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柑橘成熟時,阿娟家在中埔內山,這時橙黃柳丁纍纍,正好邀我們採果樂。
愛因斯坦說:「時間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譬如戀人時光如露亦如電,而等待戀人則恰如蝸行;不熟悉的路途也是。
這是第一次到阿娟家,過阿里山公路接台三線,然後蜿蜒山路,兩旁檳榔樹,巔簸產業道路,我這落單同學巴望著複雜的手繪圖走走停停看看,無盡的馬蹄駛入樹叢裡的三合院,迎來阿娟媽媽咪成一條線的彌勒笑臉,還有滿盆雞酒香,趁著同學迷惘在果園,我搓著冰寒雙掌,端起香噴噴暖呼呼一碗,燙口的直入四肢百骸。
「原來『相對論』也適用在這裡啊!」
「蛤~什麼?」
「請問我們同學都在哪裡?」
阿山哥哥於是帶我入園和衆夥會合,這下子晚到有個好,免忙摘果忙扒果吃。
在海口長大的我,水果吃得少,柳丁是很少切來吃扒皮吃的,我都這麼個吃法:好不容易得了顆,從左手丟到右手,再用右手丟到牆,彈回來左手接,如此反覆直到皮軟汁散,那黃皮有個破口了,尖嘴靠上去像個吸血鬼狂吮吸,雙手在柳丁皮上極盡淫穢的搓揉,直到汁液盡入我的口腔順著咽喉滑入胃腸而橙皮乾癟為止。
「吃個柳丁怎會滿手噁心的黏瘩瘩。」這不合乎我經驗的邏輯,但此刻正是如此,因為數大,吃不盡的量,所以便恢復為野蠻人模樣,這是個滿足或是醜樣吧!要不怎會給鑫奕攝了像印在畢冊上。
雞酒我是領先眾人,此刻一抹嘴角旁的油膩,怕露了底。
回程便像出門買個便當那樣,七拐八拐飛梭般到了鬼屋,「愛因斯坦果然是對的」。
倒是鬼屋的枇杷熟透了,落滿地,扒開一開,果蟲在其中孺動,「原來給蟲兒領先吃飽吃滿。」顧得了這山顧不了那山。
鬼屋沒有種桃花,但是桃花開了;桃花要開也是驚蟄時候,怎麼會在十二月?國中同學讀水利的妙娟約我在「故鄉牛排館」。
鐵板滋滋上桌,舖滿黑胡椒醬,還有待翻面的太陽蛋。
「我不愛吃牛肉,小時候曾放牛吃草,好像切朋友的肉。」
右手握刀,持叉的左手已隨滑動的牛排略顯變形,我試圖讓身體保持九十度的優雅還有笑容,讓對面的女同學看不出即將猙獰的臉孔,腦袋閃過的是李昂的「殺夫」。
「像不像『殺夫』裡林市切陳江水的樣子?」
「什麼個什麼?那可是得獎小說。」
「李昂夠大膽夠寫實,妳也可以。」
「差遠了,不行。」
「未必,妳的文筆細膩。」
「沒那個膽啦,像裹小腳般拘泥,只能在千絲萬縷中打轉,格局就是個小女子,倒是你,滿佩服的,聽說寫了武俠小說,什麼時候可以拜讀?」
「交家惠老師了,還沒消息,說不定登不了校刊,如果可以,比較想挑戰外面,看看差人家多少,就算被羞辱也甘願。」
「寫小說的,都是我的偶像,有劇情,有人物,有場景,有情緒,還得有張力,像我,便處理不來。」
「妳的散文,紮紮實實,文字功力就浮在字裡行間,那是騙不了人的,自古文人論述第一,其次散文,小說是末道。」
「為文不分次第,好的文章就像毛遂放在口袋裡的尖刀,藏不住的,你看李昂,其實底子厚,表現在小說上自然能夠引人入勝。」
「在文學基礎上要追上他們,可能愈來愈難,往更上一代看,那是深不見底,像白先勇、張愛玲,每一字都夠資格拿出來擺在咸陽城和『呂氏春秋』比重量的,他們是名門世家,出生的時候血液裡都著墨汁,像我們這種鄉野粗人,起跑槍聲都還沒響,人家已經跑到中段了,怎麼比啊~」
「不要看輕自己,不要忘了有龜兔賽跑,而且你不覺得時代在變嗎?社會的口味也不一樣了,像最近火紅的廖輝英,那也不是科班出身,『不歸路』多熱啊~甚至還拍成電影。」
「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的,好像都沒有拍得很好。」
「應該說不容易,不過也有拍得很棒的,像『玉卿嫂』。」
「和張毅、楊惠珊、蕭颯鐵三角有關吧!」
「電影既然是第八藝術,和文學是有差異的,影音、演員、導演等等專業的組合,不過,文學仍有她的魔力,看的讀者會有想像,會有不同解讀。」
「我看你也可以寫電影評論。」
「不學無術,醜斃!」
「妳找我來庖丁解牛,該不會是為了聊電影吧!」
我張嘴,丟入一塊血紅。
「我們班翠萍,認識嗎?」
「知道,長髮飄逸,眼兒大,毛筆字漂亮,仙氣那種。」
「她說欣賞你。」
「oh,my god.這...我們都最後一年了。」
「所以才要把握,你...有女朋友?可是...沒聽說。」
「不是這樣...我...不值得。」
「你是單身主義嗎?難怪筆名叫『和尚』。」
「就交朋友吧!當男女朋友怪難為情的,像我們這樣能常聊文學多好,有空和她也可以聊書法,譬如王羲之蘭亭集序。」
「我知道了,唉!誰說女追男隔層紗呢!」
「拜託拜託,委婉一點。」我雙手合十拜個不停,吃人嘴軟手也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