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4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章六十七

  「哇!好甜!」薛尚善拎著一串枇杷,讚不絕口:「這出江寺破破爛爛的,樹上結的枇杷吃了不拉肚子便謝天謝地,想不到香甜又多汁!」一連摘下四、五個枇杷,熱情分給他人,「嫂子你也嚐嚐,欸,你們吃不吃?」


  寧澈和桓古尋搖了搖頭。


  女子微笑以對:「你們用不著緊張,總舵主人很平安。」「人沒事就好。」寧澈暗鬆一口氣,後問:「還未請教?」


  「我娘家姓戴,叫我琦嫂就行。」琦嫂道:「南渠的渠頭衛富年是我家那口子,他使的是長棍,照烏二描述,人應該是你殺的。」素顏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


  寧澈沒感到自責,卻有些尷尬:「那日先動手分明是烏二那幫人,我和桓大哥是自衛,刀劍無眼,何況與我倆同船的尚有姑娘,我們下手雖是重了一些,但依三個渠頭出招的力度,不是單純為兄弟出頭。」


  「是啊!」桓古尋出聲附和:「那個拿雙斧的……他姓烏對吧?當時那位姑娘在我後邊,他出手毫無保留,別說剁掉我的手腳,若有機會幹掉我,他絕不猶豫。」


  薛尚善一怔,方道:「本道嶔哥三人是中了烏有義的奸計,而今想來……是聽了他的唆使。」琦嫂神色一黯:「早叫衛富年安分守己,別老惦記著不是自己的東西,貪心不足蛇吞象,現在倒好了,吞象吞得撐破肚皮了……」說到末處,難忍喪夫之痛,不禁垂頭拭淚。


  寧澈劍眉一跳:「那個一直鬼哭狼嚎的人叫烏有義?他的大哥也被我們殺了,但照薛兄所述,他連親哥哥也不放過?幫內出了這麼大的事,貴幫幫主如何應對?」


  「吳蛟幫沒有幫主。」薛尚善道:「本幫成立於隋末,其時天下大亂,各方擁兵自重,這兒也不例外,有一個叫常申五的,領著一群惡兵學人割地稱王,成日向百姓課稅徵船,還強搶民女供他淫樂,漁戶船民遂群起反抗,斬了惡霸的頭顱遊湖示眾,而後漁民商議組織吳蛟幫,保護太湖不受盜寇侵擾。那時便說了,吳蛟幫沒有幫主,四個渠頭分治太湖的東南西北四邊,不分上下主從,齊心為太湖的百姓。」


  琦嫂接續:「時至今日,太湖漁民偶有糾爭時,猶會請渠頭出面協調,處理得妥當,事後民眾便送上謝禮致意,久而久之,渠頭累積了極高的聲望,甚至有人主動贈禮饋金,請渠頭疏通人脈,不僅只普通漁民,地方官見了亦禮讓三分,底下更率領一幫青年壯丁,維持太湖秩序。」


  桓古尋道:「有手下,就代表有位階,有位階就會有人覬覦,而渠頭這個位子,在太湖比縣官有錢,比商賈有權,一定很多人眼紅。」


  「豈止如此?」薛尚善道:「有人一個渠頭不夠坐,還想將其餘三個攬進懷裡,成為太湖的土皇帝。」


  寧澈道:「你講的是程寅達?」「不錯。」琦嫂道:「烏有義這人無腦自負,很會惹是生非,本來有他的大哥烏有孝在上頭壓著,眾人看在北渠渠頭的面子上,讓著他這個不學無術的弟弟,但近年烏二益發不滿烏大,覺得大哥總愛當眾削他臉面,令他抬不起頭。去年他喜歡上滿堂春的頭牌棠娘,展開猛烈的追求……我看比較像是死纏爛打,也不撒泡尿照照!棠娘自是對他不屑一顧,還當眾宣告比起烏有義這個只會闖禍的莽漢,她更喜歡烏有孝這種穩重又有肩膀的男人。經此一事後,兄弟間的嫌隙越來越大,烏有義甚欲弒兄奪位,程寅達正是看準這一點,與其狼狽為奸,縱然我和尚善大哥居中調解多次,終究阻止不了這齣人倫慘劇。」


