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5|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章五十四

  時值百花齊放,獨獨不聞天香。

  寧澈手撐頰邊,對著街邊綠油油的牡丹花叢發愣,連麵攤的夥計端上熱呼呼的湯麵,亦無反應,夥計跟著瞅往外面的花叢,道:「公子,牡丹花人稱花中之王,任憑皇帝奶奶氣到摔破她的胭脂扣,不開花就是不開花,得等花朝節過後才肯生出花苞。」

  「都說是花中之王了,難免有些驕縱嘛!」寧澈笑著回應,後又吩咐:「勞煩再來一碗羊肉麵。」夥計愕然:「嗯?您這碗才剛上呢!」「不是我要吃,是我朋友要吃的。」寧澈說完,夥計抹布甩上肩頭正要走開,又聽人喊:「再沏一壺茶,加兩個杯子。」夥計沒再多問,應諾幹活。

  戎服威武,皮靴噠噠,安奉良大步流星,低下身後,桌椅頓如孩童的玩具,又小又窄,「好巧……桓兄弟沒和你一塊兒走嗎?」

  「他待會兒就來。」寧澈夾起麵條吹涼,吃下一口後,大讚:「這一攤的羊肉麵料多味美,十年不變啊!」

  「他是去找巫越青嗎?」安奉良單刀直入。

  寧澈坦承:「是,你要見他?」「沒有要殺他,何必見他?」安奉良繼而道:「鍛造眹珠一事,若姎他們有眉目了,過些天會來夏府。」彼邊狹長的鳳眸一抬:「就這樣?」

  安奉良眨眨眼:「甚麼就這樣,這事還不重要嗎,那麼你想我跟你說甚麼?」「重要啊!可是等我回夏府再說不就得了,你特地跑來同我搭話,不會僅為此而來吧?」寧澈說。

  兩指搓弄著頂上捲髮,幾次欲言又止,安奉良才問:「你倆最近老和朝廷的人來往,是不是在策畫甚麼?」

  提箸的手一頓,寧澈壓低其聲:「有一群叛黨正密謀造反,朝廷要我和阿尋搜尋他們的下落。經多日查訪交手後,僅知他們慣用的兵器及在江南的老巢,其餘幾乎一概不通。」

  安奉良暗自心驚,忙問:「老巢在江南……是不是在杭州?」寧澈聳聳肩,「我也不曉得,但是那群叛黨與朝廷的目標同為霽泉祕寶。」安奉良皺起眉頭,納悶:「要祕寶做甚麼?寶庫裡不就是財寶醫書……難道叛黨想搶錢,朝廷為防止其壯大,遂加入這波爭搶?」

  「或許對他們雙方來說,祕寶是另一項更具吸引力的物什。」寧澈肅容。

  聞言,安奉良的臉色更為凝重,指節敲了數下木桌,再言:「其實半個月前,進叔便來信要鳴趕緊南下返家,信上是這麼說的:『驚蟄將臨,春雷動盪,速回。』……你怎生看?」

  寧澈擰著眉峰思忖,反問:「子謐最初來河北所為何事?」「大致是進叔命他購入河北、邊關附近的商貨,欲二次轉賣……」話未盡,寧澈急急插口:「二次轉賣?為甚麼,河北會出甚麼大事嗎?」

  安奉良沉聲:「這正是我和鳴最擔心的,近來恐怕要打仗了!」

  「打仗……李盡忠!」念及當初在關外與之交手的情形,寧澈道:「連進叔都如此猜想,那就不是我多疑,他真的要叛變。」而後道出去年契丹首領刻意封鎖面具消息,試圖趕漢人回南,自己則寫信密報趙文翽之事。

  狀若羊角的兩叢毛髮上下點點:「想來進叔心中早有計較,才讓鳴趕快回杭州。」

  寧澈咬唇:「子謐正處於睡夢中,為確保試驗安然,不宜舟車勞頓。」安奉良同有此顧忌:「季大哥遂去信知會進叔,鳴將晚歸,然而……」

  膛內心跳不自覺加快,寧澈重複:「然而……」「然而恆姨回信說進叔遠行已久,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連日來音訊全無,這不像是他的作風。」安奉良面帶憂色。

