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9|閱讀時間 ‧ 約 47 分鐘

章八十二

  「淇奧樓」座落於江都城外東北十里處,既享青山綠水的幽靜,又得揚州都會之便利,樓宇的主人著實會挑地點。


  羅韞盤和大師兄步行在竹林中,聽著風穿密竹的蕭蕭聲,他心神飄忽,想著以後我也要蓋一棟機關樓,地上三層,地下七層,外設升降木橋、諸葛連弩,內置移動活牆、暗格密道……


  「噫,小龜。」謝追鴻驀然發問:「你喜歡的不是機括玩具嗎?原來你也有在研究玉石,竟能認出嚴獻琛的玉佩是哪位匠師的作品。」


  「不,我對玉石一竅不通。」羅韞盤答:「會知曉那塊玉是胡樓主的手作,是因他雕的玉器都給人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很特別的感覺?」謝追鴻摸出玉佩,舉至齊眉,浮著淺淺橫紋的寶瓶是為保佑平安,當中的松竹梅則期望佩玉者擁有高潔的品格,均是常見的樣式,不察何奇之有。


  羅韞盤卻能看出它的與眾不同,「胡樓主的工法非常細膩。還記得騰繡師兄房裡的玉雕嗎?繡師兄的父親早年居於江都,和胡樓主交情匪淺,他離鄉時,胡樓主便親手雕琢贈予友人……」


  「啊!我想起來了。」謝追鴻接續:「玉雕雕的是漁渡桃花潭,我初次看見時,正想問繡師兄玉盤上的水怎麼會動,才發現那是雕刻。」


  「沒錯。這正是胡樓主的厲害之處。」羅韞盤侃侃而談:「後來我在一個行腳商的貨品裡見得他三樣外流的作品,分別是幽巖懸金剎、牧童三弄笛、越鳥巢南枝,行腳商說他是從祕密的渠道購得這些珍品,當命一般保護,奇貨可居。」指腹描摩凹凸有致的玉佩,他的眼裡滿是讚嘆:「胡樓主的雕工細膩到了極致,喜刻行雲、流水、吹花、奔馬等等物事,極富動態之美,我不通雕刻之技,卻強烈感受到匠師投注於此之上的心血。其成器多半較為大件,我觀察了數遍,方確認這塊小玉佩經過胡樓主的巧手。」


  朗星般的明眸回到玉佩,半晌後,亦漸漸瞧出師弟所謂的「細膩到了極致」。


  這玉佩可容一掌揣之,三種植株甚有層次地插在瓶子裡:秀梅欹曲到頂;瘦竹側倚居次;文松旁生至低,除開一只素瓶,沒有他物陪襯,卻細琢出松葉森利劍、竹節勁天柱、梅枝傲寒霜的氣質。明知其為硬玉,但此際若有一陣風吹來,掌上的花枝樹葉迎風而顫,竟也不覺得奇怪。雖為靜物,卻不顯呆板,不僅栩栩如生,而是栩栩若動!如斯境界,世間無人能出其右。


  「嘿!頭前的人客借過喔!」豪邁的男聲嚷叫,一輛驢車轆轆駛來,謝追鴻與羅韞盤側身讓道,驢車上的長工爽朗道謝,然後順著小徑,涉過淺溪,行駛進竹林深處的淇奧樓。


  謝羅二人踩著溪流中的凸石,一踏一跳地前進,到達淇奧樓的前院。淇奧樓外型古樸,是簡簡單單的木柱白牆,有五層樓,前院就一個草棚,棚下有一桌四椅及一副茶具,皆為竹製,沒有華美的裝飾或花樹,流露出一股無為的清靜。


