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5|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慕安會2024─在「雙輸」的時代變局中左右為難



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中時電子報 2024/0223

奔騰思潮 2024/0223

風傳媒 2024/0223


多年來,慕尼黑安全會議(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簡稱慕安會)向來以相對中立、參與廣泛,與抽象又不乏洞見的大會主題著稱。比如2017年川普上任後,大會主題是「後真相、後西方、後秩序」(Post-Truth, Post-West, Post-Order);2018年會議壟罩在美俄不信任的高峰,主題是「深淵邊緣或懸崖勒馬?」(To the Brink and Back?) 2019年美中貿易戰火熱,國際秩序似乎瀕臨粉碎,大會主題變成「誰來收拾殘局?」(Who will Pick up the Pieces?)2020年新冠疫情剛爆發,各國更是一片紛亂,西方集團也焦頭爛額,主題變成一個新造字:「西方性缺位」(Westlessness)。

 

歷年慕安會以深刻抽象的主題著稱

 

美國拜登總統擊敗看似最缺正統「西方性」的川普上台以後,歐洲人稍微回神。2021年慕安會的主題變成「舉棋未定:競爭或合作」(Between States of Matter: Competition and Cooperation)。2022年雖然剛發生俄烏衝突,但西方重歸團結;只是拜登沒知會盟友下,突然從阿富汗撤出,使歐洲相當錯愕。慕安會的主題便定為「力挽狂瀾、擺脫無力感」(Turning the Tide, Unlearning Helplessness)。2023年,西方確定感因烏軍陸續收復哈爾科夫(Kharkov)與赫爾松(Kherson)又為之一振,會議主題為帶有隱喻和標點的「願景和修正」(Re:vision),探討如何在民主與專制兩集團的願景對抗下,應對人權、主權、基建、能源等各種挑戰。

 

不過除了少數產業如軍工、半導體、人工智慧、電動車和資本集中的金融業推升工業國家股市新高,這極為片面的榮景背後,俄軍接連反攻奪取了巴赫姆特(Bakmuht)與阿夫杰夫卡(Avdiyivka)。同時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哈瑪斯爆發死亡近三萬人的戰爭迄無結局、北韓射彈與冒險傾向上升、全球不平等日益嚴峻、中美科技、貿易與社會脫鉤繼續加深、氣候暖化合作進展遲緩,還有自詡代言「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金磚集團與上海合作組織繼續擴員,使2024年的國際局勢重新掉回大國地緣衝突與全球經濟不確定中。

 

時代變局走向雙輸?

 

或許因為自由國際秩序與「西方性」再度陷入不確定,慕安會的組織者們重新擔憂起來,2024年的主題成為「雙輸?」(Lose-Lose?)今年這個主題既有濃厚的德國風,也有國際關係理論自由主義與現實主義辯論的色彩。德國風是報告開篇用的一個德文字:「時代變局」(zeitenwende)。根據慕安會報告書,意指當今全球地緣風險遽增、經濟前景不明。巧合的是,2017年中共總書記習近平也預言當前是一個「百年未有大變局」;只不過習的出發點是中國面臨「五四運動」以降之巨變,慕安會則說的是冷戰結束、自由國際秩序勝利以來的巨變。

 

那麼依照慕安會,冷戰以來巨變的底層邏輯是什麼?報告用了國際關係現實主義與自由主義大辯論中的兩個相對立概念:「相對收益」(relative gains)與「絕對收益」(absolute gains)之爭。冷戰結束、西方觀念與制度勝利,全球化在(西方)「規則為基礎的秩序」(rule-based order)上運行,各國似乎都可經由合作(cooperation)贏得絕對收益,也就是「自己與自己比」,各自追求增長進步,不用擔心「你多我少」,有爭執自有「秩序」(與秩序主導者美國)仲裁;這也很類似「霸權穩定理論」(hegemonic stability),依靠良善首強國提供國際公共服務。

 

但現在則不然;或者說2021年起,各國是否合作就已經是「舉棋未定」。原因是大家因為「時代變局」與大國戰爭、大蕭條的可能性,開始追逐相對利益(relative payoffs),也就是強調要「我多你少」,一定要確認敵人、相輸贏,自然任何事都導向零和(zero-sum)與經典的囚圖困境(prisoner’s dilemma),結果很容易是「雙輸」(lose-lose)。而現在看來,國際政治以集團對抗、保護主義為尚,報告認為恐怕會掉進惡性循環(vicious circle)與下墜螺旋(downward spiral)。

 

現狀秩序人人不滿?

 

那麼為什麼原本的西方,特別是美國的角色不見了?今年報告擴大了2023年「修正願景」的邏輯,認為當今世界與冷戰後初期相比,包括美國,幾乎是人人恐懼、人人不滿。世界上有三大不滿集團,包括:跨大西洋夥伴(Transatlantic partners,此次報告盡量減少使用西方—the West,以免形成與「全球南方」的對立)、專制集團、全球南方。報告認為要求最多相對收益的是「專制集團」,主要是中、俄,加上北韓與伊朗等,要求擴大「勢力範圍」(sphere of influence)。慕安會報告作者相信普京有帝國野心,中國則是要將東亞變成排他的勢力範圍,儘管中國外長王毅率領歷來最大代表團前往慕尼黑力戰西方群儒,效果有限。

 

美國認為自己過去主導做餅,現在卻能分得的越來越小。報告也引述民調顯示,美國民眾對本國未來悲觀與樂觀相近,其他包括日本、德法英加的民眾更比美國悲觀。倒是中國與印度民眾對本國前景偏向樂觀,反差強烈。但中國自翊對全球增長、世界脫貧卓有貢獻,缺未能恢復從前的優越地位、得所應得,雖然已是全球化搭便車下,受益最多的國家,願景樂觀但情緒不滿。

 

至於「全球南方」則根本沒跟上全球化,分不到增長的大餅。全球公民社會的草根民眾,則是眼看蛋糕長大,自己能分的越來越微不足道。加上美國處理國際問題多有瑕疵,飽受偽善批評,無怪「全球南方」對「大西洋夥伴」(即西方集團)的「規則為基礎的秩序」相當冷感。報告呼籲這是「大西洋夥伴」應該警惕、努力改善的。

 

說詞與現實脫節,雙輸無解?

 

總而言之,如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ony Guterres)在大會開幕演講所說,「當今的國際秩序不是對所有人服務;它甚至對任何人都沒用了。」「今天的全球社會,比過去75年中的任何時間,都更為分裂和破碎(more fragmented and divided)。」的確,今年慕安會的報告重現悲觀調性確有所本,各國不僅蛋糕分不好,甚至可能無法再做大蛋糕。但報告僅集中寄望「大西洋夥伴」與「理念相近國家」,希望他們在「安全化的全球化」(securitized globalization)中,努力爭取南方集團,抗拒俄國武器化能源、中國武器化貿易,似乎較往年欠缺反思性。


其實如同報告已經表明,如果美中武器化晶片與武器化稀土的對抗無解,淨零願景又有何解?在此雙輸困局下,如同印度外長蘇杰生(Subrahmanyam Jaishankar)所說:全球南方的感受是,若不能勇於承認現實與說詞南轅北轍,實在無法產生真正的世界團結和信任。那麼,全球秩序與和平的一線希望(silver lining)依舊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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