  「該不會是出事了?」寧澈同是惶惶不安。

  這時,夥計拎著鐵壺走來,周到地倒好兩杯茶,然則客人均無心品茗,茶杯被安奉良捏在手裡,像是沒了柄的小勺子,「不論進叔是否遇險,事情絕不單純,恆姨猶在全力尋找他的下落。」放下杯子,他續:「你說叛黨在江南,虎視眈眈著祕寶。鳴因吾等而捲入神器之爭,念來進叔的失蹤與此脫不了關係,偏生眼下做甚麼都是霧裡看花……總之,萬事小心為上。」

  光線忽弱,安奉良站起身來,抓起茶杯咕嚕牛飲,「神都裡頭固然安全無虞,卻也難察外界的暗潮洶湧。等鳴一醒來,要行出都城時,明槍暗箭必將接踵紛來。」

  安奉良走後,留下來的青年擰眉不展。

  待得第二碗羊肉麵上桌,桓古尋恰好來到。

  他一落座便是一聲重哼:「安奉良來這兒做甚麼?」寧澈嘴角微揚:「真是甚麼事都逃不過你的鼻子。」於是告之方纔的對談,後言:「如今情勢越來越險峻,踏出洛陽城將是步履維艱,不好好籌畫路線,未到江南便全軍覆沒啦。」

  聽罷,桓古尋摩娑下頷,「戰爭……會是叛黨發動的嗎?」「無論是不是他們搞得鬼,此地不得久留,但依目下所悉,咱們到了江南跟瞎子沒兩樣,一個大意還會客死異鄉。」然後寧澈問:「你見著巫越青了?」

  他撇撇嘴,拿起筷子稀哩呼嚕地吃麵,邊吃邊答:「見著了。」

  眉一軒,寧澈明知故問:「動過手沒?」

  「有。」對桌的人埋頭吃麵。

  寧澈露出頗為玩味的笑容:「覺得怎樣?」

  一口氣吸進一條頗長的麵條,桓古尋抬頭:「就武功而言,他是你很好的學習對象。」善辯的舌頭一結,訕訕偏頭:「玥姐和我講過一樣的話。」

  「他行招的風格與你很相似,果決不遲疑,明白如何將不利的情況化為有利,差別在於他懂得用最少的行動達到目的。」思及巫越青直來直往,卻又捉摸不定的招式,即便互相敵對,桓古尋仍不加掩飾地讚賞。

  寧澈同感:「可惜我倆名分上是師伯師姪,實際卻是敵人。」

  桓古尋大口咬下羊肉,口齒不清:「是敵人才好,進步得更快。」

*****

  松案蘭燈端州硯,紫毫妙箋簡牘山,壁上長虹雙瀑布,窗外風鈴盈月潭。

  「小姐,桓爺來了!」夜半時分,書齋門扉的另一頭,響起丫環小盈的嗓音。

  潘文雙聲調略昂:「只有他一人?」「是的,他說他有事找您。」沒有主人允許,小盈不敢踏入書齋,僅在門口朗聲。

  「把人帶進來。」潘文雙又說:「順便拿葡萄酒和乳酪過來。」小盈脆生生地應道,細碎的跫音快步遠去。

  桓古尋步入書齋時,潘文雙已坐至毛毯候客,手朝左邊一擺,「桓大哥請坐。」深夜拜訪的刀客抱拳作揖,然後脫下靴子,依言盤腿,與人隔著長方形的小茶几。

  小盈將托盤上的美酒點心逐一放至茶几,便悄然退下。

  漂亮白嫩的手指圈住細頸壺,緩緩傾斜,「此乃去年收成的葡萄所釀,味道極佳,很多人喝了都讚不絕口,你也嚐嚐。」桓古尋捏著杯莖欲飲,卻見白如羊脂的高腳杯隱隱暈著光輝,兀自疑惑,一旁花瓣般的雙唇微嘟,吹熄室內惟一的燈火。

  眼前並未全然墮入黑暗,一壺二杯光彩粼粼,無燭自明。

  「這是……夜礦!」即使深諳冶金鍛術,見識過無數稀世礦玉,亦不禁驚嘆。

  微光映出潘文雙的淺笑:「桓大哥好眼力!這副酒具名喚『深閨難鎖徹夜明』,乃舊年肅州酒泉進貢。承蒙聖上垂憐,於年初的國宴贈名賞賜予奴家。」

  酒香雖醇,桓古尋卻不急著飲下,執杯反覆端詳,手中的酒杯銀輝奪目,外圍一圈青暈,彷若玉蟾皎潔。

  「酒泉盛產夜光杯,其拋光打磨玉石的技術無人能比,但大多是借助月光生輝,像這樣能自行發光的,為極其罕見的夜礦製成,是上品中的上品。」言詞中滿是讚嘆,澄淨的大眼離不開壺觴。

