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頭右腳的傷看起來是比想像中來的嚴重, 一天前見他還能從障礙場走回連上,猜想就只不過是拐到腳罷了,可等到今天晚上夜教時,他的腳踝已經腫得像個饅頭似的,而且腳掌一落地,整個人就疼到五官扭曲變形。值星班長一見狀,心想大事不妙,趕緊找來小明班長幫忙帶班頭前往醫護室就診。
「ㄟ,你們誰來幫忙攙扶一下耗子到醫護室?」耗子是班長們給班頭取的綽號,足以形容他平日那鬼靈精怪的模樣。
「班長我去!我的腳也有點痛,想順便看診!」班長的話甫說完,我立馬起身,一邊指著有些症狀的左腳。
對於自己突來的舉動是有那麼些不可置信,但這腳跟疼痛的舊疾可是在學校時就不斷困擾著我。前幾天跑步時開始有些微恙,想不到跑完五百障礙後,疼痛感更是明顯,既然班長要帶班頭去醫護室,那我也想跟去給醫官瞧瞧,或許可以先拿些消炎藥,好把症狀壓下去。
「不會吧!你也要看診喔?你腳哪邊不舒服?」值星班長見狀,瞪大眼睛的看著我。
既然班頭跟我要去醫護室,班長索性就問了連上弟兄,還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想去看診的?最後,連我跟班頭在內,共有五個人在小明班長的帶領下一同前往醫護室。
醫護室離連上的距離並不遠,位置就開設在隔了三棟建築遠處的一樓,如果不是門口貼著象徵醫院的紅底十字符號,乍看之下,外觀跟一般的營舍並沒有著太大的不同。
走進室內掛號,裏頭只有一位醫官,外表年紀看起來就像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相當的年輕。聽到醫官的叫喚,我跟班長攙扶著班頭坐在椅子上,等著醫官問診:
「這怎麼搞得呀?什麼時候發生的?腫這麼大一包?有沒冰敷過?」醫官扶了一下眼鏡,低著頭瞧著班頭右腳的傷勢。
「班長,我先開點消炎藥給他吃,如果可以的話,他這個腳還是到醫院照一下X光,確認有沒傷到骨頭比較保險!」醫官為求謹慎,希望班長能夠帶班頭到軍醫院做個確認。
扶著班頭起身離開診療室,我轉頭瞧見小明班長那一臉皺著眉頭的憂心忡忡,倒是班頭,儘管腳底疼痛,但愛開玩笑的他,此刻是擺了張笑臉,故作一派輕鬆。
「陳奕帆,進來!」診療室傳來剛剛那位醫官的叫喚聲,該是輪到我看診了。
我坐在椅子上,沒等醫官開口,逕自脫去左腳上的鞋襪,露出後腳跟紅腫的模樣。
「喔,腳跟跑步會痛嗎?走路有沒問題?」
「很常見啦,這是『阿基里斯肌腱炎』」大概是看多了,醫官只稍稍瞧了一眼,便自顧的說著。
「我幫你開些藥,不過肌腱炎要多休息,另外開張『半休單』給你,好好休息幾天應該就能恢復了。」醫官一邊開立著醫囑,嘴上的話說得飛快,但對於那張「半休單」的字眼,我倒是聽的很清楚。
一行人看完診、拿了藥,在小明班長的陪同下回到了連上,此時輔導長恰好在教室的講台上說著話:
「弟兄們,只要軍官轉服三年半,就可以收入一百五十萬,這樣的機會在外頭容易嗎?」
「大學畢業起薪兩萬八,一年也不過三十多萬,但你還沒扣掉房租、伙食費呢…」
說到這個輔導長,人挺神祕的,平日除了早晚點名、一日三餐會出現外,其餘的時間都窩在他的寢室,彷彿裏頭賣著不為人知的神奇膏藥似的,今天會站在講台,聽他說得口沫橫飛,倒是令人稱奇。
