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凝視他者凝視的他者(即我們):《穿越福爾摩沙1630-1930:法國人眼中的法國印象》

    《穿越福爾摩沙1630-1930》一書構成的方式容易說明,主要以這三百年為限度,由法語撰寫關於台灣的見聞。經作者收集與挑選,撰寫者多半親自因緣際會走訪台灣,對當地的政治、風俗、社會、地理、政治、族群等紀錄觀察。另外是由本書作者的對於每篇文本的撰述者簡介,撰述者來台的時代與脈絡。最後,不短的〈後記〉,以作者龐維德的現代法國之眼,綜觀出這些文本的價值與基本的反思。

    若是仔細探究,如此雖經過揀選,但大抵除了簡單說明外,直接呈現給讀者的方式,而非研究者以一個框架或研究分析之下的引述,讀者所見的,不是單純的第一手史料,更是不同的凝視。換句話說,作為讀者,我們是在閱讀這些法國人在特定時空下凝視的台灣,這些法國人不只是紀錄者或經驗的載體,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他們的凝視本身是歷史,我們在閱讀他們的歷史凝視。透過他人(的歷史)之眼,當代的台灣讀者折射地瞥見台灣,並且是相當陌生、消逝的、遺忘的台灣歷史曾有過的文化與社會地景。

    不僅如此。在這些特殊的凝視,譬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法籍士兵、東寧王國(可能存在)的法國士兵、傳教士、航海家、副領事、旅行者、中法戰爭在基隆的法國軍人等等,本身都標記著歷史的脈絡。有的甚至標誌著巨大的事件,見證東寧王國滅亡的陸方濟(François Pallu),當然最具「歷史事件」感的還是1884-85年的中法戰爭,在戰勝者的光榮版本中,也讓我們以後見之明重新認識當時法軍的不光彩一面。這些「相遇」所造就的凝視,與留下來的紀錄,本身已經是某種歷史。在特定的條件下,這些法國人才會到台灣,甚至基於某種歷史性的因素,如傳教、殖民探險、貿易需求,才會記下他們的所見所聞。無論他們可能本著科學客觀的精神,以樸實的語言記下他們親眼所見的客觀事實,其主觀性都不可忽略,甚至,他們的主觀性是我們讀者最需要去客觀分析的焦點所在。

    這一點相當符合人類學式的反省觀點。當過去這些早期的傳教士、探險家、商人,乃至於最初的一批對學科知識有建制的人類學者,他們的抵達、相遇與觀察,已經是在於一種歷史變動的條件。如同薛丁格的貓,他們秉持的客觀記錄,甚至保持著留下瀕臨消逝的文化的使命,但其實正因為他們能夠接觸,代表著他們所見的早已不是文化最原初的狀態。這些當地原住民們,是在被入侵、被干擾、被影響的狀態下被接觸且被觀察著。如果最初一批的觀察者們,帶著一種原初、純淨的想像,在全速斷裂於傳統且奔往現代的列車上,不無揣想或思鄉地前往遠方,深入「蠻荒」,想重現一種人類「原始」的圖景。那麼,諷刺或悲哀在於,他們能抵達的條件,正是建立在這些看似不變的人群早已被接觸、被擾動的狀態。經過更久,或更複雜的反思後,我們稍微知道,要反省的,恐怕不只是長期的殖民主義與新帝國主義,而是文化純淨、不變的想法本身。如此,我們才可能理解像這本書羅列的,這些遙遠的、無法再次重現的相遇中的驚鴻一瞥。


    在後記中,甚至貫串整本書,作者都一再提醒我們這些文本中隱藏不了的偏見。大抵上,都是當時相當普遍的歐洲中心或白人中心主義,以其深信的高人一等去看待「野蠻」,並以一種紀錄奇風異俗的方式書寫。這些跨越數百年的法蘭西觀點,如同作者所言,法國長期而言的遠東殖民,除了中法戰爭當中孤拔從基隆、淡水攻打台灣,最後病逝於澎湖外,多半是偶然的、隨附的。總體而言,「法國在台灣的確從未扮演過重要角色」。

    透過這些被作者定義為「文學」而非「歷史學」的文本,加上作者在這當中所簡略說明的「發現」,看到了最後,讀者與作者之間交會出另一種複雜凝視。龐維德作為一個與台灣淵源頗深的法國人,畢業於INALCO(東方語言學院,其發展史跟法國遠東經營與殖民歷史息息相關),因政治、外交(代表歐盟駐台)的因素與台灣結緣,他的呈現別具意義。歷史學一直有「過去就是異國」的精神,亦即我們不能輕易以今日觀點假想過去。今日法國人,凝視過去法國人的台灣凝視,不是相同觀點的複製,而是差異的對比。經過這中介又中介,讓我們台灣讀者在一種特殊的鏡像,看見我們的過去。不論我們各自看見的為何,至少作者一個誠摯的期望應該不難做到:

    「我假定現在的台灣人能在這些篇章中找到足夠的資料,讓自己驚嘆於自己的歷史,或許從中發現一些過去不知道的故事,並在看完這本書之後,想要進一步探索與台灣社會的過往有關的知識。」

    例如,在資料並陳時,我們再度感到某種文化與族群的消逝,所謂平埔族,平地原住民的徹底漢化或消逝。第四章杰韓(M. Guérin)留下相當多豐富的地理與族群資料,作者並試圖對照他所描述的部落。這當中儘管有可能有缺漏或誤記的部分,但更多的可能是我們無從應證且曾經存在的痕跡。在這樣的凝視中,我們或許能看見最後一種,也是最重要的凝視:凝視我們自身,與凝視我們的凝視。

    平地原住民的文化與歷史的消逝,最大的原因,仍是我們今天台灣主體的漢人社會。一方面出自於迫害,另一方面是我們對自身的遺忘。構成我們文化主體的,正也是我們消逝的部分。透過這些機運下的特殊凝視,保留的時光,指引著我們看的,最終是我們的匱乏處,但也卻是我們尚未完全認識的豐饒處。

    凝視的盡頭處,不是收攏,不是逝去,而是朝向過去但也蘊藏著未來追尋的,發著微光的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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