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槐序出城後不久,明月山莊的醫者便到了,是姨母親自帶的隊。
阿孃如我信中所託,將擅長機關術的駱師叔一道送了過來。
姨母一入城,直奔傷兵所在之處而去,我則拉起駱師叔等人晝夜趕工,完善機關,加固城防。
接連數日不眠不休,甚至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木樨勸我:「方姑娘,歇一會吧,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我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
我不能停下來,也無法向他解釋。
因爲他不明白,我們的對手不僅只是祁王和寧王,還有命運。
我不敢懈怠,定要盡我所能做到最好,用最充足的準備,等待對手的到來。
可即使我能做到最好的地步,也還不夠,敵人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加迅猛。
裴無瀚突然發難,半夜攻城,大多將士和百姓還在睡夢中。
匆忙之下應戰,好在機關器械已被修繕,此刻派上用場,抵擋住祁軍第一波攻勢。
匆匆隨衆人跑到城牆上,裴無瀚的先鋒軍已經破了第一層防線,直奔城門而來。
我向木樨頷首,木樨當即會意,領兵出城迎戰。
裴無瀚征戰多年,用兵如神,對戰機極爲敏感。
此刻江陵兵力受損,斷糧在即,又無主將坐鎮,是攻下城池的良機。
近日我命將士緊閉城門,城樓上減少駐軍人數,城中控制炊煙熱火,營造出一種城中人數驟減的假象。
木樨此刻帶兵在城外迎敵,且戰且退,一直將祁軍引至城外三里處,徹底暴露在巨弩的射程範圍內。
我揮起鼓槌,猛敲在軍鼓之上,鼓聲響起,木樨率兵急退。
墨色的箭矢在夜色的掩護下,密不透風向祁軍飛去。
片刻後,祁軍先鋒幾乎全軍覆沒,攻勢立刻暫緩。
裴無瀚恐怕也未料到會遭此重創。
畢竟每座城池都有守城的巨弩,但大多年久失修,或射程只到城下。
而江陵的守城巨弩,由駱師叔經手強化改造後,射出的箭矢既密又遠,還極大減少了中途換箭的時間。
數發的瞬息,立即扭轉我方頹勢,箭雨停歇後,木樨上前補刀,將祁軍先鋒部隊全數殲滅。
此後毫不戀戰,趁裴無瀚後方大軍還未反應過來時,率兵退回城中。
箭林重啓,箭雨之下,我命人將前幾日儲存的火油罐推上牆頭,舉起火把蓄勢待發。
39
祁軍殺到城下時,火油傾下,烈火燃起,皮肉燒焦的味道直衝口鼻,我忍住噁心,繼續指揮衆人。
木樨衝在最前面,砍殺攀上城牆的祁軍,鮮血和殘肢撒遍城頭,衝殺聲、哀嚎聲交織在一起,與火光一齊沖天。
攻城的動靜,驚醒了睡夢中的百姓,他們紛紛從家中跑了出來,大街上一時混亂起來。
我立於城牆之上,面向城內躁動的百姓,鏗鏘有力朗聲道:
「我曾見過戰敗後的城池,城中青壯年被拉去充軍,女子充當軍妓,老幼被丟在家中活活餓死,悽慘如人間煉獄。
「我知道想要逃的人,早就逃離江陵,如今留在這裏的,都是因爲眷戀家園,不忍離開。
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可哪裏都不是家鄉。
「今日祁軍兵臨城下,需請各位聽從指令,不要慌亂,與我等一起奮戰,守住江陵城!
「北玄軍在此,必定不會讓江陵落入破城險境,我等誓與江陵共存亡,死戰!不退!」
我篤定的態度和滿城頭浴血奮戰的將士,彷彿給百姓喫了一道定心丸,騷亂逐漸平息。
百姓跟隨着明月山莊衆人的指引,分頭各司其職,忙碌了起來。
前方是一派煉獄的模樣,後方也不曾有一絲鬆懈,傷兵不停地送下城頭,醫者忙到腳不沾地。
百姓中的壯勞力,早已衝上城牆,與將士們一起禦敵。
老幼們被掩護入地窖或密道等藏身之處,婦孺們不停地忙碌着,幫忙劈柴燒水,漿洗紗布,照看傷患。
此刻,沒有將士百姓之分,沒有保護者和被保護者之分,只有共同的目標、共同的信仰:
守住江陵,守住家園!