「有意願的人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報名!簽下去後,馬上就能享受軍官該有的待遇…」輔導長大概是見弟兄們沒有熱切的反應,立馬爆料更多好康的信息。
「有意願的人舉個手!」輔導長見著台下弟兄開始交頭接耳,趕緊趁勝追擊的問著。
提起這個「志願役軍官轉服」的政策,也不曉得是不是各大軍校訓練的軍官數量不足,還是軍中需要一些非正統體系的人員,在完成軍事訓練後好擔任各基層連隊的主官管以調整部隊風氣,打從入伍的頭一天開始,除了成功嶺的營舍川堂上廣貼海報不說,上從師部主任,下到連長、輔導長,無不極力的遊說我們轉服三年半的志願役軍官。尤其是咱們連上的長官還以親身經歷現身說法,譬如輔導長是中興大學畢業後,到部隊後才轉服政戰兵科,而連長則是新埔工專畢業後轉服步兵兵科,三年半的役期早就到期,去年又續簽了三年。
那轉服軍官對阿兵哥來說到底有什麼好處呢?連長以他的經驗曾跟我們分享著,他說轉服後,第一年會以少尉軍官掛階,在部隊裡擔任排長職務,沒意外的話,會在第二年升到中尉軍官,然後在役期結束前應該有機會昇到副連長,甚至是連長職務。如果期滿有意願續簽的話,會在續簽後升至上尉,而且薪俸會從一開始少尉的三萬多,一路調升四萬五以上。這單指的是軍餉,還不包含軍中的福利,算一算,如果三年半到期,不想續簽的話,少說也能存個一百多萬當創業基金,有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一陣喧鬧後,在輔導長的調查下,的確有不少弟兄表達了意願,但令人意外的,不是有多少人舉手,而是綽號—A川的同班同學竟也在行列之中!來到部隊都已經第八天了,或許是因為被分配到不同寢室,再加上生活緊湊忙碌,我倆竟沒發現彼此的存在,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看著老同學舉了手加入轉服的行列,以及連上長官大力的遊說,說不心動是騙人的!簽下去當個志願役軍官的想法,此刻也在我的心底悄悄的萌著芽。
昨晚,吞了藥睡了一宿,也不曉得是醫官開的藥有效,還是經過一夜的休息,一早,我的腳根不大痛了,更神奇的,原本不大能走路的班頭,他腳踝上的腫塊也消失了一大半,而且此時還能輕鬆的下床走著路呢。腳是不大痛了,可這醫官開的「半休單」也不能白費,它就像是張護身符似的,不僅讓我們不用參加早點名後的跑步,就連整日的操課也得以全免;當弟兄們到野戰教練場上汗如雨下時,我們倆倒輕鬆的窩在走廊,跟著經理班長出公差呢。
說起這個經理班長—李虔敏,那可是有很多的趣事,就以他那地方腔的濃厚口音來說,也常讓阿兵哥在操課時鬧出了不少笑話,比方說「向後轉」的口令,從他的嘴上說出來,就容易讓人聽成「向右轉」,另外個頭不高的他,出操帶著厚重的鋼盔都快蓋住了眼睛,加上穿著看起來像是大上一號的黑膠鞋,一整個就是可愛迷糊樣,弟兄們底下最愛稱呼他為「小迷糊班長」。
經理班長主管著連上的各項經理裝備,像是身上穿的軍服、軍靴,或著是床上的蚊帳、棉被,甚至是盥洗用具、教室裡的課桌椅等,事項之多之雜,也難怪平時少見他跟著部隊操課。就拿他今天派給我們的公差勤務來說,正是要協助他把各項軍服數量,依造尺寸大小排列造冊,好送給營部經理官彙整。
