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冬日暖陽（中）
3
麗莎喝下兩杯調酒，向她的夥伴說道：「這輪我就不跟了，妳們懂……」一面用濃密的假睫毛示意喬安娜。對方噘嘴，移至另一桌繼續遊樂。
這一切中村都看在眼裡，但酒精和香菸讓他稍稍找回中介狀態下游離的魂魄。
麗莎在這時轉頭，看向她今晚的獵物：日本貨、中村先生，發問：「中村桑，你有興趣和我們一起去s9跨年嗎？sexy 9 o'clock──」她怕喬安娜說的話被略過，自己又重說一次。
中村聽著天鵝蹩腳的日文險些露餡：「嗯？好啊。不過那個s9是什麼地方？」或許是他中村太會裝傻，也可能只因為、這隻急切想約他的天鵝被自己那些小心機給矇蔽，竟沒能察覺第一次聽到這間酒吧名字的人根本不會喊它的縮寫。
喬安娜於此時退出酒桌，坐上他身旁的高腳椅──裝醉。用著剛剛天鵝用過已不新鮮的五花肉攻勢，邊用那張快貼上他臉頰的鴨子嘴說：「那間雖然是Gay Bar，但我們常去，對女生來說滿安全的不會有撿屍什麼的事發生。Gay也不會歧視我們女生，也沒人敢騷擾我們。我們這次是想去看那邊的變裝皇后趴，這次的表演有請到很難見的Queen，那位以往只在高雄的Bar演出……」
說起變裝皇后，喬安娜滔滔不絕，完全沒發現麗莎的臉色越來越微妙。但當麗莎看向中村先生，卻發現對方已然露出一種「安詳」的樣貌，立刻給喬安娜一拐子，講者才如夢初醒似地害羞解釋：「抱歉，不介意吧？我很愛看《魯保羅變裝皇后秀》，不小心就說太多，希望中村さん別介意啦。」
中村聽了笑得瞇起眼，那笑容幾乎能照亮整間異性戀Bar：「沒關係，聽妳說我也很好奇，不介意的話我能和妳們一起去嗎？到時候我們怎麼約呢？」
這下恐龍們騷動不止，許多還以為中村的中文很差，丟臉地用可見的音量說著：「喬安娜妳噢，又來！」、「我也想約中村齁！」、「每次都給妳約就好了，不夠意思耶！」……聽著，喬安娜原先欣喜的笑臉都僵硬起來，尷尬的她甚至無法維持假笑，原先就要將手機取出的那隻手朝麗莎方向伸，中村觀察著天鵝與鴨子的互動，覺得有趣──
天鵝有點不解的看著鴨子，鴨子瞪她一眼、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刻從桌面的菸盒找出一根菸給她，甚至裝出一副好姊妹的模樣幫她點燃；這下中村先生是看明白了，面對天鵝，鴨子再精緻厚重的妝甲也無需維持和善了，真是隻可憐的天鵝。
因為天鵝、噢不麗莎，她們正背對自己講起女孩的悄悄話，中村也不好打擾，只靜靜等待她們其一主動交出聯絡方式……當他喝完威士忌時，出乎意料的，是麗莎笑著跟他交換LINE，他看了下時間也笑了：「感謝了！美麗的小姐們，我也該走了。今天和妳們聊得很開心……」
恐龍們沒能察覺他想沉入夢鄉的願望又與他寒暄，非要多數女孩都得到他的LINE才能滿意，這使他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躁進的模樣，不耐煩的情緒開始生長並茁壯成厭惡，就在這時──他發現Joy在交接，似乎準備下班？
中村先生連忙起身朝她開口：「Joy，我送妳吧？能幫我結個帳嗎？」對他來說這是很厚臉皮的行為，可在臺灣做起來卻很容易，他很多時候都愛死這個人情味、使他變得像無賴派作家一樣的地方。
「好啊。」Joy哪裡不知道中村就是個冤大頭，跟他一起回去的車錢鐵定是他出的；他這種自詡為長輩、成功人士的自信心，總令她想嘲笑。她也是沾過人情世故的女人，遇到這類人不讓他們出點血她是不過癮的。說她仇富也好、愛慕虛榮也罷，她就是看不慣這些有錢人士迫不及待送錢來的模樣，何況這副模樣都帶有明確的目的性：性，或愛，及色相之需求。