混戰中,箭矢自祁軍陣中向城牆上飛來,力道之強勁,讓我幾乎躲避不開。
我狼狽地撲在地上,箭矢擦着我的右頰飛過,鮮血滴落的瞬間,木樨的怒吼聲傳入我耳中。
我側首看去,瞬間瞪大了眼睛。
不遠處的城牆邊,木樨反手長刀架起,掀飛數名敵軍,而他的右臂……被斬斷了!
我血液倒流,渾身發冷,絕望攀上心頭。
我的臉,木樨的胳膊,江陵城,還有安昭。
冥冥中我極力想避免發生的一切,在這一刻幾乎全部發生。
命運難道就這般勢不可當?
我腦中混沌,腳底彷彿生了根,挪不開腳步,刀劍揮到我眼前,我都不知要躲閃。
銀鞭甩起,將我護在其中,安寧左右開弓,掃清我身邊的障礙,快速來到我身邊。
她從一開始便隨我上了城牆,廝殺至現在,也已是強弩之末,可仍舊咬牙堅持。
「我答應過阿兄,他不在的時候,一定會保護好阿姊。」
「阿姊,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有事。」
熟悉的話語,與前世重疊。
上一世我軍營地被偷襲,敵軍直奔中帳,我腹部中了一刀,命懸一線。
關鍵時刻,安寧從天而降,撥開身前敵軍,傾身擋至我身前,殺退敵軍。
昏死間,我聽見安寧呵斥軍醫的聲音和軍醫搖頭的嘆息聲。
「你給我起來,你欠我阿兄的,下輩子你都還不清!你想這麼輕易地去死,想得也太便宜了些!
「方綺雪!你給我醒過來!我答應過阿兄,只要我活着一日,定不會讓你有事,你是存心讓我食言是嗎?」
……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上一世的安寧爲何如此憎恨我。
她當時並沒有將安昭的死怪在我身上,她只是替兄長不值。
不值他的一腔愛意被辜負踐踏,卻至死仍將我乾乾淨淨放在心上。
在我追逐時胤,愛而不得的時候,有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愛着我,到死都惦記着我的安危。40
安昭的身影在我心中漸漸分明,我混沌不堪的腦子也漸漸清明瞭起來。
他此時定然在趕回江陵的路上!
否則裴無瀚不會如此心急,迫不及待地半夜攻城。
一旦安昭回來,他再無這般好的時機,再想拿下江陵,更是難上加難。
思及至此,我振作起來,在安寧的護持下,與木樨一齊退下城頭。
「阿雪,你的臉?」姨母看向我受傷的右頰,皺起眉頭。
「不礙事,先看看木樨將軍的傷勢!」
木樨臉上的血色幾乎褪盡,強壯的身軀搖搖欲墜,完全是憑着意志堅持到現在。
他的斷臂掉下城牆,這般情況下,想要撿回來幾乎是不可能。
錯過了接回的最佳時機,往後便再無痊癒的機會。
「你們哭喪着個臉幹什麼呀,我個大老爺們,少條胳膊算什麼,以後做個獨臂將軍,多威風!」
木樨蒼白着臉,擠出笑容,一邊包紮,一邊憨憨地與我們打趣。
「倒是方姑娘臉上這道口子,照料不好怕是要留疤,往後阿昭要是敢嫌棄你,兄弟們定替你撐腰。」
安寧紅了眼,扭過頭去不肯搭腔。
我苦笑出聲,哽咽回答:
「好,到時定要將軍爲我撐腰。」
包紮好後,木樨掙扎着要繼續上城頭殺敵,被姨母按了下來。
「不想死,就別作死。」
「怕什麼!您不是醫仙嗎?您能從閻王手裏搶人,到時再把我搶回來就是。」
木樨仍要起身,姨母來了脾氣,開始不說人話。
「我是醫仙,不是神仙,只能治病,不能治命。你若執意要去送死,那這就是你的命!」
木樨臉上的笑意幾乎是瞬間消散,他不顧阻攔,執意站了起來,渾身上下血氣昂然。
「我是守城的將領,此刻我必須站在前方,與將士們站在一起共同殺敵。
「若我不幸戰死,那這就是我的命!我甘願認命!」
木樨再次登上城牆,看着他空蕩蕩的右臂,將士們全都殺紅了眼。
安寧更是渾身戾氣,一手銀鞭甩得殺氣騰騰,頗有前世女煞神的氣勢。
而我,心頭如烈鼓,怦怦作響。
比這更糟的境地,我都曾經歷過。
比這更難守的城池,我都曾守住過。
危難和險境並不能使我畏懼,我此刻心神不寧,是因爲此刻,我們不是與人鬥,而是與天爭,與命爭。
我沒有萬全的把握,這一場仗打得我如火中取栗,如履薄冰。
交戰間隙,我和安寧背靠在牆頭歇息。
她大口喘着粗氣,身上混着血和汗,泥濘不堪,雙眸卻閃得發亮。
我將水囊遞給她,隨意撿了個話題:
「當年在京城,梁王爲了拉攏北玄軍,應該備了不少名門貴女供安將軍挑選兒媳,安將軍爲何偏偏挑中了我?」
安寧側首挑眉,語帶不解。
「關我阿父何事?」
「我和你阿兄的婚約,難道不是安將軍定下的嗎?」
