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幾間裝飾越發精緻的店鋪後,一座隱匿於晨霧之下的高聳尖塔出現在視野之內;那是衛兵哨塔,同時也是管理整個漁村秩序的衛兵駐紮所。
根據老人的口傳之語,過去衛兵的根據地並不是設在這個位置,而是隨著前幾任村長的居所不斷搬遷,衛兵數量也遠不如今;在葛摩家族到來後,他們才在貴族要求下改到能同時兼顧貴族莊園與出入口的位置──這段過程曾導致數名無人保護的村議員、村長遭到幫派仇殺,間接催生用於監視漁村的哨塔。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提德不想離哨塔太近,他對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好回憶。當他經過哨塔外厚實的圍牆大門,身體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蒙受冤枉被關進潮濕陰冷的監牢,這種糟糕的經驗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距離哨塔不遠處,提德瞧見了被花圃和工整的樹叢包圍、以白皙礫石鋪置的乾淨通道。通道入口佇立著兩名全副武裝的衛兵,他們都用著警戒的眼神盯著提德──那就是通往貴族莊園的道路。提德聽說就連阿培塔都未曾踏足半步;僅有像奎古力德這樣有特殊身分的人才享有接見待遇。
甫一走入狹長的谷間道路,清晨遺留的朝露便自橫生於兩側岩壁上的蕨葉滴落,留於谷中的氤氳霧氣微微一沉,讓提德頓時憶起夢境的細節。他選擇忽略,快步直行,讓有關夢境的任何蛛絲馬跡都隨著退去的岩壁一起拋下,直到他抵達一望無際的開闊荒原。
提德環視著荒原,然後從通向漁村的主要幹道找到一條岔路。他帶著水桶踏在岔路上被踩得扁平翻白的草株,繞過表面長著稀疏草皮、濕漉漉的背面攀附苔癬的橫岩,在一處泥岩環繞的凹陷地找到取井棧。
打開井蓋,把支架上的粗繩綁在水桶的提把,慢慢降下,直到一股沉重感瞬間湧入桶內,他才小心翼翼拉回水桶。
當提德解開繩子,正要去拿另一個桶子時,他注意到有一對父子不知來了多久,就站在岩石上與他遠遠對望。男孩拎著桶子藏在他的父親大腿後方;男人則是惡狠狠瞪視著提德,顯然把他當成窮凶惡極的大壞蛋。
提德趕忙取好水就帶著桶子走人;離開前,他聽到男人是如何向他的孩子闡述提德的罪孽,男孩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
提德並不是很在乎別人背地裡怎麼說他,然而那些議論卻總是喚醒早該被淡忘的記憶,迫使他不得不去回想三年前發生的事情;好巧不巧,他在回途過程竟然還不小心看到了不遠處的黑森林、也就是當初史唐德醫生殞命的地點。
提德至今還是不太了解史唐德所謂的「時機已至」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連串的災難降臨和殺人事件大量頻傳以前,十分久遠的事。受夢遊症所困,提德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同樣患有夢遊症的史唐德醫生。史唐德開發了一種能夠在睡眠時麻痺四肢的藥,讓患者在服用後即使夢遊了,身體也會因為藥效而無法動彈;這讓包含提德在內,村裡所有夢遊症患者都曾受惠。更重要的是,體諒他們不見得總是有錢買藥,史唐德常常讓他們賒帳。一直以來,提德都將史唐德視為心地善良的老好人。
然而這樣的好人也曾令提德毛骨悚然。
大概從十年前開始,提德每次找上史唐德拿藥,史唐德便時不時就會冒出一段不明所以的話,然後用惶恐的表情以「時機已至」作結;他更曾告誡提德,最好早點離開這座村子。
提德幾度因為不安而不敢追問;直到有一次,他鼓起勇氣詢問了,結果史唐德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給了藥,就把他趕走。
三年前進入褪羽季的前四個月,史唐德突然告訴提德他要離開漁村了,到遠在瑰恩某個繁榮的都市與在那兒經商的孩子定居。於是他們約好了,一週後,史唐德要與來村裡做生意的商隊一起離開的早晨,到診所領取最後一份藥;不巧的是,提德居然因為忘記吃藥,夢遊錯過了。
提德想起自己在清醒後發現自己居然在海邊躺著,內心有多麼慌張;跑去追趕車隊的雙腳又是多麼倉促。他一路跑到荒原,最終成功找到了停駐在黑森林附近的車隊。
如果可以重來,他寧可不要追上去。
等待提德的是一片狼藉。車隊毀了,商人與雇請的工人行蹤不明,現場散落大量沾有血跡的破碎衣物與貨箱碎片,而他們──史唐德醫生和他的妻子,整個肉身連帶內臟與骸骨化為碎塊,徒留兩張掛在樹枝上的驚愕臉皮──提德花了點時間理解他們的心境──向提德展示妄圖遠離命運的末路。
這幅慘狀不幸被路過的村民撞見,當時村裡陸續出現相似死狀的死者,而死者恰巧都是那些夢遊症患者,全村人心惶惶;於是,身為密切關係人的提德被直接指為殺人犯,即使他再怎麼否認也沒用。提德被打入監牢,飽受飢寒與拷問之苦。
後來之所以得以獲釋,除了部分較為明理的村議員認為,即使以再殘暴的手段,人類也沒辦法把人砍成那樣;在死刑之日到來前,碰巧有位貴族夫人即將生日。聽聞此事的貴族們認為若是執行死刑會招來不祥,再加上他們額外得知了提德是烘焙坊的烘焙師。未避免宴會發生差錯無法順利舉行等種種因素,貴族決議赦免提德的所有罪刑,並要求所有人不得再追究此事。
寬宏大量的慷慨沒有摘除掉「殺人犯」的標籤,貴族的行為反而加深了人們對提德的誤解。莫須有的罪,提德就這樣背負了三年。
果不其然,當提德回到村子時,工人們來來去去搬運貨物,各家各業正老老實實地清掃著戶外的淤泥與落葉,為一天的工作做好準備;孩子與婦女返回家庭,周遭的屋子不時傳來熟悉的爭吵聲;流浪漢重新回到僻暗的巷弄,無所事事地發呆、四處撒尿,撿拾人們不要的垃圾;剛從下村區走上朗寧大道的衛兵一邊抱怨著巡邏的煩悶,一邊為不需要再忍受風吹雨淋感到慶幸。
人們逐漸擺脫海風喧鬧的海岸,回歸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