  然就以雕磨買賣玉石為業,多與富商權貴交往的淇奧樓來說,稍嫌簡素。


  「少俠午安,歡迎蒞臨淇奧樓,請問有甚麼需要?」約莫四十出頭的灰衣男子緩步踏出淇奧樓,他生得笑面瞇瞇眼,使人倍感親切。


  謝追鴻答:「先生好,在下東滎派謝追鴻,這是在下的師弟羅韞盤,我們是來拜訪胡永譽胡樓主的。」


  那人微笑以對:「那真是不走運,師父恰巧外出遠行,還請改日再來。」


  哪有這麼巧的事?知悉此乃推託之詞,謝追鴻可不想輕易打道回府,便言:「不要緊,我和我師弟沒有要務在身,可以在這裡等到胡樓主回來。」


  他笑意更甚:「師父要半年後才會歸返。」「方巧,我們這半年都沒有事。」謝追鴻如是回應。


  友善的笑顏一僵,而後直言:「少俠還是請回吧,相信兩位已聽過師父的規矩,他不替江都以外的人雕玉,縱是東滎派的英俠,也不例外。」


  羅韞盤道:「我們不是來請他雕玉的,是有事相詢。」然後看向自家師兄掏出那塊玉佩,展示給前人。


  一見玉佩,那人頓時豎眉瞠目,旋又笑顏如初,改口:「請跟我來。」


  將人領入內前,他朝著站在二樓欄邊澆花的人打了個手勢,觀其樣貌,該為習藝的學徒,學徒點頭領命後,還偷偷瞅了兩位客人一眼,這一眼雖不明顯,卻使謝追鴻暗生警兆,胳膊頂了一下師弟,示意他留心。


  一樓的前廳擺滿各式各樣的玉飾,大的如翡翠觀音,小的有瑪瑙手鍊,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此外人也很多,卻不會吵雜,輕聲細語地討論,想買現成的玉墜,木架上琳瑯滿目;想找雕刻師傅刻玉,三只畫屏後均有專人接待。


  「你算哪根蔥啊?叫能管事的出來,咱家老爺要買下淇奧樓!」囂張無禮的嗓門放聲廳堂,發自一名壯漢,他身後還有兩個小嘍囉,也在嚷嚷:


  「這樓又舊又破的,待盛老爺買下,全面翻新後,你的工錢也會漲。」


  「是啊是啊,胡老頭不是快不行了嗎?拿那些錢去治病,別再折騰了!」


  接待人員欲要開口,為首的壯漢大掌驟然拍案,震得桌上珠玉琅琅,堂內人心惶惶,「快點!老子等會兒要趕去春芳院找翠芝姑娘!」


  帶領謝追鴻及羅韞盤的人見狀,快步走去,對接待人員說:「小義,剛剛進了一批新的工具,在後門那邊,你先去檢查。」


  救星駕到,小義如釋重負,跑至那人耳畔道:「副樓主,玄熊這個月已來三次,一次比一次猖狂,上次他還出言調戲胡副樓主。」


  那人只道:「我知道了。」而後踏前朗聲:「客官,您若不想買玉雕玉,那麼淇奧樓就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玄熊聞言起身,他的身量足足有七尺之高,能夠俯視眾人:「馮騂,別說我欺負你,識相點就收下黃金,交出地契,否則我把你的手指頭一根根扳斷!」此等駭然的恐嚇,大夥兒聽到無不倒抽一口涼氣,不相關的閒人哪敢停留,紛紛出樓。


  生意被阻撓,馮騂仍舊眉眼彎彎,直呼流氓本名:「何雄,你不是去京城做買賣嗎,怎地又跑回江都?」


  「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關你屁事!」似被踩到痛腳,玄熊越發凶狠:「你少跟我東拉西扯些有的沒的,你的老丈人呢?沒死就叫他滾下來!」