離開大門，他們終於擺脫了那群恐龍，如釋重負的中村先生於Uber後座坐好，兩條長腿隨意攤放，一路安靜的Joy於令一側上車、關上門時便說：「您根本沒醉吧？」
在車上，中村聽著Joy發出類似哼聲的語氣，心頭像被與毛刷過……在日本或工作場合，他一定擺出長者的姿態教訓她們不知輕重。可在車上，Joy好比他的小寵物或小情人，這位打扮似歐美俐落的女性，工作上也是一絲不苟，唯獨對他這樣裝無賴撒嬌的客人才會現出符合真實年紀的模樣。
很多時候，中村認為Joy在這點上很不像臺灣人，他熱衷於探索Joy的底線，怎樣的行為能完全惹怒她……「中村先生，請回答我。」他從思考中抽身，因著女聲開心於自己被人重視──Joy在生氣，對他生氣！
他開始有些覺得自己沒救了。無法被拯救了。
「沒有醉。但Joy，妳總是能讓我喝醉。」幾盞路燈剛巧閃過車窗，Joy因光線泛黃的臉上有揪得人心癢難耐的隱忍，她總認為自己藏得住情緒，可她不知道，自己還太年輕了。
中村忍不住高興地哼起小曲調。Joy即便聽不懂那源於哪首老歌也沒想問清楚；有時候有些東西問得太清楚了，會令回憶受傷的。
中村用眼角觀察她臉上更加失落的表情，輕輕伸手蓋上Joy的手背：「要來我家嗎？」
──Uber的司機很盡責，先送Joy到她家才折返送中村回家。
4
在空無一人的別墅醒來時，中村才驚覺自己期盼的沉睡是多麼短暫，他甚至還沒熬過平安夜呢。
房內過分寧靜，空氣中都能瀰漫一股與他者不同的異類感──他的眼球，不斷受桌面的邪惡駱駝誘惑，白色的駱駝向他甩尾，他終於伸手，抓住那暗色埃及的夜。在尼羅河的另一側，望著手上的金字塔，取出了第一根菸，點燃。吸上好一大口──吐出……
看著白色的迷霧，終是戰勝了那違和的不安。
但他像戒斷中的人一樣，駱駝的菸味立刻失效，沒能沖散他的焦慮，他如五六十歲滿懷心事的老者抽得急促，尼古丁的量不足以掩蓋腦海中，一位名叫「中村次郎」的人、他那滑稽又好面子的一生。
中村次郎還是個少年時也是團體裡的風雲人物，讀職業學校比其他同學還快取得錄取通知書，畢業前夕太開心更是混出場車禍。大難不死的中村次郎，大學時期為了找尋合作的模特兒，有空就跑聯誼……進入業界後，從苦命助理撐到自創品牌，再到模特兒一位一位搶著暖床……
再然後，鏡中這個：臉上有著笑紋及細小斑點，虹膜顏色變淡的中村次郎大叔就出現了。
這個大叔壞透了，歐美那個#metoo運動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利用模特兒想搏雜誌版面的上進心，他幹過不少齷齪事，強迫的、自願的都有，媒體若是收到相關的花邊消息，通常都是他讓那些製造問題的人滾蛋，別想讓他花一分錢擺平。
這天，國際時尚雜誌封面人物換上了中村次郎，大標在他看來極為諷刺，寫作：「不為女人花錢就能打勝仗的日本時尚大師」；這標題在外行人眼裡看來完全不誇張，多得是期盼當雜誌封面人物的藝人會主動接洽他，以及期望以中村秀場一鳴驚人的嫩模們，中村的秀場與雜誌也確實成功捧紅很多人……
將剛寄到的新一期刊物直接送進回收箱。他，剛剛憶起自己是一位怎樣的中村次郎的他，這位該死的中村次郎大叔連打開自己受訪刊物的勇氣都沒有，僅能跌坐在玄關邊的木地板上發愣。
他也曾是那個最喜歡時尚、潮流服飾的少年，也曾信誓旦旦說自己會闖出名號，讓他那些中學朋友刮目相看，可不知不覺間，於人世就這樣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過。久了，於人前形塑菁英的名牌也會累。