「怎麼會!纔不是這樣,我阿父和阿孃極爲開明,怎麼會干涉阿兄的婚事。」
「婚約是他自己向阿父求來的,阿兄自小穩重過頭,阿父擔心他不開竅,曾問過他日後想娶什麼樣的女子。」
「阿兄說,像明月山莊少莊主那般就很好。」
安寧的話在我腦中炸開了花,我心中愈加痠軟。
苦戰一夜,衆人皆是疲憊不堪,祁軍暫且退去,可我仍舊不敢懈怠,強打起精神,關注城外狀況。
遠處黑點聚集,我心下感覺不妙,立刻高聲將衆人叫起。
裴無瀚發起最後的攻勢,成敗就在此一舉。
祁軍如滅頂而來,衆人心中皆烏雲密佈。
城牆上死傷遍地,將士和百姓們的目光卻灼然有神,不屈的意志,生生將士氣撐起。
我立於牆頭,遵守諾言,誓與江陵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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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軍交戰,城牆上將士和百姓幾乎抱着必死的決心,頑強地抵抗祁軍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上一世我與裴無瀚交過手,領教過他的厲害。
廝殺到此時,在周圍重鎮援兵趕來之前,除了死守城中,幾乎別無他法。
此戰祁軍傷亡也不輕,大大超出了裴無瀚的預期,拖到現在還沒拿下江陵,再這麼拖下去,對他來說也是極爲不利。
箭林減緩,我心中速算剩餘箭矢還能抵擋幾時,以及是否能拖到裴無瀚退兵。
敵我懸殊,能拖到現在已是極爲不易。
又僵持許久,雙方將士殺紅了眼,幾乎是不要命的打法,誰也奈何不了誰。
終於,祁軍攻勢漸緩,退兵的戰鼓猛然響起,剩下的祁軍如潮水般退落。
而江陵城牆之上,幾乎遍地屍首,沒剩幾個喘氣的活人。
忽然遠處一道兵馬,從祁軍退軍途中側方殺入,攔腰將正在退去的祁軍衝散,一路趕殺後方掉隊的祁軍。
看清來人的瞬間,我熱淚盈眶,喜極而泣。
是安昭。
我強撐了一整夜的從容,終於泄了氣,驟然鬆懈下來,全身便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久閉不開的城門,緩緩打開,安昭策馬疾行而入。
安寧眼含熱淚,幾乎是嚎啕大哭,向他飛奔而去,安昭立刻下馬接住她,輕聲安撫:
「我沒事,我沒事,你別害怕。」
他的目光越過安寧的肩膀,與我相遇。
安昭將安寧扶至站好,大步跑向我,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
瞥見我臉龐的傷口,雙眼一緊,想要伸手,又怕觸到痛處,抬起的胳膊懸了個尷尬的高度,眼裏的心疼溢了出來。
「阿雪,我回來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一言不發,抬手拂向安昭的臉,他下頜崩得極緊,我彷彿摸上一塊堅石,堅硬的觸感,讓我有些了真實感。
我猛地撲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脖頸,額頭埋在他的頸窩,眼淚浸溼了他的衣領。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這些時日,我極力遏制自己冷靜下來,剋制自己不去想他,說服自己信他定能平安歸來。
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才明白,我有多後怕。
怕他一生忠義,最後還是逃離不了命運的既定軌跡,慘死江陵。
怕我好不容易得知他爲我所做的一切,還未向他表明我的心意,他就離我而去。
安寧的話在我耳邊浮響,我埋首在安昭頸間,哽咽問他:
「世間女子多如繁星,爲何是我?」
安昭厚實的手掌覆上我的後腦勺,順着髮絲輕拂,語氣輕柔:
「世間女子多如繁星,可我曾見過太陽,眼中便再也看不見其他人。
「我心繫一人,此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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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安昭一入晉城就察覺不對,當即調轉馬頭,向禹州方向突圍而去。