  馮騂眼神一冷:「何雄,注意你的嘴。」


  「怎麼?想揍我啊?」玄熊挑釁地拍打馮騂的胸膛,嗤聲嘲笑:「你這隻瘦皮猴是能拿我怎樣……哇啊!」


  未見馮騂怎生動作,玄熊龐大的身軀瞬間被丟出門外,摔在前院的草地,他踉踉蹌蹌地爬起,「哇!」嘔出一大口鮮血。


  兩個嘍囉呆若木雞,還沒搞清楚情況,馮騂已道:「送客。」


  無須人送,三個流氓爭相奔遠。


  平息事端後,馮騂徑直走過前廳,暫停在穿廊中間的樓梯口,「二位少俠,樓上請。」接著哆哆上樓。


  羅韞盤和謝追鴻互視一眼,才拎起衣襬,拾級而上。


  一連走了三層,他們來到四樓,這裡有前、左、右三間房,馮騂打開了右邊那間房的房門,說:「請進。」


  進門即見草席木案,案上有一壺酒、三只高腳酒杯,案邊還跪坐一人,是方纔那個學徒。


  脫鞋踏上草席時,方瞧學徒的左手邊平放一柄長劍,圓鈍的劍首鑲著一顆紅剛玉,很是亮眼。


  待客人落座,馮騂也彎身坐下,一旁的學徒默默斟酒,他則問說:「敢問謝少俠,那塊玉佩從何得來?」


  酒杯推至面前,羅韞盤的手擱在膝頭,頷頭表示謝意。謝追鴻接過斟滿酒的杯子,沒有喝,僅答:「自然是玉佩的原主給的。」


  「原主給的?」馮騂手執酒杯,二問:「他為何要把玉佩給你?」


  「你怎地不問……」謝追鴻說道:「我們為何會來這裡?」


  一瞬靜默後,馮騂垂眸飲酒,逕言:「無論玉佩的原主有何索求,淇奧樓都不會答應,二位若無他事,喝完這杯酒後,恕不招待。」


  謝追鴻微歪著頭,嘴角一勾:「冒昧詢問,淇奧樓是您主事嗎?」


  他面無表情地吸了口氣,後說:「師父年老體衰,幾年前就將樓裡大部分的事務交由我和內人打理。」


  「大部分……」謝追鴻右眉一軒,道:「那就不是全部囉?」


  馮騂輕輕一嘆,仍說:「二位若無他事,恕不招待,請。」語畢,他臀部離席,手臂敞向房門口。


  謝追鴻搖轉高腳杯,聞一聞酒香,堅持不起,「沒見到胡樓主,我們是不會走的。」


  「那就莫怪在下粗魯了。」話聲甫落,學徒立即遞上長劍,他右手握劍一拔,「鏗。」光聽長劍出鞘的鳴聲,便知此人劍術不凡。


  劍光映臉,謝羅二人依然正坐不動,羅韞盤表面上故作鎮定,挺直腰背,實則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謝追鴻神態從容:「我若勝了,能會見真實的話事人嗎?」


  馮騂又揚起唇角:「好,你贏了,就讓你見師父。」


  東滎派掌門首徒翩翩直身。


  顯已見慣這等場面,學徒熟練地將木案蒲團移至角落,騰出空間。羅韞盤將師兄褪下的罩衫掛在臂彎,退至牆邊。


  謝追鴻抱拳道:「東滎派謝追鴻。」


  「淇奧樓馮騂。」他左掌一攤,學徒恭敬奉上酒杯,「起腳動手終非淇奧樓的待客之道,鋒刃染紅更非大家所樂見,為不傷和氣,馮某想定個規則。」


  「悉聽尊便。」謝追鴻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子。


  「嘩──」一注美酒將杯子倒了八分滿,馮騂舉杯而道:「謝少俠若能喝到馮某手上這杯酒,便是你贏,反之則為馮某作勝,屆時就要請您離開了。」


  謝追鴻悠悠地問:「副樓主不設個時限嗎?」


  馮騂想了想,然後劍尖一指,吩咐:「阿裕,把我的劍鞘放在那兒。」名叫阿裕的學徒依言而行,將劍鞘擺在鄰近窗戶的草席上,垂直窗櫺,靠左而置。


  這扇窗面南,此刻外頭豔陽高掛,光線照進屋內時,劍鞘超過九成曝於陽光下,近牆那端僅剩一寸的長度稍暗。


  「再過不到半刻鍾,太陽西斜,劍鞘就會完全進入陽光照射的範圍,咱們便以此為準。」馮騂說。


  「好。」謝追鴻爽快同意,還說:「副樓主尚要拿杯子不方便,在下不好佔這個便宜,我僅持單手鐵尺。」


  馮騂瞇著眼,好意提醒:「謝少俠,你我兵器長短有別,莫要托大了。」


  「副樓主放心。」謝追鴻果真僅抽一尺,五指靈活轉之,「東滎派的鐵尺,不爭長短。」


  語方落,劍尖一晃,宛如風捲落葉,千百片地撲身而來,謝追鴻連忙側翻縱至人後。馮騂腰一旋,長劍跟著欺來,卻被鐵尺架個正著!謝追鴻空手欲擭,然則馮騂左手一掂,酒杯高升過頂,謝追鴻要改向追之,長劍卻趁隙脫逃,鋒刃一挽,橫向斬至!逼不得已,謝追鴻蹬步撤遠。