  甜美的笑意吟吟:「嘻!難得見桓大哥心醉神迷的模樣,給寧公子看到可要呷醋了!」後來,識貨的眼光終於捨得移開精美的酒具,仰頭一灌,喝完還不住咂嘴,盛裝的容器名貴,佳釀倍感醇烈。

  潘文雙拈起一塊金黃色的乳酪,遞至客人嘴邊,「葡萄酒搭配乳酪可謂人間美味,來!」大手接過奶香濃郁的乳酪,桓古尋說:「據聞走過大食,更往西去,那裡的人都這麼吃。」切得大小適中的乳酪被扔進嘴裡,淡淡的鹹味瀰漫,酡紅的液體淌入後,兩相襯托下,乳酪風味加倍,美酒尾韻綿長。

  兩人亦斟亦酌,又吃又笑好一陣子,女子才進入正題:「桓大哥該不是乘興而至吧?」

  「啊。」他吃得滿嘴都是:「我想見許震海。」

  潘文雙蹙著柳眉:「許震海所知的不比咱們多多少,會與叛黨同流合汙,是由於他孫女天生筋骨無力,不但不良於行,生活也無法自理,惟有叛黨的首領能治。」

  「首領?長怎樣?武功高不高?」一連二問,潘文雙皆是搖首:「為叛黨做事三年,他從沒親眼瞧過首領的真面目,僅有一個太陰使跟他說,辦好交代的事項,孫女便能重獲新生。」

  「這種騙三歲娃娃的話,他一個江洋大盜居然信了!」桓古尋懷疑其中真假。

  潘文雙則回:「許震海再怎地狂妄自大,終究是七十歲的老頭子,早無以往縱橫四方的煞氣,來日無多,不免憂心百年之後,孫女無依無靠,故明知叛黨未必會信守承諾,亦無從選擇。」

  「他的孫女人在哪裡?」桓古尋續問。

  「他死不肯說,許震海是老江湖,臥底白馬寺一行九死一生,想必早早便將孫女安頓在某處。」潘文雙若有所思。

  晶紅的玉瞳轉暗:「但你說他孫女行動不便,這安頓應該只是暫時,關他關得越久,他就越是焦急。」潘文雙卻道:「不,他一點兒也不焦急。」

  「哦?」桓古尋一呆,旋即明瞭:「他要逃獄!逃出你的控制後,繼續與叛黨周旋。他雖在白馬寺敗露身分,卻也破除你設下的陷阱……不過許震海曾幫忙捉拿叛黨,叛黨還會理他嗎?」

  「所以呢……」吃下一小口乳酪,潘文雙含著杯緣輕啜葡萄酒,「是次越獄成功後,他勢必得帶一些有用、又無傷大雅的機密回去,取信叛黨。」

  「聰明!」桓古尋豎起大拇指,旋又追問:「你打算讓他何時逃出去?」

  「哧──」火熠子湊上燈罩裡的燭芯,燭火復燃,桓古尋一時不能適應強光乍現,眼睛緊閉後再睜開,橘紅色的火光照得對面的麗容更添嬌豔外,亦顯得心思深沉難測:「忘了問你,桓大哥今夜此行,告訴寧公子了嗎?」

  偉岸的身軀一僵,歛眸無話。

  「看來是沒有了。」她的口氣轉冷:「桓大哥與寧公子行事步調不一,奴家可不願將這等緊要的計畫說給不明不白的人聽。」­

  「不明不白的人是你吧!」桓古尋神色稍顯不滿:「你還未講,霽泉祕寶在你們的眼裡到底是甚麼!」

  嫵媚的眉目瞬間冷峻,正待開口,書齋外驟然一聲粗啞:「讓開!我要看看那個死丫頭又帶了甚麼亂七八糟的人回來!」嗓音蒼老,該屬一名老婦人。

  房外的木棧道上,兩道腳步聲凌亂,一是老婦跺足逼近,二是小盈慌聲制止,惟恐擾亂小姐待客。

  在脾氣火爆的老婦破門前,潘文雙率先打開門,「奶奶,已經子時了,您還不睡嗎?」

  「睡?睡甚麼睡!我怕我這老婆子明早一覺起來,附近的街坊鄰居都在大聲嚷嚷,說潘家出了敗壞門風的失行婦!」桓古尋越過潘文雙的肩膀望去,盛怒的老婦雖在家裡,且時過夜半,打扮猶是整齊講究,眼尾唇邊的皺紋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正經,眉眼與潘文雙無半分相似。