前往禹州的路上,幾乎全被川流阻斷,在祁軍的逼迫下,安昭率隊踏入江水,橫渡沂水河。
河水湍急,有些河段更是暗流遍佈,一不留神就會被捲走。
安昭所帶的人馬,大多都是西北來的,會鳧水的不多。
衆人下馬,人拉着馬,手拉着手,艱難渡河。
饒是如此,仍有不少將士被暗流捲走,成功到達禹州者,不足五成。
安昭到達禹州後,得太守衛崢相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率禹州兵伏擊了寧王封地境內官糧大營。
大獲全勝後,將官糧走水路運至禹州城。
此外,安昭繞川流,馬踏周遭小城,將失節投誠的官員們嚇了個膽戰心驚。
寧王得知官糧大營丟失,當即退兵回守。
裴無瀚失了幫手,又堵不住行蹤不定的安昭,當機立斷,連夜攻打江陵城。
他算得很準,江陵城防空虛,城中無主將坐鎮,援兵遲遲不來,大軍強攻之下,必然失手。
可惜他運氣不怎麼好,棋差一招,沒料到我帶着明月山莊的人摻合進來,硬生生守了一夜,撐到安昭回來。
此番與安昭一同回來的,還有禹州太守衛崢。
衛錚年長安昭他們幾歲,身形清癯,雙眸淡然,頗有文人風骨。
我雙手執起,躬身誠心向他致謝:
「多謝大人肯出手助我夫君。」
衛崢瞥了眼呆愣的安昭,語氣有些許疏離:
「我並非特意助他,換作其他將士,我也會幫忙,梁王竊國,祁王兵臨城下,我身爲大夏子民,豈能置身事外。」
他似乎不想與安昭沾上干係,說罷便拂袖找江陵同僚去了。
祁軍退去後,江陵城內人羣湧動,或躺或站或立,有些累極睡去,有些早已沒了呼吸。
信念退去後,傷痛開始佔據心神,城中哭嚎聲不斷。
安昭看到斷臂的木樨,瞬間紅了眼,倒是木樨不甚在意,上前單手用力摟了他一把。
安昭拍着木樨的背,手下甚至不敢使勁。
「你小子就這麼點手勁!老子端碗的力氣都比你大!」
木樨面作不滿,撇了撇嘴,裝出幾分嫌棄。
可到底也沒堅持一會,聲音就低了下來,嘴裏來回唸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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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江陵的半路上,我遇到了阿序,他一向心細,找到了被祁軍圍堵在山溝中的輜重隊,我將從寧王手裏搶來的官糧,也一道丟給他。帶人一路快馬加鞭往江陵趕,還好趕上了。」
安昭輕描淡寫地揭過一路的艱辛,隻字不提死裏逃生的不易。
「阿兄爲何冒險去禹州?」
想到禹州太守衛崢與安家的恩怨,又見方纔衛崢的態度,安寧對安昭的決定有些不解。
當時傷亡最小的選擇,應該是直接掉頭返回江陵。
可安昭卻冒着全軍覆沒的風險,橫度沂水,前往禹州。
我卻心下了然,解釋道:
「江陵附近城池大多應該已經向裴無瀚投誠,他能在晉城設伏,足以證明此事。返回江陵雖然可以自保,但再想出去就難了。」
安昭目光中浮現讚賞,溫和地看着我,接過話來:
「阿雪說得沒錯,我出城本就是爲了求援,自然不能往回撤。
「至於冒險趕往禹州,那是因爲我相信,衛老爹的兒子,絕不會向裴無瀚投降。」
入夜後,將一切安置妥帖,我與安昭一起來到城樓上。
城牆下的死屍,已經被人清理焚燬,牆頭上還瀰漫着昨夜的血腥氣。
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少許幾顆星星。
「阿雪,你白日說,我是你的夫君,這是真的……」
白日還神勇殺敵,沉穩指揮一切的安昭,此刻語氣忐忑,帶着遲疑,身體不自覺緊繃。
我側首彎起眼角,狡黠看他。
「你說呢?」
安昭眼神熱烈,似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後,緊繃的下頜鬆懈下來,突然向我伸手,我嚇得驚呼一聲。
安昭將我舉起,放在牆頭上坐下,仰首看我,眼底如璀璨星河,亮得我心頭髮燙。
「那日我一時衝動,提出成親之事。可話一說出口,我就開始後悔了,我既希望你答應我,又希望你不要答應。
「行伍之人,腦袋繫於刀尖之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戰死沙場。如果我孑然一身便罷了,可若有你,我怎麼捨得獨留你一個人在世間孤苦無依。」