  「那兩位自家的渠頭,又是怎生攪和進去的?」寧澈問。


  薛尚善忽地長嘆:「因為那個傳言。」「霽泉面具?」桓古尋訝道:「你們要祕寶做甚麼?錢不夠使啊?」


  「嶔哥很害怕西渠在他手裡沒了。」薛尚善解釋:「太湖四方河渠千百條,有盛有衰。西渠離湖東的江南河最遠,舟船往來不若其它三方頻繁,漁民雖是清貧些,不過民風相對淳樸,少有爭執。」


  寧澈道:「沒有錢,沒有爭執,西渠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是啊。」薛尚善道:「其實這沒甚麼,吳蛟幫本就為保護百姓而生,既然湖西的漁民安居樂業,和睦融融,西渠存在與否,也不那麼重要了,不如遣散幫眾,至多留個渠頭當主事者,真有大事發生,北渠南渠近在兩邊,能即時趕至。我勸過嶔哥無數遍,他猶是認為會愧對西渠的前輩,是他沒用,致使西渠沒落不存。」


  「趙欽這人老愛把事情往肩上扛,有時責任根本不在他,別人也未必會感激他的辛勞。」琦嫂亦是嘆息:「衛富年就沒那種操勞心,死傢伙整日只想著賺大錢,明明南渠前途無憂,聲勢僅次東渠,他仍嫌不足,三天兩頭往東渠跑,向程寅達討教賺錢的法子,我同他說過千百次了,程寅達不是好人……」


  「他們都因各自的原因,打起祕寶的主意。」理解前因,桓古尋推出後果:「恰巧這時,我們來了,程寅達和烏有義只要稍加慫恿,他們就會出手,只要一出手,他們必死無疑。」


  薛尚善摸摸鼻子,「烏有孝是個武痴,又有寶庫此等巨利誘惑,加上他弟弟在旁使弄,才會動了歪腦筋……」寧澈對這些不感興趣,話鋒一轉:「你們怎會有總舵主的扳指?他人在哪裡?」


  琦嫂的面部驀地緊繃,左顧右盼門窗後,才細聲答說:「是禹航會的二舵主季陵交予尚善大哥的,我亦在旁邊。」


  「這個月初七傍晚,我和琦嫂在吳縣的茶樓喝茶,煩惱該怎麼讓嶔哥和衛渠頭死心,不要隨人起鬨,約莫酉時三刻,一塊帕巾自窗外扔了進來,攤開來一瞧,裡面包著一枚玉戒,上面刻著『禹疏九河,航行三江』。」薛尚善摘下一顆枇杷放進嘴中,續:「跑江湖的無人不曉這八個字。果然,我們行至窗邊查看,河渠停著一艘小船,船上站著二舵主,然他一句話不說,見我們拿到扳指就走了。」


  寧澈忙問:「你們沒有親眼見著總舵主,怎麼確定人平安?」


  薛尚善理所當然:「二舵主徘徊此處,不就是總舵主差遣的嗎?」


  桓古尋又問:「自那之後,有再瞧見二舵主嗎?」琦嫂應說:「沒有。原本我們也不知該拿這枚扳指怎麼辦,還考慮將之送至禹航會杭州的總舵,但想二舵主特別送扳指來應有其用意,遂打消了念頭,彼時程寅達和烏有義動作頻頻,無暇分神,直到……」


  寧澈接著說:「直到聽聞我們來江南的消息,更扯進貴幫的爭鬥裡,遂將扳指交給我們。」薛尚善頷首稱是:「夏少主近日音訊全無,但聞他和寧公子是朋友,扳指給你最合適。」話畢,便遞前那枚玉扳指。


  看著躺在掌心的玉扳指,再和好友對視,寧澈心亂如麻,尋找夏進之事疑雲重重,至今難見前路,還無故捲入吳蛟幫的內鬥,原以為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目下看來沒那麼簡單。


  桓古尋手捏眉心,耳聽琦嫂再言:「烏有義是個草包,管不成事,又被程寅達握著弒兄的把柄,肯定對他言聽計從,北渠相當於程寅達的囊中物。西渠勢孤力薄,難以抗衡,太湖東南西北,只剩南渠有力一搏,然而說來慚愧,由於死傢伙近幾年跑湖東跑得很勤,連帶下邊的人也對東渠心生羨慕,以前猶有衛富年帶領,而今他去了,我一個婦人家,哪裡鎮得住這幫血氣方剛的漢子?」