  潘老夫人瞪了屋裡的男人一眼,再朝自家孫女戟指怒罵:「你屆齡未嫁已是笑話,而今還每月每天帶不同的男子回到住處,甚至夜宿於此,你有沒有羞恥心?出門別跟人家說你姓潘!」話到氣極處,枯藤般的指掌揮往細緻白皙的左頰!

  潘文雙微仰身體,輕鬆閃過巴掌,「小盈,扶奶奶回房歇息。」不睬傷人的話語持續迸出,她轉身向桓古尋欠腰:「桓大哥,夜深了,奴家送你一程。」

  桓古尋大感尷尬,耳聆潘老夫人的尖叫:「早知你行徑如斯放蕩,我就不搬來這裡,至少眼不見為淨!」、「那個跛腳林算得真準,果然你和你娘親都是掃帚星,專給潘家丟臉!」……皆不堪入耳,聽者無不皺眉。

  待二人步出書齋,行經主屋,刻薄的辱罵才漸漸消去,佇足於屋外的庭院,桓古尋方道:「抱歉,我不該這麼晚來。」「不管你早來晚來,只要你是男人,奶奶均不高興;你是女人……便輪到你不高興。」她不以為意,啟開與腰齊高的柵門,「今晚是奴家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跨上馬背前,桓古尋說:「明日我會和小澈一道來,希望你能給出明確的答案。」然後蹄音達達,漸行漸遠。

  「小姐,老夫人睡下了。」小盈在後頭歉聲:「對不起小姐,是小盈的疏忽……」潘文雙擺擺手,僅說:「明天去請工匠來,在書齋旁開個小門,此後有人登門拜訪,由此進出。」

  小盈點點頭,復問:「小姐,您還要用功嗎,要不小盈煮點宵夜?」

  她搖手拒絕:「不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於是婢女先行進屋。

  爾後潘文雙踱回書齋,瞥見茶几上光暈朦朦的酒具,掇起那只酒喝到一半的杯子,忽嘆:「任你徹夜通明,終難與日月爭輝。」言罷,舉杯一飲而盡。

  明明方才還甜得讓人微笑的甘液,此刻在口裡卻酸澀難當。

*****

  「小澈,別餵雲上日吃太多飴糖,牠會蛀牙的。」桓古尋解下星湖雪的鞍轡,朝旁叫喚。

  粉潤的長舌不斷舔舐蘸著澄黃糖球的竹籤,寧澈不顧被雲上日舔得滿手濕黏,笑說:「這馬兒的嘴比我還饞,我不給牠吃,牠還會使性子呢!」

  今日風和日麗,是個適合出外踏青的好天氣。桓寧二人遂牽著駿馬,到城郊來遛達遛達。

  雲上日將糖球舔乾淨後,寧澈走至河邊洗洗手。金駿不死心地跟去,在他身邊打轉嗅聞,懷疑這人口袋裡還偷掖著甜食零嘴,被人潑了一臉冰涼的河水後,牠氣噗噗地嘶鳴數聲,悶悶離去。

  另一人走近坐下,「小澈,我想去找潘文雙。」純亮的男聲慢條斯理:「你昨天沒見到她嗎?」桓古尋被口水一嗆,支吾:「你……你不是很早便睡了嗎?怎地……」

  「你都不關窗的嗎?夜風野大,把你房裡的窗扇吹得嘎嘎作響,我起床察看才發現你人不在房裡。」寧澈捏著帕巾擦拭濕漉漉的雙手,「你和她說了甚麼?」桓古尋據實以告。

  說完,見長目益發幽深,桓古尋抿了抿唇廓:「你生氣了?」「沒有。」寧澈的神情略顯惆悵:「假若咱們正面面對叛黨……也就是仇家,你會怎麼做?」

  桓古尋靜默半晌,才答:「你真正該問的是,為了報仇,你會做到哪種地步?」提問的人呼吸一窒,慌忙轉移視線,答者見狀,又問:「那天潘文雙刑求許震海時,為甚麼最後你突然跑開?」