我捧住他的頭,靠近他的臉,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昭,袒露心聲:
「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不論前世還是今世,我都不是一個喜歡勉強的人。
時胤不愛我,那我愛他就夠了。
萬民要我死,那我死便罷了。
凡事不可勉強,勉強得來的,終歸留不住。
唯獨此時,我心底頭一次強烈升起想要強留住眼前人的念頭。
我心中默唸,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與我一起活着。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炙熱,安昭看着我的眼神都快化出水來,他忽然湊上前,輕吻我額角。
「阿雪,我知你胸懷山川河流,不願在戰場上蹉跎餘生。此次你肯替我鎮守江陵城,我很高興,也替江陵百姓感激於你。
「可與此同時,我也不願意你爲了我改變自己的志向所在。你再等等我,待天下平定,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屆時我只有一個請求,無論你去往何處,可否帶上我一起?」
我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卻總是在安昭面前落淚。
此刻眼中蓄淚,沿着臉龐滴落,他立刻慌了神,粗糲的指腹輕輕擦拭我的淚水。
安昭的話,總能戳中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從未與人談論這些,他卻能看透我所有的掩飾,知道我心中所想。
山河還未統一,打仗必不可免。
我原本已經說服自己,既然選擇和他在一起,便要陪他在戰場上,去生,去死。
他卻與我說,不願我爲他改變心中所向。
這樣的愛意,我怎能不動容。
「阿昭,答應我,無論何時,都不要丟下我。」
「好。」
江陵城守住了,安昭也安然無恙,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就當我以爲終於掙脫命運擺佈的時候,西北平城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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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異族突然聚集在一起,大舉進攻平城。
安昭和木樨帶出三成北玄軍,剩下七成北玄軍也足以抵抗外軍。
可要命的是,軍師檀郎叛變了。
平城衆將率北玄軍抵住異族大軍的攻擊,將蠻子趕出關外後,遭到了檀郎的暗算。
此事來得蹊蹺,我如何都想不通,這位與阿孃師出同門的師叔,怎麼會叛變。
上一世根本沒這回事,安將軍中毒箭後,檀郎立即替安將軍吸出毒血,減緩了安將軍的毒發。
可即便如此,最終還是因中毒太深回天乏術,兩人一齊毒發身亡。
這樣一個爲了安將軍不顧性命的人,你說他會背叛安將軍,叫我如何相信。
可事實就是如此,趁平城衆將殺退異族大軍後,聚集商討後續事宜時,檀郎下了藥,將所有將領藥倒,軟禁了起來。
這些沙場征伐多年,身經百戰的將領們,什麼陰謀詭計沒見過,什麼危險境地沒遇到過,可唯獨沒有提防過身後的兄弟。
平城的城防,被阿孃加固得像鐵桶,此刻卻像圍城一般,將城中與外界斷開聯繫。
此前寧王臨陣退兵,導致裴無瀚攻打江陵未果,兩人之間似乎起了齲齬。
寧王這邊遲遲沒有動靜,而裴無瀚則心有不甘,時不時就出兵騷擾江陵一番,動不動就在城門外叫陣。
此時,江陵也離不得人。
眼見安昭爲難,我提出建議,讓他帶着木樨趕回平城,而我和南槐序留下來鎮守江陵。
安昭將我拉到人後,雙手握住我的胳膊,俯下身子與我平視。
「阿雪,我答應過你,不會丟下你,我不能將你一個人放在這裏。」
我抱住他的胳膊,輕輕搖晃。
「我不是一個人啊,不是還有南將軍嘛,他心細如髮,是守城的好手。
「只是他一個人,終歸顧不過來這麼大座城池,我與他一起,定能保江陵無虞。」