  薛尚善愁容滿面:「殺人的是他,說別人殺人的也是他,如今莫說替嶔哥和衛渠頭報仇,我倆過不過得了這個春天,還得看程寅達的意思。」


  「他平時在哪兒走動?」桓古尋問。


  「湖東的龜渚津。」琦嫂說:「他早上四處奔走,忙著水上的活兒,晚上才返回龜渚津休睏。」「龜渚津裡裡外外皆是程寅達的人,兩位恐怕不好接近。」接著薛尚善靈光一閃:「啊!他最近也迷上棠娘,天天往滿堂春跑。」


  桓古尋追問:「那滿堂春在哪兒?」「吳縣縣城。」薛尚善答:「城南的朱雀大街走到底便是。」


  琦嫂提醒:「當心點,程寅達畢竟是太湖響噹噹的一號人物,萬萬不可得罪他,也別當眾同他起衝突,不然你們在太湖會很難過。」


  「好­。」寧澈當即起身,後言:「還有甚麼要幫忙的嗎?」


  「麻煩打我一拳。」講完,薛尚善補道:「別打太重,我怕疼。」


  桓古尋道:「我儘量。」隨後無聲無息地攥拳伸臂,正中薛尚善鼻梁!他吭都沒吭一聲便暈死在地。


  琦嫂開了窗,復言:「程寅達已盯上你們在蠡鎮的落腳處。」


  「多謝告知。」言罷,寧澈偕桓古尋雙雙踏上窗臺,縱身翻牆,即聽女聲高呼:「不好啦!他們要逃啦!他們往西邊逃去啦……」


  趁人群被琦嫂的呼聲引開,桓古尋和寧澈施展輕功朝東疾行,遠離出江寺,馬不停蹄地奔回楊府。


  抵達楊府,寧澈立道:「行李收一收,得走了!」楊芳不解:「怎麼了,不是要等到月末嗎?」他僅答:「計畫有變,咱們要趕去吳縣。對了,讓府裡的下人到外地避一避風頭,過些日子再回來。」雖然困惑,楊芳仍照他說的做,迅速款好細軟,遣散僕役。他們不多作逗留,直達吳縣。


  到了目的地,三人隨便進了一家茶攤,沏了一壺茶,叫了幾道小點,有一口沒一口地吃。


  「大庭廣眾的,你們不蒙面遮臉嗎?」顯是被凝重的臉色驚到,楊芳略顯不安。


  桓古尋卻言:「時機未到。」楊芳哪能接受這樣的答案,正待細問,鄰桌忽地騷動!


  「他奶奶的,程寅達算甚麼東西!待日後老子發達了,他跪下向我討洗腳水喝,我都嫌浪費!」年約而立男子兩眼通紅,渾身酒氣,不睬朋友們的勸阻,粗聲叫嚷。


  「嘖!阿萬又在做白日夢!」這時小二過來為這桌加茶水,顯對鄰桌的狀況習以為常,搖首低喃:「阿萬這傢伙一不高興就喝酒,等會兒又得叫他老爹來收拾他……」


  「他跟程寅達有仇?」桓古尋這一問,引得小二噗哧笑開:「哪來的仇啊?程渠頭才不認識他!要怪就怪阿萬自個兒不爭氣,前些天好不容易在城北的工坊找了份差,卻只會偷懶打瞌睡,還被工頭逮著正著,當天就要他走路,工錢也沒領到,氣得阿萬從街頭罵到街尾,那個工坊是程渠頭的,阿萬問候他祖宗十八代上千次了。」


  寧澈問:「那間工坊是做甚麼的?」小二敲敲水壺,「銅器,不是我拍程渠頭的馬屁,他們家的銅器當真好用,有店家遠從河南專程來批貨呢!」


  「喔……」寧澈瞭然頷首,若有所思地舉杯喝茶,喝完後,噙著一抹神祕莫測的笑:「我想到一條妙計。」


  桓古尋的濃眉一軒,楊芳也滿心好奇地湊近,聽人娓娓道來,大致瞭解吳蛟幫之亂,盛讚:「好,寧公子好聰明!」


  寧澈道:「楊小姐也同意就好,那麼事不宜遲,為你打扮可得花不少時間。」姑娘微張著口:「打扮?我打扮做甚麼?」


  「逛青樓。」桓古尋道。


*****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花磚錦靴行,綠楊羅衫恣。


  「呦,好俊俏的小郎君,是頭一回來滿堂春吧?以前沒見過您。」一見新客,門前招攬客人的花娘們立時簇擁而上,熟練地勾起男人的臂彎,往柔軟的胸脯蹭。


  這位年輕的公子年方弱冠,月眉杏目,薄唇微翹,手拿紙扇,身穿紺青圓領袍,革帶環腰,腰側繫著瓊琚。被濃到暈人的胭脂水粉味包圍,亦不顯侷促,然觀其神態,又不太像是流連花叢已久的老手。


