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隱喻，記憶的寓言──丹陽《潛水》

疫後，旅居國外多年的友人終能返台探親，他談起新冠疫情最嚴重時，所居之處的情境。他的住所鄰近河畔，是該城的鬧區。每日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端著咖啡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陽光豔豔，人世的豐盛之氣洶湧地撲面而來，熱烈地喚醒他的一日。疫情封城時，他醒來已不再開窗了，因為街上渺無人煙，日光亦顯得黯淡了，街旁的那條河陰冷沉靜，整座城市如死了多年一般，偶有零星的幾個人路過街道，臉上必定嚴嚴實實地戴著口罩，不發一語，快步離開。他說：「這畫面讓我想起宮崎駿的電影『風之谷』裡的『腐海』。」

「風之谷」講述曾歷經高度文明的世界，後因戰爭而變成一片死寂，地表被菌類植被所覆蓋，並散發劇毒瘴氣，人類若不戴上面罩，將會因吸入瘴氣致使肺部腐壞而死亡。於這片殘破的地域，唯有少數幾個地方仍未受到破壞，風之谷便是其中之一。因有海風吹拂，瘴氣無法進入風之谷，亦因此受到鄰國的覬覦，遭到侵略。女主角娜烏西卡是風之谷的公主，品行純良，總以溫柔悲憫的態度面對各種難題。她心底藏著一個秘密，她於地道中開闢了一個空間，培植著各式教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腐海植物，她發現只要水土乾淨，即使是與腐海裡相同的植物也不會散發出毒氣。於是她疑惑著，人們一直以來深信造成末日主因的腐海植物，當中難道藏著什麼未解的因由？末日會否並非如今人們所認定的模樣？或者末日其實只是表象，腐海的存在有著另一層深意？人們以為眼前的傷害與阻礙即是問題，於是忽略問題形成的本意，唯有理解其本意，才可能真正解決難題。娜烏西卡懷抱著這樣的信念與信念的迷障，探尋著藏於末日裡的隱喻。

閱讀《潛水》時亦讀到了近似的概念。

《潛水》的故事背景位於首爾。因地球的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於是建起了水壩，隨後世界戰爭爆發，水壩因而倒塌，洪水徹底淹沒了城市，人們不得不遷居至海拔較高的地區居住，靠著種植馬鈴薯、豆類，或者從海裡捕魚的方式維生。海使人類與過去的繁榮世界永隔了，同時又成了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依靠，沒有海，人們就無法生存，於是潛水成為重要的技能，除了捕魚外，潛水員們會搜羅沉於海底的各樣用品與食物。故事主角之一的宣率在淹沒的首爾海底找到了一具少女機器人，少女機器人原是真實人類秀皓的複製品。秀皓自小重病，父母將她的記憶存放於電腦系統，製作出一個與她形貌相同的機器人。機器人秀皓被喚醒後發現，她雖然記得自己被製造的原因，但記憶卻有著四年的空白，她希望能找回遺失的記憶，故事便由此展開，。

《潛水》透過少女機器人於頹敗的世界尋找記憶的過程，探討末世裡人類對於生存的信念，以及記憶之於人類的意義。

面對末世之境，即使人們懷抱著堅定的生存信念，也不免有著信念的迷障。關於人的生存有著兩種面向，一是肉身的存在，另一則是記憶的延續，而二者有一共同點，即是會繼續成長或變化。在《潛水》裡，人們面對幾乎無可能再有成長或變化的，已成為冰冷之海的首爾，即使他們繼續活著，這樣仍是一種生存嗎？而對於機器人秀皓而言，她的肉身無法再有成長或變化，但記憶卻可以，這樣活著的她仍是活著的嗎？她同時疑惑自己為何執著於遺失的記憶，那段記憶之所以遺失，是不是隱藏什麼秘密？秀皓懷抱著信念與信念的迷障，深信只要尋找到喪失的記憶就能獲得解答。

「風之谷」裡，於一次意外中，女主角娜烏西卡與敵國少年一同落入腐海的流沙中，掉入腐海之下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乾淨的空氣與水源，陽光穿過上層的腐海後淡淡地灑落，舉目所見的植物皆強壯鮮活，更重要的是這裡的植物如同娜烏西卡所造密室裡的植物一樣，它們並不會散發出瘴厲之氣。腐海將上層世界裡，被污染的泥土與水淨化後再流入底層的世界，於此地，人類不需要面罩也能正常呼吸，不再有毒氣的危害。原來，世界腐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重生，在狂暴危險的表層之下竟存在平靜安全的樂土，腐海的殘酷暴虐是為了要保護與藏匿這一片最後的祥和之地。娜烏西卡說：「腐海的樹木將大地的毒素吸納於自己的體內，轉化成乾淨的結晶，枯死後化為細沙，底層世界往上望的空洞就是這樣造成的，而可怕的蟲群則是為了保護這座森林。」娜烏西卡由此找到了末世的成因，解開信念的迷障。

而在《潛水》裡，秀皓亦找到了記憶喪失的原因，解開她為何執著於那段記憶的迷障。真相使她明白，即使她的身體由器械構成，本質卻仍是人類，因為擁有記憶，擁有記憶就能感覺疼痛，肉體即使不會痛，可是記憶仍能盛載感受，於是心會痛。記憶之於她如同一個定錨，沒有了記憶，她便徒然是具機器，尋回那段喪失的記憶，使她的生命真正地重生。

「風之谷」藉由腐海的秘密，期望人們穿透荒蕪，看見末日裡的希望，而《潛水》則透過機器人尋找記憶的旅程，隱喻著重生的可能。

在末世裡，人們的生存更加倚靠信念，因為張眼不見後來，只能關注眼前的一切，同時也因信念而生迷障，只因人的內心總藏著一點什麼，那一點什麼如同火苗，靜靜地、低低地燃燒著，這火苗即是信念，亦是信念的迷障。每個人的信念皆不相同，如同故事裡的秀皓倚靠著記憶的信念，以及尋覓喪失記憶的迷障，直至穿透此二者，她才解開生存的真意。而能夠尋覓到這一段喪失的記憶，得到重生的啟示，則因為故事中每一個角色的陪伴，而這些角色也因陪伴秀皓尋找記憶的旅程，燃點自身生存意義的曙光，以此隱喻人與人之間相伴扶持的重要性。

《潛水》的作者丹陽於新冠疫情肆虐時寫下此書，並在後記中寫下有關信念的話語：「我們已經跳脫名為成長的童話故事，準備迎接割捨的時代。即使沒有發動戰爭，首爾沒有沉入海中，但身不由己要放棄理所當然的觀念或被迫忘記珍貴的時代儼然來臨。不過人們依然持續活過每一天，最重要的是抱持著不隨意輕忽彼此的信念，繼續活下去。」

末日有時並非末日，頹敗荒蕪或許僅是表象，它的內裡往往藏著啟示與寓意，唯有人們懷抱著信念，並且穿透信念的迷障，穿透末日表象的破敗死寂，才能看見當中的隱喻，由此獲得了重生。

（本文原刊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