「我知道你的本事,可我還是忍不住擔心……」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不然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跟他走。
「阿昭,亂世中的女子,少有與我和阿寧一般幸運。生於鼎盛之家,自小在萬千寵愛中長大。
我少時出門胡鬧,曾途經一處窮苦村莊,村中女眷極少。
「細問之下才知道,她們中有的流離失所被賊人擄走,有的被丈夫當成貨品一般販賣,有的更是未曾睜開眼便被活活摔死。
「如此悲慘的人生,只因爲她們是女子,生來便矮人一頭,她們無足輕重,她們沒有選擇。
在戰亂和貧苦面前,她們甚至連生路都被阻斷。
「但她們仍舊拼了命地尋找活下去的希望,那樣蓬勃的生命力是我此生罕見。
「說來慚愧,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女子於水火。
「但今日我站在此處,與將士們一起守城殺敵,便等同於爲世間女子掙脫世俗,踏出一條路來。」
安昭靜靜地聽我說完,握住我雙臂的手不自覺收緊。
半響突然鬆開一隻手,撫摸我右頰,被箭簇擦過的傷口,由於及時醫治,現下已經結痂。
姨母說照料得好,以後應當不會留疤,安昭將此話記在心上,每日都親自幫我上藥。
他看着我眼神,閃過心疼和了然,似有千言萬語與我說,卻不知從何開口。
「所以我不懼,也不怕,安將軍和阿孃身處險境,等着你前去搭救。
「我不願做你的累贅,我要做與你並肩之人,你且放心去,我定能守住江陵。」
安昭將我擁入懷中,俯首我耳邊呢喃:
「阿雪,你從來都不是溫巢中需要別人保護的雛鳥,你生來是鷹,盤旋天際的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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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昭出發前夕,我前去傷兵所找姨母討要解毒丸。
姨母將臨時趕出來的幾大瓷瓶解毒丸塞到我懷裏,眉梢帶着疑惑,嘴裏唸唸有詞。
「不應該啊,不應該……」
從姨母那出來後,念及平城中阿孃的安危,我眉頭緊蹙,心頭沉甸甸的,心思不寧。
得知平城之事後,安寧鬧得極兇,拼命要跟安昭一起趕往平城。
平城一事蹊蹺,安昭怕安寧衝動之下壞事,便不打算帶她同行。
出發在即,安昭仍舊照例,細心安撫她。
可安將軍的安危,觸動了安寧心中最深處的恐懼,她抱着安昭的長槍,死活不肯撒手。
「阿兄,我已經長大了,你不用哄我!阿父生死不知,我怎麼能安心留在這裏。」
安昭見她不爲所動,終於來了脾氣,拿出兄長的威嚴。
「阿寧,既然你說你已經長大了,那就拿出點我安家兒女的擔當來!
「我帶兵走後,江陵兵力不足,你能否與將士們一起守住這城?」
安寧抹了把臉,神情肅穆,聲音還帶着嘶啞,說出的話卻堅定不移。
「我能!」
我從來不知道上一世殺氣騰騰的女將軍安寧,在父兄面前竟是個小哭包,還這麼能哭。
人前她要強,不肯落於身後,咬着牙努力適應戰場上的一切。
人後在阿兄的輕言細語中,潰不成堤。
一番撒潑打滾耍賴後,最終還是哭哭啼啼地目送安昭離開。
衛崢逗留江陵數日,當下也啓程回了禹州。
二人出發後不久,時胤準備御駕親征的消息便傳來。
我和南槐序都皺起了眉頭,南槐序沒有跟這位新皇帝打過交道,不知道他這是弄哪一齣。
我心下倒是有幾分瞭然,三位藩王禍亂多年,如今戰起,百姓深受其苦,民心渙散。
時胤剛登基沒多久,急需穩定民心。
而穩定民心,做什麼都不如一場大勝來得快。
這場大勝,最好還是由時胤親自拿下,以正大夏正統之名。
我問南槐序:「京城何人留守朝堂?」
「太傅薄硯。」
果然,是他。
46
太傅薄硯,身懷經世之才,無奈梁王竊國,一腔抱負無處可施展。
他不肯向國賊折腰,只得將希望寄託在年幼的皇子身上,用九族性命爲他鋪了一條生路。
時胤還是幼兒時,薄太傅用自己的兒子將他從宮中換出,護送出京城。
梁王以謀逆之罪,誅了薄太傅九族,大庭廣衆下,對其家眷施以酷刑,而後更是將屍首扔出城外暴屍荒野,不允旁人前來收屍,誘他現身。
當時薄太傅身在暗處,親眼見到至親一個個受虐而死,幾乎咬碎了牙,回去後當即生了場大病,差點去了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