  「本公子聽說滿堂春的棠娘是太湖第一美人,歌似谷鶯,舞若飛燕。聞名不如見面,特來此一會,瞧瞧有沒有言過其實。」公子下頷微抬,言語神情頗為倨傲,隨後右腕一轉,白紙扇唰啦開屏,順勢掙開纏人的攬抱,花娘亦知情識趣,不再過度欺近,嘴上依然熱情招呼,引領貴客。


  少年公子坐下後,花娘一面替他斟酒,一面說:「滿堂春裡的客人啊,有八成是為棠娘來的,您瞧右邊那位陸家大少爺,左邊的顧校尉,以及樓上那個朱詩人,花燈猶未掛上,那些世族子弟便在外面苦苦等候,待得大門一敞,奪門而入,只為搶得最好的位子,欣賞棠娘的舞姿歌喉,丑時關門時,還得好說歹說地勸,他們才肯踏出滿堂春。」


  杏目快速瀏覽周遭,果真如花娘所言,坐在這裡的人個個玉冠輕裘,幾人腰環玉帶,應為達官公侯,貴氣逼人。


  在這群非富即貴的公子哥中,一桌人分外扎眼,一身布衣短打,褲腳捲至六分處,頭上綁著髒兮兮的布巾,該為跑船的船夫。不算陪酒的花娘,那桌共坐了三人,中間的那個狀似悠哉地喝酒夾菜,但眼睛從沒離開廳堂中央的高臺。


  年輕公子的視線在該桌多停了一瞬,旋即轉開,與身旁的花娘談天打趣。


  過不多時,滿堂春的一、二樓座無虛席,賓客們的耐心亦達至極限,紛紛叫嚷要看棠娘。


  歡聲笑語間,一朵清音叮咚,瞬間平息喧鬧。


  而後琴笙齊鳴,羯鼓破空,八名女子乘樂而出,翩翩起舞,紅紗覆體,長袖委地,眉眼盡是風流,嬌軀柔若無骨,舉手投足飄著醉人的芳香,偶爾自衣褲露出的藕臂玉腿,白皙若瓷,若能輕輕撫摸,必定滑如凝脂。遐想滋生後,尋芳客無不血脈賁張,藉著酒興正盛,更加熱烈放肆地喝采,僅為一睹美人風姿。


  人聲樂聲交集一會兒,今晚的主角方姍姍現身,然則一手舉在鼻前,半遮半掩,僅瞧凝睇脈脈,多情欲語,與此同時,空靈的歌聲緩緩響起,似哀似泣:「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棠娘扭腰擺臀,在一片紅袖翻起的浪花中,宛若水蛇嬉戲,一語暫畢,唇瓣再分:「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採蓮月瀾溝,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玉……」


  臺下的觀眾如癡如醉,縱使身側有美人勸酒餵菜,亦恍若未聞,臺上的舞者伴樂而舞,棠娘一個仰頭,美目半闔,青蔥般的十指滑過光潔的額頭,挺俏的鼻頭,豐潤的櫻唇,末了撫至細緻修長的玉頸,好似沐浴淨身,「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全場的目光皆在她,炙熱若炬,如絲的媚眼也一一掃過賓客,卻沒在誰的身上多有停留,只在瞟見那位年輕的生客時,唇角更揚:「欄杆十二曲,翹首柳飛絮。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若知南風意,吹夢到西洲。」