  十指緊緊交握,寧澈的話聲愈來愈低:「因為再看下去,我會忍不住……忍不住搶過那把小刀,將他手指、腳趾一一切下,讓他一邊哀號,一邊懺悔過往的惡行……」

  俊朗的面容看不出表情:「許震海是近三年才與叛黨接觸,他不是你的仇人……」語未畢,寧澈驀地站起,居高臨下:「他四處作亂,魚肉無辜,所到之處無不腥風血雨,像許震海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

  桓古尋仰著頭,無言地望著他。

  長睫輕顫兩下,寧澈坐回草地。

  一直坐著的人再度啟聲:「夜裡咱倆再去一趟潘文雙的住所。」寧澈立即答應:「好,這回定要揪出那群賊人的狐狸尾巴!」

  當天夜晚,桓寧二人嫌穿越一個個坊門太麻煩,遂飛檐走壁,摸黑疾行,直達北邊高聳的城垣方緩下,出示折梅令給守衛觀視,後自安喜門出城,走了約莫兩刻鐘,抵達潘文雙位在北郊的河濱小築。

  正要喊聲,桓古尋忽地截話:「別喊了!直接走去她的書齋,免得吵到其他人。」

  觀視天上月亮,寧澈甚感奇怪:「剛過戌時呢!她家人這麼早睡嗎?」然大手徑直拽住衣袖,拉人繞道,不明就裡的人仍在嘟囔:「又不是宵小,偷偷摸摸的成甚麼樣……」桓古尋解釋:「她家人不喜歡外人晚上來找她。」

  繞到書齋外邊,就瞧圍籬上猶未修築完畢的小柵門,寧澈劍眉一挑:「昨夜發生何事?」桓古尋道:「不是說了?她家人不喜歡有人晚上來。」

  剛躍過半人高的竹籬,榆木門咿呀開啟,門內潘文雙燦笑迎客:「兩位請進。」

  進到屋內,寧澈瞄到書案上的長絹及筆墨,笑問:「潘大人好雅興,是次畫的是甚麼美景?」

  「還沒想到……」食指輕點絳唇,潘文雙難以取捨:「你說畫素雪覆街,還是畫薄冰垂釣好呢?」

  「兩個都畫就好啦!」寧澈笑嘻嘻:「小弟也能一飽眼福。」桓古尋好奇發問:「上次看你畫河流,岸邊的樹木也是光禿禿的,你都畫冬天的景象嗎?」

  潘文雙頷頭稱是:「桓大哥不覺冬天的景色很美、很安靜嗎?」他大力搖頭,頗不認同:「太安靜了!代表沒有獵物可獵,雖說秋末冬初的動物會把自個兒吃得很肥很好吃,可是一旦過了十月,打獵會困難許多,天天都得煩惱儲藏的食物夠不夠吃。」

  「奴家總算瞭解身處通都大邑的幸福了!至少不必擔憂伙食短缺。」潘文雙感慨:「本來還念著以後覓一處世外桃源隱居,自由自在!現下可得考慮考慮。」

  寧澈道:「欲自由自在,不一定要尋得桃花源。潘大人不妨提升心靈,縱使結廬在人境,亦能心遠地自偏。」她卻喟嘆:「可惜奴家終是塵世俗人,無法對那些車馬喧鬧充耳不聞,更不能不在意耳畔的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桓古尋沉吟:「那種管不了自身,管別人倒是在行的人,甭理會!」潘文雙僅是淡笑:「桓大哥真是有個性。」寧澈不客氣地直言:「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我行我素,對他人的議論不屑一顧。」

  桓古尋閉目扭頭,依然故我:「幹嘛花那麼多的心思在不相關的人身上?費神費力!」

  「也對。」潘文雙道:「把心思放在要事上才值得。」

  寧澈遂言:「潘大人的盤算我已聽阿尋說明過,您欲幾時放走許震海……」話行半處,纖細的長指搖了搖,「莫著急,咱們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交涉、交談、交心。」

  語含深意,潘文雙正坐蒲團,寧澈和桓古尋對視一眼,雙雙入座。

  矮几上依舊是那副好似泛著朦朧月暈的酒具,屋主優雅執壺而斟時,寧澈便注意到酒具的奧妙,為之驚艷:「這不是夜明珠嗎?潘大人書齋裡的物事,雖非樣樣名貴,全部擺在一起卻相得益彰。凡品為素底,精品作主體,最末由珍品點綴,更凸顯其特點,不流於奢華,而以高雅為重,一對上眼,再難移開目光。」