  「叩。」斬空的長劍往左平舉,恰恰接住掉下的酒杯。


  劍朝彼方,其上酒杯穩當若定,馮騂道:「謝少俠,客氣了。」


  拇指撫過襟上的縐褶,謝追鴻道:「副樓主果然身懷絕技。」


  話罷,鐵尺主動出擊,卡住劍尖一絞!馮騂運力抗之,薄韌的劍身前半登時扭似麻花,後半則筆直如常,中央的酒杯在兩力對峙間,杯內酒水漾出數圈漣漪,卻無溢出杯緣。


  僵持不下,謝追鴻遂變招正尺,劍身形狀恢復,後聽金屬長鳴,仍架著劍鋒的鐵尺逼近,途遇酒杯,一手霍地冒出要取,然馮騂抓住其臂攔阻,同時振腕弄巧,劍一抖,酒杯又應力彈升。


  謝追鴻沒有起跳去接,因為馮騂抽劍反持,鴿蛋大的紅剛玉逕往左腹!


  「唔!」兩聲悶哼合而為一,雙方各自後退。謝追鴻皺眉揉著腹部,馮騂二次平劍接杯,卻不若先前穩定,右手、長劍到酒杯均隱隱發顫,仔細一瞧,他的虎口通紅,應為鐵尺戳擊而致。


  腳步達達,謝追鴻避鋒搶近,馮騂迅速蹲下旋身,並上舉劍尖,酒杯順勢滑向己方,再伸指扣住。就在身子即將旋正,劍鋒亦快要欺及對手腰隻時,馮騂忽感腕處冰涼,竟遭鐵尺鎖住!隨後鐵尺外轉,長劍再難平正,手指也扣不住杯莖,酒杯傾斜而墜!


  泰半酒液灑出,酒杯卻未觸地,掉入兩隻不同人的手裡。


  「謝少俠,別忘了規則是要喝到酒才算贏,酒全灑出去了,你可贏不了。」馮騂緊圜杯座,不讓人奪去酒杯。


  另一隻手亦牢牢圈住杯身,其主爽朗笑回:「當然,所以就算我的舌頭只沾到一滴酒,也是我贏。」


  爾後鐵尺鬆開手腕,柄端速敲太陽穴!馮騂稍一暈眩,酒杯即被搶走,但謝追鴻不及就口,長劍旋即刺來,先抵杯緣,再削向鼻頭!


  謝追鴻矮腰閃開之際,對方已踏步近身,探手要捉,然鐵尺從旁竄出,揮擊手背。馮騂吃痛撒手,而後長劍輕震,現出數十劍影,相繼攻往謝追鴻!謝追鴻一只鐵尺左打右卸,一一招架,然而劍鋒幾乎無孔不入,縱使酒杯在握,他的唇舌仍是碰不到酒,轉瞬之間,杯中物又溢出不少。


  錚錚鏦鏦,劍尺爭鳴,謝追鴻得空一瞥,窗下的劍鞘原有一寸處於暗角,現剩不到半寸,依彼此對招之快來看,估計不出五招,陽光便會照全劍鞘。


  時間無多,謝追鴻心生一計,左掌蓋住杯口,防止餘下的酒液溢落。長劍隨即當頭劈下,他尺貼右臂,格住鋒刃,再順其縮短身距,左手中指指節突出,欲擊眉上陽白穴!


  馮騂及時伸掌抵禦,並捉實執杯的手,卻正中對手下懷,本來卡著劍鋒的鐵尺一迅,先戳肋處,再頂左腋!痛得馮騂臂膀劇顫,酒杯立刻脫走,彼端的謝追鴻抬腿正蹬!


  初露敗象,馮騂臨危不亂,即時曲背疾退,消去胸口那一腳大半氣勁,然還未完,算準時機的他舉臂撩劍,尖端恰恰撩及謝追鴻掌中杯,看似輕觸,卻讓酒杯離手飛天,美酒亦傾杯四溢,點點灑散於劍身草席。


  「啊……」觀戰的羅韞盤見師兄棋差一著,難掩失望。


  殊料,謝追鴻尚有後著!


  「鏘──」一聲長吟,鐵尺夾著劍鋒速速迫來!撞至劍格前陡地一騰,尺末猛敲虎口,下一瞬揚至眉睫!