  最末一段樂曲,棠娘擎臂一展,下裳連帶被拉高,這才發現裙襬下的玉足光裸,本就口乾舌燥的男人們見狀更是雙目噴火,一些難以自持的還舔舌抹嘴,拉開衣領,緩解燥熱。


  一曲唱罷,棠娘與其他舞者彎身一躬,步下舞臺稍作歇息。而一眾看客尚沉浸於方纔的歌舞中,不能自拔,惟獨那位少年公子搖著紙扇,長身而起。


  「這位可是吳蛟幫東渠的程渠頭?」公子嗓音不低,留神聽來,還帶著三分柔媚。


  「嗯?」程寅達沒瞅向來者,兩顆眼珠子朝右手邊的花娘咕溜溜地打轉,漫不經心地應著:「你哪位啊?」


  公子收起紙扇,抱拳作揖,「在下姓房,對太湖水路的生意有點興趣,便來跟程渠頭打個招呼。」喝了一口花娘喂的酒,程寅達才捨得投他一眼,但旋又撇開,「你太看得起渠頭這稱呼了,我只是有人吵架時,負責調停紛爭,轉移雙方怒火的受氣包。你不犯事,這兒的人自不會無緣無故找你麻煩。」


  「程渠頭過謙了!」房公子滿臉笑容:「在太湖討生活的,誰不知聞程渠頭的威名?有您關照,在下的船就算橫著駛,也通行無阻吶!」


  花娘從小碟子裡抓起一把瓜子,放到齒間嗑開瓜殼,再一顆顆地送至程寅達的嘴邊,「房家的人不都在河南嗎?怎麼跑到我們這等小縣城來謀生?被趕出家門啦?」


  兩旁的手下聽著,一個接著笑說:「肯定是在家不受寵,太祖留下的金銀珠寶沒他的份,才跑到這裡混飯吃。」


  另一個則上下打量那公子一番:「我瞧你也別學人家做生意,把屁股洗乾淨便得了!哈哈哈哈⋯⋯」


  玩笑話不堪入耳,那公子也是好脾氣,上揚的嘴角沒彎下一分:「家族人丁眾多,食指浩繁,自然得多多拓展財源。」然後傾身低語:「在下的財源便是程渠頭的財源,咱倆合作,莫道小小的太湖,就是將蘇州,甚或整個江南納入掌控,亦非癡人說夢。」


  程寅達失笑:「你把禹航會放哪裡?不提他們遍布中原的商號店鋪,外邊看到的那些船,你數得出有幾艘出自禹航會的船塢嗎?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但別把下巴仰到看不清腳下,小心跌個狗吃屎。」


  房公子杏眸放光:「禹航會再怎地有錢,都得奔波四方,買進賣出,錢財方會落進口袋,本公子就不一樣了,錢囊要多重有多重,全看本公子的心情。」


  兩個手下只當他吹牛,續與花娘調情說笑,然程寅達身子一頓,「你到底想做甚麼?」


  被問的人沒有回應,只是掏出一個牡丹粉的小荷包,拉開繫繩,拈出一文銅錢,置於桌面。


  程寅達深吸一氣:「你要鑄私幣。」


  唐時的商業仍未發展成熟,以物易物與金錢交換兩者並存,市場上錢帛兼行,然則絹帛厚重,不便攜帶或分割,人們逐漸傾向以黃金、銀兩、銅錢交易,當中銅錢使用數量最多,可是官鑄的銅錢尚無能力負擔民間大量需求,在市面上流通的銅錢嚴重短缺,因而有不法之徒私鑄銅錢,從中牟取暴利。


  此言一出,其中一個手下立收狎昵之色:「渠頭,被官府抓到私鑄錢幣,不但要流放邊疆,知情不報者也要受一百下杖刑啊!」三個陪酒的花娘一聽,嚇得面無人色:「我們甚麼都沒聽到,甚麼都沒聽到啊⋯⋯四位大爺慢慢聊⋯⋯我、我們先走啦⋯⋯」而後提起裙襬,倉惶逃離。


  「渠、渠頭⋯⋯」另外那個緊張得話不輪軫:「阿憲說得沒錯,我有個遠房⋯⋯遠房表哥之前在晉陵的私鑄廠做工,年⋯⋯年前被官府查獲,那些捕快因老闆反抗……當……當場斬下他的頭顱⋯⋯我表哥也被剁掉左手,發配至玉門關⋯⋯」


  程寅達面露忌憚,正自猶豫,房公子已道:「程渠頭不願意,在下亦不強人所難,只好另選他人囉。」正欲抬腳,程寅達即喚:「慢著,你要找誰?」


  房公子答:「在下會找上程渠頭,便是看上東渠位處江南河要衝,北上南下的物資均得經您同意,才能放行,倘若程渠頭無意與在下共事,在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西渠離江南河太遠,本就不在考慮範圍,南渠現由衛富年的遺孀把持,她一介女流,近期恐驚有變,相形之下,僅餘⋯⋯」