  桓古尋迅速乾完一杯酒,再自斟一杯:「它的名字更厲害,叫『深閨難鎖徹夜明』!」

  「好名字!配得上這非凡之物,更配得上物主。」寧澈盛讚:「日月之下,總有比之更加亮眼的好東西!」嬌媚的容顏倏然一怔。

  「嗯?怎麼了?」桓古尋見她不大對勁,問道。

  「沒甚麼。」潘文雙復又展開笑顏:「討論許震海前,先來談談神器……或當說祕寶。」再為賓客添酒,「依二位之見,祕寶會是何物呢?」寧澈道出霽泉神器的第二種傳聞。

  語罷,潘文雙僅問:「那你們認為祕寶是神功珍寶,抑或醫書妙藥?」,桓古尋答道:「我料是醫書。」潘文雙當問:「為何?就算有莫丹秋和巫岫臣的書信佐證,未必沒有其它寶物啊!」桓古尋驀然收聲。

  美目一凝,轉而注視寧澈:「寧公子若不願開誠布公,那就別怪奴家無情囉!」右手掌心朝天,往門的方向一攤:「請。」

  寧澈躊躇良久,終道:「我不確定寶庫裡藏著甚麼,但我可以確定,澤山錄不在裡面。」又續:「這部神功也不是看完一本兩本祕笈,就能練成的。」後坦然相告習得澤山錄的來龍去脈。

  潘文雙越聽越感神奇:「怪不得那日奴家見寧公子的功夫如斯奇特,那支射出的短矛勢若勁箭,危急之際卻霍地慢下,竟為澤山錄。」

  桓古尋說:「能講我們都講了,那你呢?」寧澈亦道:「能使朝廷與叛黨兩方爭相搶奪,肯定非比尋常。」

  「二位可曾聽聞芒松芒贊這個人?」這一問,寧澈茫然,桓古尋則答:「他是前任吐蕃贊普,吐蕃人非常尊敬他,為他立了很多雕像。」

  寧澈滿腹困惑:「贊普?」「就是吐蕃人的領袖。」生長於異域的人為其解惑。

  潘文雙接著道:「沒錯,他亦是現任吐蕃贊普赤都松贊的父親。這兩父子野心勃勃,從芒松芒贊即位之初,四十餘年來,吐蕃覬覦絲路之利,屢屢煽動西域諸族起兵,與我國數度干戈,逐年消弱咱們對西域疆土的控制,還一度失去安西四鎮,落入吐蕃之手,直到三、四年前,方由王孝傑將軍收復。」

  「這些事和霽泉祕寶有何關連?」寧澈問。

  「當然有關連!」潘文雙斬釘截鐵:「因為霽泉山人正為芒松芒贊的重臣大相──贊悉若。」聞得此言,桓古尋差點噴出嘴裡的酒水,寧澈亦張口訝然:「霽泉山人本名席磬鋒,他……他不是漢人嗎?」

  黛眉一彎,潘文雙莞爾:「誰說取個漢人名就是漢人?只要有這個能力,改頭換面不過彈指之間。」而後嬌滴滴的嗓聲稍沉:「倘若奴家是寧公子,便會去問問那些新交的朋友,探聽他們先輩的來歷,但切記一件事,萬閣的人算是敵邦之後,寧公子須步步為營,以免擔上通敵賣國的罪名。」

  他扯開不太自然的微笑:「假使霽泉山人為吐蕃國相,那他的祕寶會是……」

  「吐蕃得以猖狂,在於明晰本身實力在哪裡,從不主動進犯中原。正如前述,吐蕃頻繁挑起我方與邊疆各族的嫌隙,迫使朝廷派兵鎮壓,待遠征軍一到,再和反抗的部族一同攻擊疲憊之師,並拿下該地的控制權,其性狡詐若狐,縱然吾等泱泱大國,亦多次著了他們的道。」潘文雙娓娓而談:「若非近年噶爾氏家族坐大,令吐蕃王族大為忌憚,去年赤都松贊藉故降罪殺了幾個噶爾氏的將領,國力受損,安分了不少,不然聖上至今仍寢食難安吶!」