「偶跟你們說,全連就屬偶這個班長最苦海!你看要弄業務,現在還要偶站安全士官…」經理班長一邊肩著槍,一邊站在安官桌旁邊,教我們怎麼區分褲子的尺寸。
「偶寧願現在跟著部隊到野戰場去上課啦!那還比搞這些來的輕鬆一點!」
「說到上課,偶的天呀,庫房裡還有水壺、S腰帶的數量要清點,吼~偶的麻煩都快裝滿一拖拉庫…」班長一邊抱怨,一邊想起其他物品也要盤點。深深吸了一口氣的他,只差眼睛沒上吊了。
「嘟~嘟~嘟~」安官桌上傳來電話聲響。
「兵器連,長官你好!」擔任安全士官的李班長,迅速的接起了電話。
「部隊都出去操課了…什麼公差人數…可連上新兵都上課去了…」班長似乎是在跟電話另一頭的長官爭論著。
班長也不曉得是不是說給我們聽的,一掛下電話後就不斷狂罵著:
「操他媽的B!都跟他說連隊已經外出操課了,結果營政戰官竟還要偶們連上出三名公差支援三營,說是旅部的命令…」
軍官們都跟著部隊一起到野外上課去了,連上現在只剩下那個整天關在寢室裡的輔導長。班長二話不說,立馬敲著輔導長室的門,入內請示這個問題該怎麼辦!結果,不到五分鐘,班長皺著眉頭,反身關上了大門,轉頭對著我們說:
「耗子、胖帆你們兩個人能走路到三營嗎?輔導長說是旅政戰官的指示,不好意思違背…」班長知道我倆掛的是病號,可輔導長心中盤算的並非如此,只能帶著抱歉的口吻問著。
也不曉得班頭的腳傷如何,但看到他點著頭,再加上自己的腳傷並不嚴重,只能答應著班長後,隨即依造指示,前往三營的營部連。
成功嶺的佔地頗大,就我知道的編制,光是一零四師就下轄了三個旅,每個旅則有三個營,但並非每個營同時都執行著新兵訓練的任務,而現在所說的「步三營」就是如此。步三營的營舍恰好是在旅部的另一邊,除了跑步會稍稍經過外,平日大概也沒啥機會來這裡一逛。我跟班頭走到這裡的時候,除了一樓集合場上有幾個班長在打掃外,其他的地方可說是空空盪盪一片,人音全渺。
「報告班長,請問這裡是三營營部連嗎?我們是二營兵器連的,輔導長派我們來支援…」營區外頭也沒任何的標示,只概略知道這裡是三營,就連要找誰也不曉得,實在有夠誇張。
「就你們兩個?沒有其他連隊的人嗎?」其中的一個班長見著我們,帶了點疑惑的口吻問著。
聽著他跟其他班長的談話,好像是他們是跟營部長官要幾個公差勤務好整理營區。可這明明是操課時間,其他連隊即便是接了電話,卻也沒人可派,就咱兵器連最聽話,把我倆病號也給弄上了場。
「你們會畫海報嗎?」跟著其中一位班長的腳步,我倆走進了教室,桌上擺著幾張壁報紙,還有一盒開了封的廣告顏料。
「營部長官要我們佈置營舍,還要交上幾張勸募志願役的海報,可我們沒人有畫圖的天分…」領著我們的班長,一邊說著上級交付的任務,一邊攤著滿是無奈的雙手。
靠夭嘞,別說班長們不會,我自己以前上美術課時,遇到畫畫課也總是那「藍天、白雲、綠草地」,真要畫個人像什麼的,別說臉上的五官全跑了位,就連四肢的大小比例也總沒個樣,你說要咱倆畫圖?可別到頭還怪我倆畫了個四不像喔。
「沒關係,你們依樣畫葫蘆就行!我們也只是想交個差…」班長一邊說,一邊還拿起了桌上的漫畫大全,看來是真沒法子了,連書都給找來了,大概本想打算臨摹上幾筆吧。
既然如此,我跟班頭兩個人就分了工,打算畫上一架飛機,一輛坦克,另外再畫上一個阿兵哥,上頭再寫著標語—「報效國家,三年給你一百五十萬的創業基金!」,這下夠有氣勢了吧!決定好後,我倆隨即動工。