  「烏有義。」東渠之首沉聲。


  「唰!」紙扇復展,房公子微笑:「在下年紀尚輕,比不上程渠頭見多識廣,但仍要不自量力地奉勸一句,富貴險中求,某些良機一生僅只一次。」言畢,轉頭就走。


  一步、兩步、三……「鑄幣廠要蓋在哪裡?」巨利誘惑下,程寅達終難抗拒。


  左右不由得顫聲:「渠頭……」「緊張個屁?先聽聽再說!」看不慣這副窩囊樣,程寅達擰眉低斥。


  房公子說:「鑄幣需要成千上萬石的銅礦,特地新建廠房,只怕熔爐未燒熱,官府就派人來了。」紙扇半遮著俊俏的臉龐,悄聲:「就在下所知,您在城北有一間專門製作銅器的工坊。」


  「哼!」程寅達咧開嘴:「你的消息挺靈通的嘛!」


  「在下沒甚麼長處,惟一的優點就是勤快,多做些功課,這樁生意就賺得越多。」房公子神態優雅:「在下還準備一份禮物要送給程渠頭。」


  「禮物?」程寅達瞇起眼。


  「明日您走一趟城北便知道。」手腕款擺,紙扇輕搖,房公子施施而遠。


  爾後歌舞再起,眾客的注意力回到舞臺。程寅達亦喚回花娘,繼續和手下飲酒作樂,然心神早已飄出滿堂春。


  釧動釵飛,活色生香,滿堂春的笙歌直至三更半夜,才稍稍緩和,在舞臺上待了大半晚的棠娘保持笑容,最後一次深深一鞠躬後,在不捨的挽留中下了高臺。


  一入內堂,棠娘咚地趴上軟榻,嘟嘴抱怨:「累死我了,乾媽當真狠心,非得唱啞嗓子,磨破腳底,才肯讓我休息……」


  「怎麼,委屈你了?你可知有多少人想上臺卻上不得的?」聞得尖銳的嗓聲,棠娘一個冷顫立身回首,就見乾媽站在身後,一臉山雨欲來的表情,周圍的姐妹想啟口,卻又不敢發聲的模樣,暗暗叫糟。眼瞧乾媽黛眉倒豎,塗滿厚厚胭脂的嘴唇欲要開口罵人,她連忙說:「我去休息了,乾媽辛苦了,姐妹們辛苦了,大家晚安!」然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身為滿堂春的頭牌,棠娘有一幢獨立後院的小樓,和守門的護院道好後,她一邊拆掉頭上的髮釵,一邊上樓。與前邊滿堂春的主樓大相逕庭,這座小樓甚為安靜,月華灑落,樹影成映,一步一月波,上了樓後,倩影佇足廊上,仰望夜空片刻後,推門入房。


  進了房,一陣涼風吹來,她打著哆嗦攏實衣裳,嘀咕房裡怎地比外頭還冷上些許。屋內月光稀微,不過棠娘熟悉此間,在黑暗中摸索,拿起矮櫃上的火熠子點燃,不長不短的哧聲後,燭光滿室。