  鐵尺重重打上馮騂的臉頰前,謝追鴻倏地立掌,改以手掌下緣推他額頭。馮騂不支退步時,長劍也被繳走,成功奪兵的人倒轉長劍,仰首擎臂。


  於此同時,屋外的陽光照亮劍鞘,亦照亮志得意滿的側顏,一滴瓊漿自劍尖淌下,落入謝追鴻口中。


  「漂亮!」羅韞盤喜孜孜地走向大師兄,和他來回互擊手掌手背,末了再碰拳一擊。


  謝追鴻雙手奉還長劍,謙虛地說:「承讓了,若非副樓主設下禁制,真正對戰,謝某未必有是次的運氣。」


  「東滎派當真名不虛傳,今有幸領教雙壁之一的高藝,不枉這一場。」馮騂伸手接劍,願賭服輸。


  「啪、啪、啪。」忽有掌聲三響,回溯其源,就覷門口站著兩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該是淇奧樓的接待,剩下那一男一女,女的不過雙十年華,身穿黛色勁裝;男的大概三十五、六歲,一襲白衫淡雅,隱含貴氣,正是他拍手鼓掌。


  「好、好、好……兩方交手你來我往,居於下風不慌張;處在上風不大意,沒到最後一刻,未知誰輸誰贏。」白衫男子盛讚:「不似尋常搏鬥拳拳到肉,仍可戰得精彩萬分,真叫殷某開了眼界。」


  馮騂望向自家接待,他即答:「殷公子想找合意的匠師雕刻新獲的岫玉,正好聞得這間房有打鬥聲,特來此觀看。」


  「這位想必是馮騂馮副樓主。」姓殷的白衫男子眼瞼肥厚,五官較平,不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從他的言行舉止,足見其家教良好,「打擾諸位洽談,真是抱歉,既然你們打完了,殷某也該告辭了。」言罷,還微躬著身,甚是有禮。


  副樓主亦打揖回禮,心想門都關了,這富家公子哥猶要開門觀戰,真真率性。


  隨後白衫男子轉頭遠開,來去如風,其侍從亦步亦趨,那個接待亦頷首告退。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謝追鴻若有所思。


  「謝少俠、羅少俠,隨我來吧。」馮騂走出房間,又舉足上樓。


  五樓是淇奧樓最頂層,沒有隔牆,看上去分外寬敞。僅有一架九疊屏風開展於西北側,隔出一方較為隱蔽的空間。此樓四面開窗,花窗漏明,珠簾倒影,於地交映成一幅巨大的圖畫。


  「請在此稍候。」馮騂繞至屏風後面,羅韞盤沒有刻意運功傾聽,仍可探知屏風後依稀有三個人在對話。


  細微的話聲持續好一會兒,忽聞:「無恥!」是女子的嗓音。


  屏後隨即轉出一名少婦,她與馮騂差不多年紀,木簪碧衫,打扮樸素,張口便是:「玉佩給我!」


  謝追鴻兩手負背,道:「恕難從命。」


  女子瞬時眉聚秋霜,出手在即!


  「霄兒……」一把蒼老的嗓聲響起,有氣無力:「讓他們過來……」


  「爹!」女子高聲嗔怒:「到現在你還要護著他嗎?」


  馮騂復又現身,撫著女子的雙肩,柔聲勸說:「冥霄,先聽聽他們要做甚麼也無妨……」「無妨?」胡冥霄的眼眶倏然泛紅:「到時我也投河,這樣也無妨嗎?」


  「冥霄!」馮騂也生氣了。


  「不好意思……」羅韞盤驀地發話:「嚴獻琛是胡樓主的甚麼人?」


  「嚴獻琛?」馮騂眨眨眼,竟問:「他是何人?」


  「哈!」胡冥霄瞭然冷笑:「胡玄雲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敢用了嗎?獻琛……哼!他別耍那些小聰明已是萬幸,何來獻琛之能?」然後戟指樓梯口,道:「嚴獻琛也好,胡玄雲也罷,不管他要幹嘛,淇奧樓絕不奉陪!」


