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痊癒，必須先讓傷口現形──窪美澄《在夜空中綻放星星》

日本的天文迷朋友談起最初愛上「觀星」的原因。年幼時，他在同學家中的少年科學雜誌裡讀到一篇文章，文章提及整個宇宙有超過兩千億個星系，每個星系至少有數千萬顆以上的星星，光是地球所在的銀河系便有近四億顆星星。然而，在毫無光害的情況下，人類在地球上卻只能看見約莫數千顆星星。原因是什麼？文中如此寫著：

「人類看到的星星，是星星的光穿越成千上萬光年才來到地球。光年是『光』行走一年的距離，它走路的速度非常快，一年可以走9.46兆公里。經過這麼長的距離與時間，當星光到達地球時，星星已經死亡了。我們看到的星星，可能是它的能量燃盡後爆炸時所出的光。星星如同人有生老病死，也會遭遇傷害。質量愈重的星星若要發出光芒，便要消耗愈多的能量，而在廣袤的宇宙中，星星也可能遭遇行星或彗星的撞擊而受傷。當能量耗盡或受傷時，星星會塌陷下去，接著發生爆炸，最終粉碎成塵埃般的各式細小物質，這些物質將在宇宙中持續呵護其他星星的生成與存在。」

文章的末段讓他印象最為深刻：

「夜空的星光是宇宙給人的信息，如同寫滿各種秘密的郵件，當你不經意抬頭望，你或許會發現某個與你心意相連的星星。」

他像是曾在內心複誦過無數次般地唸出這些文字，接著說：「長大後知道這篇文章裡存有許多謬誤，是篇夾雜著部分正確資訊的『偽科學』，即使如此，這篇文章在當時給了我莫大的力量。」他說這段話時，神情寧靜且美好，眼底閃爍著如從千萬年前便存在的星光。

閱讀《在夜空中綻放星星》時，總讓我想起他的寧靜的神情與眼底的星光。

《在夜空中綻放星星》描繪五段生命的能量被不斷消耗，或遭遇各種撞擊並受傷的故事：

失去雙胞胎妹妹後，不斷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懷疑，內心孤寂空虛，渴求親密的溫暖，可即使努力尋求幸福，最終仍不免落空的女子；

在十七歲的夏天戀上有夫之婦的少年，第一次體驗到愛情的結果並不只有美好與幸福，更多是失落與遺憾；

在學校遭遇霸凌的女孩，因為有車禍逝世的母親的幽靈陪伴，讓她得以逐步走出生命的低谷；

男子與妻子離異後，獨居生活讓他頓失重心，直至遇見比鄰而居，獨自扶養女兒的單親媽媽，原以為三人將共組新的家庭，命運帶給他另一次的幸福邂逅，最終才知是命運的再次作弄；

與父親、繼母同住的男孩，因父親忙於工作，繼母忙於照顧甫出生的弟弟，致使他在家中近乎隱形，然而，他心中仍懷有夢想，渴望與親生母親共同生活，等再長大一些就可以完成夢想了，即便父親與繼母多麼不在乎他，他仍期盼未來，並擁有鄰居老太太對他的關愛。

《在夜空中綻放星星》的每個故事都力圖讓傷口現形，唯有讓傷口現形，痛苦才有被撫慰的可能。生命中的痛苦之所以難以排除，只因它經常沒有形狀，無法具象，於是人往往能感覺疼痛，感受精力被不斷地消耗著，卻始終無法確知因由。故事中的每個主角總懷抱希望，不斷地於現實中歷經跌撞，於生命境遇中苦苦尋覓，只因他們深信「無論再怎麼痛苦，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彷彿現實的跌撞、生命的境遇都將帶來啟示。啟示有時是一個簡答，有時是一道更深的謎題，甚或二者皆是，因而即使深知最終仍可能抵達另一道謎題，他們仍不願輕言放棄，因為謎題本身亦包含一部分的答案。而遭遇命運的各式傷痛後，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於夜空中，主角們看見屬於自己的星星，直至那刻，他們確知了傷口的形狀，由此傷口得以緩慢結痂成傷痕，但仍未獲得完全的撫慰與治癒。

真正能讓人獲得撫慰與治癒的事物是什麼？

聽完朋友的描述後問他：「為什麼這篇文章會給你莫大的力量？」

他說：「我父親從小就會家暴我跟媽媽，直到我十一歲那年，媽媽被打到重傷送醫才離婚。後來因為媽媽的工作經常得值班，我搬回鄉下跟外婆住，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每天放學做完功課吃過晚餐，外婆會帶我去散步，我們在田邊的路道上坐著看星星，直到累了，外婆才牽著我的手回家。我當時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不變，直到某天早上，往常總會叫我起床上學的外婆卻沒有醒來，我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邊哭邊不斷地想推醒她，還記得明明是夏天，外婆的身體好冰好冷，直到鄰居聽到我的哭聲來幫忙，我才知道外婆在睡夢中辭世了。我的心從那時開始也變得好冰好冷，她走後我總在想，外婆死後會去哪呢？外婆也跟爸爸媽媽一樣不要我了嗎？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直到看到那篇文章，它彷彿給了年幼的我一個暫時的出口，讓我深信外婆如同星星，她死後變成很小很小的物質，存在宇宙中的某處呵護另一顆星星，而那顆星星會從遠方傳來她給我的信息。」

「那你有在天空中找尋過那顆星星嗎？」

「沒有，因為我知道那顆星星在哪。」

「在哪？」

他撫著自己的胸口，眼神堅定地說：「在這。」

真正能讓人獲得撫慰與治癒的事物，或許不是存乎遠方的信息，而是源於我們內心對自己的呼喚。

《在夜空中綻放星星》藉由遠方的信息書寫啟示，讓人得以確知傷口的形狀，使傷口癒合成傷痕，並覺察能讓自己感覺撫慰與治癒的事物，更讓人聽見自己內心的呼喚。

痛苦若要痊癒，必須要先讓我們感覺到痛苦的傷口現形。各種傷口緩緩現形的過程，如同夜空中的星，在看見前都以為它不曾存在，直至看見後才知曉是真實的。從而得知，所謂痊癒的關鍵並非是傷口的復原，傷口復原並不意味不再傷痛。唯有能與曾受傷的自己共處，我們才能由傷痕中看見啟示。啟示亦如同暗夜的星，從遠方傳來信息，讓我們聽見內心的呼喚，於生命中某個重要瞬間給予陪伴的力量，即使它只是寂靜地閃爍，卻溫暖如同奇蹟的微光。

（原文刊載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