  「啊……」驚呼甫越齒關,就被一手摀住,另有兩根長指夾住脫手的燭臺。


  燭火再度與眉目齊高,棠娘瞧清來人面貌,長目薄唇,透著一股陰鬱。


  「姑娘莫慌,小弟沒有惡意。」那人淺笑:「我有問題欲向您討教,因勢態緊急,只能不請自來,還望姑娘見諒。」然後放下摀著人家嘴巴的手,退後兩步。


  人雖遠離,但棠娘戒心不減:「小女子才疏學淺,沒甚麼能指教的。夜深了,恕小女子無法招待,公子請回吧,不然……樓下的那些護院不識分寸,怕是會誤傷公子。」


  「呵。」他輕笑:「那些護院真這麼有本事,我就不會在這裡了。」他反而更往房間深處走去,將蠟燭放上矮几,然後撩起衣襬就坐,右手朝空位一攤,示意人入座。


  素手揣緊掌中的金釵,棠娘強自鎮定,坐上軟榻的另一邊,離中央的案几很遠,生怕彼端人忽行不軌。


  看出她惴惴不安,那人斂去笑顏,正容:「是誰教你唱那首歌的?」


  美目閃過一絲訝色,隨即恢復:「此話何意?」


  「姑娘的西州曲抑揚頓挫,唱到情濃處,心有戚戚焉。在小弟聽過的歌者之中,僅一人有此功力,但是……歌不是那樣唱的。」他說:「不是『採蓮月瀾溝』,而是『採蓮南塘秋』。蓮子不會『清如玉』,該為『清如水』。欄杆十二曲後面接的是『垂手明如玉』,而非『翹首柳飛絮』。末句明明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你卻唱成『若知南風意,吹夢到西洲』。」


  棠娘道:「這歌我從小唱到大,就是這麼唱的,我可不懂甚麼月瀾溝、南塘秋,如水如玉的。公子,你若僅是來問這個,小女子區區歌妓,作詞作曲是大外行,無法解開你的疑惑。」


  不速之客沒有應話,也沒走開,他托腮望著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語,正當棠娘欲離座逃跑,他忽又開口:「我若記得不差,恆姨嫁入夏府前,同為歌妓伶人,雖不悉她出身何地,但她進夏府未滿十五年,再算算姑娘的年歲……你幼時是否曾接受恆姨的指導?」


  聞言,棠娘瞠目結舌:「你是……寧澈!」


  被認出身份,他索性坦承:「我的名字從姑娘口中道出,真真動聽。」


  棠娘忍俊不住:「你倒是會說話。」獲悉前人來歷,心中的防備登時散去大半,「桓古尋呢?」「他有事,不克前來。」簡短答完,寧澈再問:「你見到的是總舵主,抑是二舵主?」


  「是二舵主。」棠娘據實以告:「這個月初十他忽然來訪,還拿著盈荷姐的手鐲……盈荷姐就是你說的恆姨,盈荷是她從前的藝名,『恆』才是她的真名。那玉鐲子是盈荷姐娘親的遺物,說是日後給她當嫁妝的。二舵主取信於我後,要求我每晚都唱這首歌,唱到有人來找我為止。」


  聽罷,寧澈喃喃:「所以你也不曉得進叔人在哪裡……」「甚麼?」棠娘沒聽清他的話。


  「沒事。」他復問:「對於歌詞改動之處,姑娘有何想法?」


  棠娘沉吟良久,卻答非所問:「請問……盈荷姐是不是出事了?」「放心,恆姨在杭州無事,不過總舵主下落不明。」寧澈遂告之夏進無故失蹤,他與桓古尋經多日訪查,循線追至此地。


  默了半晌,棠娘說:「二舵主此舉該為引導你們尋得總舵主。但這歌詞改得莫名,我雖夜夜哼唱,卻始終不通寓意為何……等等!」鳳目一亮:「棠姑娘有頭緒了?」


  「月瀾溝!我怎麼沒想到呢?」棠娘雀躍拊掌,「城西有一條溝渠,每到月落西天,整條溝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彷若銀盤化水起瀾!」


  寧澈大喜過望:「太好了!我這就去!」正要輕身遠走,卻聞衣物窸窣,姑娘套上皮裘,「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俊臉為難,棠娘猶然點頭:「盈荷姐的家人有難,我怎能不管?」


  「棠姑娘,你已幫了很大的忙。」寧澈好言相勸:「接下來的事,有我和桓大哥就可以了。」「怎麼?帶了一個富家大小姐,就嫌棄我這個風塵女子?」柳眉微蹙,朱唇緊抿。


  寧澈一愣,吞吞吐吐:「你……你怎知……」「來這裡的男人哪個不是色瞇瞇又毛手毛腳的,只有她是真心聽花娘講話,這樣的人,不是女人就是兔兒。」眼波流轉,大是嘲笑他們蹩腳的裝扮。


  明知對方心意已決,寧澈仍試圖說服:「我不能保證此去的安全,棠姑娘還是在此靜候,一有進展,小弟必定……」話未完,棠娘逕自打斷:「你們人生地不熟的,總要有人帶路,走!」理了理秀髮後,旋即背身出門。


  僅剩一人呆杵在空蕩蕩的房間,等到嬌聲不耐催促,寧澈方低首長喟,妥協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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