  「夠了!」屏風後的老人一聲沉喝,壓過女兒的怒火:「讓他們過來。」


  胡冥霄仍滿臉憤恨,卻又無法忤逆長輩,只好悻悻跺回父親身邊。


  馮騂長喟一氣:「這邊請。」


  謝追鴻與羅韞盤終得步至屏後,其後的陳設同樣簡單,小桌長榻,銅爐輕煙,砂壺熱茶。方才說話的老人下半身蓋著薄被,靠坐榻首。


  馮騂又取來兩只瓷杯,為二度就座的客人添茶。


  老人便是胡永譽,第一眼掃到客人腰間的鐵尺,遂問:「小犬闖了甚麼禍,竟爾勞動東滎派大駕?」


  「是誰闖禍還不確定呢!」謝追鴻把玉佩放至小桌,道:「這是我們從嚴獻琛那兒獲得的,就在下所知,嚴獻琛來自幽州無終縣,年近不惑,為人謙遜,善使拳腳功夫。」


  胡冥霄當即蹙眉:「他長得甚麼模樣?」


  「高高瘦瘦,圓目方唇……」謝追鴻在左眉角畫了一筆,說:「這兒有道疤,是斷眉。」


  馮騂與胡冥霄雙雙面向胡永譽,老父猶若枯枝的十指揪緊薄被,道:「霄兒,把你娘親的畫像拿來。」


  於是胡冥霄長身走到樓室南側,再回座時,手中多了一卷畫軸,素手解開繫繩,將畫軸平攤於桌。


  「啊,她和嚴獻琛有五成相似,尤其是眼睛!」謝追鴻道。


  畫中的女子併腿挨坐憑几,一頭青絲如瀑,收垂於右,蔥嫩的柔荑捻著一根細針,繡著一隻翠尾孔雀。


  見著那幅畫,胡永譽的語調更為消沉:「這是四十年前,老夫為拙荊繪製的畫像。你說的嚴獻琛……便是老夫的不肖兒胡玄雲。」


  「聽三位適才的對談,似乎與胡公子沒怎麼來往。」謝追鴻說:「在下是五年前聽聞凌煙夜客的名號,嚴獻琛多在河北河南一帶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兩年前曾到敝派交流論武。其北方口音相當道地,全然看不出他是江淮人。」


  馮騂納悶:「玄雲自幼生長江都,成年前從未踏足黃河流域,他跟誰學的北方口音?」


  「馮副樓主應問的是……他為何要改變口音?」面對榻上老人,謝追鴻直問:「胡樓主,令郎因何離你而去?」


  「不是胡玄雲離爹爹而去,而是爹爹趕他走的!」胡冥霄怒意又復:「他打小便這樣,做事老愛投機取巧,出了事就要家裡人為他善後。十二年前,他不曉得從哪裡結識一個騙子,相貌堂堂,不料卻是卑鄙小人。帶了一箱黃金,說要同淇奧樓合夥做生意,那人舌燦蓮花,使爹娘錯信於他,投下大筆金錢,那日小姨和姨丈也在場,他們更是傾盡家當,甚至借金欲多賺些,然而……」


  「然而胡玄雲識人不明,老夫亦是糊塗腦袋。那人一拿到錢,當晚便捲款遠走,淇奧樓的財務因此一落千丈,時至今日,猶未復甦,但這還不是最慘,連襟一家一夕蕩產,又積欠鉅額債務,一時想不開,全家懸梁自盡……」年邁的容顏微微抽動:「事後,拙荊將親妹一家五口的死攬在自身,內疚不已,三天後縱身躍入長江,至今屍骨未尋……」


  羅韞盤聽了,雙瞳縮圓,謝追鴻亦沉默無語。


  「唉……」胡永譽大嘆,嘆息沙啞而懊悔:「那時我被那個騙子的迷魂湯灌得暈呼呼的,居然送他一塊牡丹玉墜……事情發生後,老夫本想殺了孽子,然終究下不了手,只在他左眉劃了一劍,將其掃地出門。」


  「既已把人掃地出門,他是發達是潦倒,都和淇奧樓毫無瓜葛!」談及胞弟,胡冥霄總是恨意難消。


  「霄兒,兒女的過失,為人父者難辭其咎。」老眼的目光落在循線而至的外客:「你說他有個俠號叫凌煙夜客……若僅是如此,老夫或能欣慰兒子總算有點長進,但他改名換姓,還變了口音,依我對孽子的瞭解……必是想掩蓋甚麼過錯。」


