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你選奶茶，還是咖啡──導讀〈OK請你嫁給我〉

尚智：「（看向英姿）覺得對不起妳，沒辦法讓妳輕鬆的過日子……（自我解嘲）沒辦法讓妳天天喝下午茶，當貴婦……」

英姿：「（盯著筆電）不需要喔……我如果想當貴婦，會自己工作賺錢，完～全不需要你幫忙哦。而且，（笑著望向尚智）我又不想當貴婦……我‧要‧當‧貴‧族～（得意洋洋）」

　　〈OK請你嫁給我〉是上週所發表〈怦然心動也OK〉的孿生作品。全劇描寫男主角尚智原本打算向女主角英姿求婚，不料突遭公司裁員、一下子墜入失業的深淵。失業最令人惶恐之處，固然是少掉賴以為生的收入保障，就像吞下敗仗的戰士、首先讓人繳去了手中的武器；但，接下來呢？為了給自己留條活路，戰士得被迫面臨如何向敵人求饒的困境。

　　「說吧，你有什麼專長？讓我願意賞你個機會、放你一條命。」現實的巨人高傲地聳立在前。

　　戰士訴說起自幼習得的一身武藝，歷數那多次出生入死的一場場大小戰役，眼底閃耀的滿是功勛彪炳的光彩。

　　「你當真？這點程度、我們部隊裡隨手撈就是一把，留你何用？」巨人嗤之以鼻。

　　戰士於是氣沮，俯首汗顏，自言不慕榮華、不圖高位，敬業樂群，使命必達，後頭不忘附帶一句「抗壓性強」。

　　「這──你是應募新兵來著？」巨人咧嘴訕笑，神情輕蔑。

　　戰士忍聲飲泣，橫刀自刎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卸下一身傲岸的盔甲，布衣散髮，屈膝下跪，用緊咬的枯脣親吻巨人昂然挺翹的足趾。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高貴的戰士了，他是個賤民、是個囚虜，是個臣服於現實的奴隸。那些夢想、那些堅持，什麼自信、什麼尊嚴，在掙口飯吃的餘倖裡，全都空虛地一如殘夜中無聲呢喃的囈語。

　　所以尚智開不了口，他不敢向英姿求婚，他不確信自己仍保有逐夢的權利。

　　但尚智錯了。婚姻是兩人共同經營的志業，不需要蓋世英雄隻手撐天。所謂相互扶持的意思是不分主從、攜手協力，而非這世上至今仍荼毒人心的「男人養家，女人持家」的保守價值。尚智內疚於無力讓英姿「當貴婦」、過著有保障的生活，雖說是玩笑話，實際上正是被封建意識型態給綁架。試想，男方照應退出職場的女性叫「有肩膀」，而女方支持失去工作的男性叫「吃軟飯」，性別偏見的遺毒是如何鉗制著人們的心靈？所以英姿聲明自己不需要靠尚智「養」，何況她從來就不想當一個依附在男性主體之下的「貴婦」，要也要當一名以成就自我為榮的「貴族」，這真是給了普天下的「開發中」男人一記當頭棒喝。劇末，英姿按照自我意志、主動向尚智求婚，即使一人處於失業狀態是不是最好的結婚時間點、客觀上仍可開放討論，但婚姻畢竟是雙方之間的交付信賴，如果彼此的心意一致，就算不是「好」的時機，也保證是「對」的決定。

　　〈OK請你嫁給我〉寫於〈怦然心動也OK〉之後不久，原先是考量前作若不搭景，便難免有商借場地（美容院）的難處。為了因應疫情簡化場景，只好另外創作出「OK繃」哏的Part Ⅱ。本劇不過三場，兩場室內、一場公園，難度大幅降低，加上情節設計與人物對話較貼近執行層面，本以為可以順利開拍，哪知要不了多久就連出個門都成了麻煩事，更別說一群傻子「群聚」拍戲了。唉，三年疫情改變了世界的樣貌，又何況這點區區小事呢。

