他說:
「弟兄們那,相處也是,大家,蠻和樂融融這樣啊,不會說為什麼事,為什麼事這樣,勾心鬥角什麼,不會啊,因為大家,知道你說,我都義務的,我都是,這是當義工啦,」(case19;p30)
如同在第一節所提,這種義務的性質,更加提昇自己參與此一工作的價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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