  羅韞盤咬著下唇,瞄了瞄左邊的師兄,謝追鴻神色淡漠,道出始末:「昨日我們在晉陵城暗中跟查一人,跟到一半,目標霍然倒地死亡,初步檢驗是中了劇毒,此人正為令郎。」


  「咭!」胡冥霄不小心碰倒茶杯,桌面立時濕了一大片,卻無人清理。


  馮騂覆住胡冥霄的手捏了捏,口問:「東滎派為甚麼跟蹤他?」


  謝追鴻只答:「為了很緊要的事。」語焉不詳,胡永譽卻能明瞭:「是奉朝廷之命?」


  「是。」謝追鴻承認,並言:「令郎生前行跡鬼祟,牽扯入一件逆事,當前正在查明他的身家,以及與之往來密切者,我們憑藉玉佩尋至淇奧樓,還請三位配合。」


  胡永譽忽地閉起雙目,上身大幅晃了兩下!嚇得女兒和徒弟趕忙上前攙扶,他倒在徒弟懷中,對著女兒哀聲:「我總以為棒下出孝子,嚴師出高徒,就怕你們行差踏錯半步,對雲兒尤是,無非是想他精益求精,然則我管得越嚴厲,他就錯得越離譜……唉……老夫一生與玉石相伴,只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卻不明白斯言之玷,不可為也……」


  聽得此話,羅韞盤怔然結舌。


  瞧他情緒激動,馮騂只得道:「咱們先下樓,玄雲的事,由馮某向二位說明。」於是三人又下到四樓。


  走回剛才那間會客室,馮騂首先啟口:「真沒想到,再度聽到玄雲的音訊,竟是噩耗。」


  「胡公子興許是受歹人所欺,副樓主您不要……」羅韞盤出口安慰,卻被謝追鴻打斷:「十二年前那個騙子,姓名為何?」


  馮騂答說:「他喚作華冠芳,他來的那幾日,我和冥霄恰好出外遊玩,之後極力追查,卻甚麼都沒查到。華冠芳應該是假名,若要追尋此人,事隔十二年,除了那塊不悉還在不在他身上的牡丹玉墜,再無端緒。」


  謝追鴻又問:「胡公子出走江都後,副樓主認為他最有可能投靠誰,又何以要隱藏出身,用假身分示人?」


  「最有可能投靠誰……」馮騂思忖。


  「他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哪有人能投靠?」是胡冥霄,她安頓好父親後,亦至此間,神情不若初時怒氣騰騰,卻又刷上一層化不開的愁苦:「你說他涉入逆事,可否告知詳情?」


  謝追鴻搖頭拒絕:「此事極為機密,不便透露太多。」看馮騂及胡冥霄憂心忡忡,續言:「只要淇奧樓盡力協助吾等,將功折罪,謀逆之事自不會連坐諸位。」


  胡冥霄的眉頭稍稍舒展,沉吟:「家父說舍弟應為掩蓋過錯而變換名籍,但我想猶有另一個原因。」


  「甚麼原因?」謝追鴻問。


  「為了得到家父的稱讚。」她的視線投往尚在外人那裡的玉佩,娓娓道來:「家父一直希望將淇奧樓交給玄雲掌理,可是玄雲的才華從來不在雕刻玉石,即便他努力磨練技巧,卻始終不能讓父親滿意。屢受挫折後,他便叫樓裡的工匠替他完成父親交代的功課,父親發覺後大發雷霆,嚴加管束,但只令玄雲更去想些旁門左道的法子逃避,久而久之,他慣於使巧的性子開始顯現在其它方面,等我意識到,為時已晚。」


  「師父的個性嚴以律己,對待孩子徒弟亦同,事事要求盡善盡美,玄雲求好心切,然總是事與願違,終是離正途愈來愈遠……」馮騂按了按眼目,問:「我們能看看他嗎?」


  謝追鴻道:「胡公子的遺體仍在晉陵的殮房,咱們隨時可以啟程。」


  胡冥霄遂道:「容我倆準備片刻。」


  於是謝羅二人先至江都的渡口等候,不到半個時辰,馮胡兩夫妻提著食盒酒壺來,四人搭上渡船,航向晉陵,待抵達晉陵城內,已然日暮時分。


  胡玄雲的遺體放在官設的殮房,死於非命及客死異鄉的屍首皆暫放於茲,只有衙門斷清命案,或家屬前來認領,又或好心人為無名屍出錢,方得出殯安葬。胡玄雲的死因雖不單純,然潘文雙不欲聲張,殮房的仵作自是不詳內情,其棺材所處的房間門板上,寫著「客子」。