　　再來談談劇本。做為與詩歌、散文、小說並列為四大文類的戲劇，劇本文學基本上有三大屬性──未完成性、文本開放性，及多媒體性。其中「未完成性」即劇本做為戲劇的底稿，其意義須透過演出而得以完備。因此劇本在實務上經常被視為「未完成品」，基於各種非創作者本意的「工作需要」而加以改動，甚至最後改到面目全非的例子也時有所聞。而即使完全尊重原作拍攝，單純以「使用手冊」面世的劇本也很可能在簡略情境描述的「務實」下、難以避免地產生「落勾」的情況。

　　隨意舉個想到的例子。日劇《大戀愛》（大恋愛〜僕を忘れる君と，2018）第七集前段，有一場戲是男主角真司（ムロツヨシ飾）為了妻子小尚（戸田恵梨香飾）阿茲海默症病情加劇，激動前去質問主治醫師侑市（松岡昌宏飾），此時小尚的母親薰（草刈民代飾）以同樣身為醫生（婦科）的專業，勸解真司、並從家屬的立場體諒侑市。由於本集後半將另啟侑市與薰的「忘年之戀」，就劇本的角度來看、這場戲的其中一項用意，就是讓侑市對薰女士的同理體貼留下感心的印象，由此銜接後面場次的演出、才不致像實際放送的那樣突兀。可惜此處編劇大石靜所設計的情境伏筆，明顯從導演到演員全都沒人接到球，不知道是「使用手冊」指引得不夠明確，還是一票劇組在研讀劇本時恍了神，總之便發生了這類情節「落勾」的情形。

　　所以，除非自編自導的編導合一，否則作為一類文學文本的劇本，最好得在現行「使用手冊」的框架上尋求突破，先讓劇作如同小說一般、自足地成為「可閱讀」且「已完成」的文本，然後才在意念完備的基礎上，透過「文本開放性」衍生出實務演出的各式版本；意即原創劇本Ａ、本身就是一部可讀的文學作品，其後依據不同的實務需求，可能由此派生出劇本Ａ1、劇本Ａ2……其母源皆來自劇本Ａ，如此才能還給劇作家應有的尊重與肯定。否則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動輒給人易了面容、改了脾性，甚至某些挾著名氣隨手改動兩句臺詞，便大搖大擺領銜掛名當了爸爸的，這讓影視產業鍊中長年深受委屈的編劇工作情何以堪？

　　最後，分享一段日前發表〈OK請你嫁給我〉時莫名浮現的回憶。

　　6号羊自幼愛看電視電影，港星翁美玲是他著迷過的唯二偶像之一（另一位是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女主角鈴木保奈美）。翁美玲以飾演1983年版《射鵰英雄傳》的女主角黃蓉而家喻戶曉，但6号羊第一次留意到她、卻是在同年底的另一部港劇《夾心人》裡。劇中翁美玲飾演的女主角董佩汶、與鄭少秋飾演的男主角江君政在經歷一場廣告創意的剽竊風波之後，漸漸走到一塊兒。劇情後期，有意步入禮堂的兩人之間出現了曖昧的第三者方曉媚（劉敏儀飾），董佩汶強忍不安，希望江君政冷靜抉擇，想清楚如何對自己才是好的。

　　「曉媚為你付出那麼多，就算以後我們結了婚，那時候你想起她、心裡就會後悔的。」董佩汶希望所愛的人和她一樣真心無悔，她將自己比為奶茶、將情敵比做咖啡，讓江君政認真選擇。

　　但江君政只想澄清自己和方曉媚僅僅是「兄妹之情」而已，此時餐廳服務生恰好來到桌前為他點單──

　　「就咖啡吧。」江君政隨口打發。卻見董佩汶一臉失落……

　　「啊～不不不──我要奶茶！」江君政慌亂起身攔住服務生，「我已經考慮清楚了。我死也不要咖啡，我要奶茶！我一定要奶茶！」

　　那是6号羊頭一回聽說「奶茶」這種飲品，心裡想著、這和武俠電影裡說的「馬奶酒」不知道味道一不一樣？不久，甫上市便熱賣的麥香紅茶、緊接又推出黃色包裝的麥香奶茶，6号羊搶鮮入手品嚐，那一刻、「奶茶」甜蜜蜜的滋味，讓他想起《夾心人》最終回裡、真誠而坦率地手持戒指，向事業落魄的江君政主動告白求婚的董佩汶──偶像翁美玲那張永遠刻印在他心頭上的、既堅定又甜美的自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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