  說了這麼多,仍沒說出最為關心的重點,桓古尋不由得催促:「然後呢?」

  嫣紅的唇瓣開闔:「贊悉若也非甘於現狀之人,他見吐蕃幾度興師,雖拓展了疆域,卻難保持,沒多久便被我方收回,於是決定兵行險著。」「兵行險著?」寧澈聲微揚:「難不成他要進軍中原?這是行險招嗎?我瞧比較像是死招。」

  「是不是死招要以成敗而論,要是成了,豈止是險招,稱之神招亦不為過。」潘文雙續說:「吐蕃採取的進攻方式很有耐心,不貪快大舉揮兵東進,而是慢慢滲透入侵,花五年、十年,甚或二十年,將兵甲、糧草、建材…等軍需用品運入中原某地,並建立一座堡壘,待機出擊。」

  桓寧兩人倒抽一口涼氣,無瑕的眼瞳不敢置信:「吐蕃人在中原蓋了一座祕密的軍事堡壘,這有可能嗎?」「種種跡象表明,有。」潘文雙篤定:「雖尚不清楚堡壘規模大小,但當務之急是找出其所在,而且要搶在叛黨之前。」

  「叛黨怎生得知有這座堡壘?」桓古尋仍是瞠然。

  用不著人解答,寧澈便已猜中:「霽泉面具。」雙目直視美人,一語道破:「難怪無人見過霽泉劍的蹤影,原來是落在朝廷的手上,封鎖消息。」

  「啊?」桓古尋失聲叫道:「霽泉劍在你們那邊!」

  潘文雙嘴角越發彎曲:「三年前王將軍凱旋,除了帶回捷報,還攔截到一支喬裝成商民,欲偷渡至中原的吐蕃軍隊,足足繳獲三十輛馬車的刀槍鎧胄,以及一柄封藏甚密的長劍。長劍的外型陳舊,然鋒利不減,其上刻著霽泉二字。昔日唐將徐世勣被貶為疊州都督期間,於日記中提到一個名號霽泉的高人,不僅精通相地堪輿,還對兵家權謀頗有心得。徐世勣與他數度照面,發覺此人居心叵測,欲查清他的底細,卻查不出個所以然,爾後徐世勣蒙先皇開恩重返京城,仍對此事耿耿於懷,然而苦於證據不足,無法向上呈報,僅在日記中大膽推測,霽泉山人的真實面目應為贊悉若,密謀於中原修建地下堡壘,供日後所用。」

  桓古尋頓明:「本道是老將的臆測,隨著朝廷意外獲得霽泉劍,這件事變得不可不防。」寧澈質疑:「吐蕃既懷異心,這些年來理應動作頻頻,咱們運氣真這麼背,數十年來僅截下一次闖關的士兵?」

  她答:「據王將軍抓到的吐蕃兵所述,此事在吐蕃列為最高軍機,當年僅芒松芒贊和贊悉若二人熟知,那時的赤都松贊年歲尚幼,父親及國相皆未來得及告知,便先後死於戰場,周圍的大臣亦沒人知曉,運送兵馬之事便斷了二十年。直至五年前,赤都松贊整理父親遺物時,才翻出一卷詳錄軍備物品的密文,遂重啟此案,然則謀畫兩年,仍被我方識破,逮個正著,倘如那個番邦王有點腦子,必下令停止,不再妄圖。」

  桓古尋說:「解決外患,就輪到內憂了。」「叛黨亦心心念念著堡壘,該和聖上一般,不是光憑流言蜚語,便深信至此吧?」寧澈神態凝重:「那群叛黨究竟是何人?」

  潘文雙忽爾輕蔑冷笑:「稱其為叛黨還稍嫌誇大,不過是往昔的殘兵敗將而已。」「往昔的殘兵敗將……」鳳眼霍然瞪大,驚呼:「他們是十二年前,在揚州舉兵抗周的叛軍!」

  「正是。」潘文雙道:「叛軍之首徐敬業恰為徐世勣的長孫。十二年前他兵敗身亡後,仍未死透的舊部隱跡埋名,多年來像隻耗子似地東躲西藏,並聯合一干本在朝堂尸位素餐,後為太宗解散的占星官,朋比為奸。那群術士尚留著高祖的賜名──晉淵莊。」

  桓古尋察覺旁人猛然繃緊全身的肌肉,不只是因為怒火,更是因為興奮。


  最近寫了新的小說《送神難》,發布在角角者,還請讀者朋友們多多捧場,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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