也不曉得隔了多久,只記得剛動筆的時候,好像是下午兩點多,期間又是鉛筆素描,又是塗上顏料,別說我倆個覺得有模有樣,就連帶著我們的班長也頗為滿意,等飛機、坦克車上了色後,外頭的天色也已經黑了。
「兄弟,你們畫得很棒耶!不過我看你們也還沒畫完!這樣好了,我先帶你們去餐廳吃飯。」班長見我們完成了三分之二的進度,要我們先停筆跟著他去餐廳用餐,吃完飯後回來再接著畫。
三營餐廳的位置就在旁邊,因為沒有接訓新兵,自然也聽不到阿兵哥吃飯前喊著「加強磨練」的震天嘎響。跟在班長的後頭進入了餐廳,除了講台前的長官桌,餐廳裏是空空蕩蕩一片,用餐的人員看起來各個都是班長,只有少數的一些人是阿兵哥,因為他們的頭髮跟我倆一樣,頂著一顆大平頭。
班長找了兩副碗筷,安排我倆跟這些阿兵哥坐在一起。忙了一下午,滿是飢腸轆轆,難得此刻用餐沒人管,一見著面前的飯鍋,立馬拿著鋼碗添起了飯。
「哪一個單位的,誰說你可以動碗筷了呀!」才剛拿起了飯杓,耳邊傳來一聲斥責,但不若平日班長的嚴厲,倒有了幾分俏皮的意味,甚至多了些熟悉。
大概是被班長訓練久了,一聽到命令,馬上縮起手,正襟危坐在板凳三分之一處。
「奕帆!是我黃閔欽啦!跟你開玩笑的…呵呵」刻意壓低的笑聲從對面傳來,還報上了耳熟的名字。
驚魂未甫的一顆心稍稍放下,定睛往前一看,原本坐在對面扒著飯的鄰兵,此時正張著嘴對著我笑著!這不就是我的好同學嗎,人怎會在這?
「你怎會在這裡呀?你哪一個單位的呀?」對於閔欽會在這裡用餐,我是丈二金剛的摸不著頭緒。他也是來支援的嗎?
「你應該有聽過『志願役軍官轉服』吧!我簽下去了…」閔欽一邊夾著菜,一邊訴說著他的經歷。
原來閔欽的單位是在三營的步三連,他早我一梯,是1738梯的大專兵。他原先的單位弟兄已經抽完籤分發下部隊了,至於他跟這些一起用餐的弟兄們,都是簽下了「轉服意願書」,正等著下一期的志願役軍官開訓。
除了這個之外,閔欽還跟我分享他在這裡生活的一切,沒了班長們的責罵聲不說,「準軍官」的身分還得以一切工差全免,整日除了在教室看電視,閒暇的時候還可以自由的抽菸上福利社。享盡了軍官階級該有的好處,也難怪營部連的班長們不敢動他們,光要佈置營舍也沒人手,只得跟上級長官求救找工差。
餐畢,三營營部連的班長跑來找我們,本以為是要趕著回去畫畫,可聽班長說,連上班長打電話來要我倆趕緊回去。畢竟我們只是來幫忙的,營部連的班長哪還敢說些甚麼,只能領著我倆先回連上,並且打算跟值星班長解釋一番,希望我倆明天還能到三營營部連把剩下的畫作完。
走回連隊的路上,我不斷打量著閔欽說的一番話,當兵竟可以當得如此的悠閒?心中不由得也羨慕了起來。如果我也跟著簽下去,最多就是兩年的役期延長了一倍!但薪水能有四萬多元,役期期滿還能存個一百多萬,而且還能像連上的軍官們一樣,不用挨罵,不用擔心期末計測,不管怎麼盤算,好像都穩賺不賠!不是嗎?想著想著,我決定今晚就打個電話回家給爸媽,認真的表達我想簽下志願役軍官轉服的意願!
註記:
民國八十四年時,國軍為了彌補基層軍官員額不足的問題,大肆提倡大專生轉服志願役軍官的行列。當時各連隊為了勸募的績效,軍官們無不卯盡了全力的鼓吹,甚至以放榮譽假、減少工差勤務來誘惑著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