中村次郎身邊的人都認為他是不安於現況的，不安於一位女人。但出乎意料的，他只忠於一位女性，對外受訪都稱是大學時認識的臺灣美女。如不是圈內人知道他做過的好事，說不定還會相信，不過媒體就愛這種形象，大眾還會為了這虛偽的設定買單他的產品……
只有他自己知道，於人台*前想休息一下，就連舉起咖啡、無名指上戒指的亮點都能螫傷人。很多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活成這樣為何還在乎「面子」──從三年前開始，他們的婚姻因品牌海外設店的決策，差點過上分居的生活，他決定去臺灣時，當時多數人還稱他愛妻魔人，他也笑著回應過，然而就在一個月前，這個「分居」一夕間變成了「名存實亡」。
「我是愛妳的！妳要相信我！如果不愛妳，我怎麼會考慮放棄國籍……」中村說得語無倫次，慌亂地抱緊她，這個大學認識的臺灣女人。但她只是強硬地推開中村次郎，離了他後抽噎不止：「你喜歡男人就讓我走吧！我們沒辦法在一起了……喜歡男人為什麼不早點說，為什麼要害我……不要在我已經喜歡得這麼多的時候才告訴我啊！混帳！」
妻子是從女性友人那知道的，說看見中村次郎打扮花俏和男人一起去咖啡廳，一位如韓國人般美麗的男孩緊緊靠著他，白皙的男孩不顧旁人哭得一顫一顫的，友人看見中村讓男孩使用肩膀，當男孩心情平復，卻忽然在中村的臉頰印上一記親吻，直把妻子的友人嚇得不知所措。
中村聽著內容回憶了下反駁：「我沒──」卻被妻子丟過來的手機砸痛：「你還想騙我？你自己看！我朋友拍的照片！」看著照片中的男孩，果不其然是來自s9的那位臺韓混血兒，是他最近一次去那喝酒時不小心用下半身相中的模特兒。說是剛和一個s9認識的男人分手，不巧的是，中村也認識對方，受對方所託照顧這位前任。
但有些事實就是眼見為實。無論中村向妻子說再多，他們的愛都產生裂紋，再不能好了。就算對兩種性別都能產生情慾，但對他來說，這生唯一愛過的只有手機裡的這位女人……用手指撫過螢幕，捻熄不知第幾根菸，他看著照片上女人身旁的新歡，年輕的「鮮肉」吧？臺灣人好像都這樣說。心頭就像被什麼給狠狠重擊了。
他想回被窩繼續睡，可走沒幾步路就被茶几絆倒，膝蓋疼痛地翻身，看著缺失燈串與裝飾品的天花板，眼淚順著臉龐流進髮絲內，他用力閉緊雙眼，期望入睡……以往的平安夜，他都是和妻子一同度過的，這年，連天父都不願救一位傷心人。
中村次郎終於還是爬起身看時間，稍作整理、找了間八點就開的Bar窩著，那也是他常去的一間。在那裡，他熱衷於戲弄熟悉的調酒師Joy，他深知Joy喜歡自己，卻也相信這樣好的女孩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在妻子那處，他，中村次郎已經破損了，未來或許還會劣質下去，他還是有著日本人的矜持，對上真有好感的對象，他，不敢毀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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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人台：即日文「マネキン」、英文「mannequin」，服飾店常見的人體模特兒、裁縫所用的模特都算在內。（「人台」應為中國用語，但臺灣服裝界已經用得很習慣了。wiki翻譯為「人體模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