  一揭開棺材板,胡冥霄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馮騂亦環抱妻子,悲痛哽咽。


  胡玄雲死亡已逾一日,屍體逐漸僵硬乾扁,棺材裡塞滿防腐的草藥,口鼻堵著棉絮,以免屍臭飄出。多年不見,再見即是天人永隔,感受到指下的肌膚了無生氣,胡冥霄掩面啜泣:「他……他瘦了好多……」


  妻子猶自垂淚,馮騂拍拍她的背,再順手整理胡玄雲的衣衫,理著理著,他忽然搓了一下右衽。謝追鴻沒放過這古怪的舉動,當問:「怎麼了?」


  馮騂應說:「玄雲酷愛武學,以前常常在客棧與外地的豪俠談天,交換一招半式,還會將心得記在絹布上,並藏在衫褲的夾層裡,悄悄帶回淇奧樓,免得師父斥責他不務正業。」接著他翻開衣領,內裡並無縫實,手指一撥,才知這件薄衫有兩層,馮騂的手伸進去,抽出一張五寸見方的絹布。


  謝羅二人面面相覷,當初把胡玄雲全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搜了個遍,竟然仍有疏漏。絹布質地輕薄,夾在這般隱密的所在,除非事先通曉胡玄雲的手法,不然很難察覺內藏玄機。


  「我看。」謝追鴻接手觀視,布上畫著一只法輪,法輪乃佛教寶器,外有輪框,中心為轂,八根輪輻呈放射狀,自輪轂連接至外框。


  羅韞盤問:「胡公子是佛家居士?」


  胡冥霄抹去眼角的淚水,面色轉為困惑:「不是。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


  「絹布我拿走了,玉佩先歸還給你們。」謝追鴻再言:「由於胡公子和我們在調查的事有莫大的關係,尚不能移靈下葬,在下會儘快釐清原委,讓令弟早日入土為安。」


  「有勞兩位少俠了。」胡冥霄彎身一欠,後續:「也感謝你們的張羅。」她指的是供桌上的素果葷菜。官家的殮房僅頭一個月停靈不用錢,要再多停放些時日,或請仵作幫忙供飯,就得額外掏錢。


  她本欲償還人代墊的香火,然謝追鴻搖手推拒:「在下與凌煙夜客算是舊識,這些就當作是我的一點心意。」


  而後打聽胡玄雲的朋友有哪些人,馮胡夫婦說了幾個人名地名,謝追鴻拿紙筆逐個記下。取得新線索後,便不逗留,臨行前,羅韞盤瞧往又在拭淚的胡冥霄,忽問:「那個……胡樓主說的斯言之玷……是甚麼意思?」


  「小龜。」謝追鴻低聲警告,他不該探問別人家的私事。


  「沒關係。」胡冥霄抿了抿唇,坦承相告:「某年家父生日,因他生肖屬虎,舍弟特意選了一塊上佳的藍田玉,雕了猛虎下山之形,彼時他的雕工還很稚嫩,依舊費心琢磨,期間我亦在旁提點,耗費近一年才完工。豈知生日當天,父親見了僅淡淡一句:『琢不配玉。』,當時玄雲頭垂得很低,稱父親批評得是,但一轉進後堂,便將玉雕狠狠往牆上砸……」憶及過往,秀目悵然而閉:「他離家後,我和外子一起接任副樓主,眼瞧淇奧樓長年不振,心底總在怪他誤交損友,怪他近乎毀了淇奧樓,怪他害死母親,怪他令父親積憂成疾……但是如今,我……我也不知該責怪誰……」話至末處,愁容埋入丈夫的頸窩。


  羅韞盤眼睫微顫,再次道別後,偕師兄跨過殮房的門檻。


  「嚴獻琛竟為胡永譽之子,這是條大消息,得馬上告訴潘大人及皓兒……」語未盡,謝追鴻瞟見小師弟臉色黯然,稍加思索,便猜到他在想甚麼,道:「小龜,你和胡玄雲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羅韞盤倏爾頓步。


  謝追鴻慢他一步停下,立於前頭,回首望來:「天底下作父母、作師長的,哪一個不是期盼子女徒兒成龍成鳳?縱然嚴格,終歸是為咱們好。」


  羅韞盤回道:「但胡樓主後悔了,後悔嚴格到不近情理,後悔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是以這個時候,作為手足,作為兄姐,就很重要了。」謝追鴻凜然重申:「你和胡玄雲不一樣,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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