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9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向陽之失 (八)

離開工業區後嗆伯開進一條山路,路上有些零星的小工廠,我們來到一處比鄰手工藝品加工廠的社區。

嘉穎說這裡雖不是員工宿舍,但住戶都是加工廠的員工,有很多人是家庭代工。

嗆伯只是和警衛室招招手就開進社區,難得慢速的開到一棟活動中心前停車。

類似禮堂的建築約一個籃球場大,裡面放著七、八張圓桌。五、六名看來已退休的民眾圍在其中一張圓桌做手工,腳邊開著電暖器。大家邊做邊閒聊,桌上雜亂的擺著大大小小半成品,地上也堆滿零散的紙箱。

有隻黑狗原本趴在他們旁邊小睡,聽到車聲後就來到門口,對車斗上的嘉穎露出尖牙一直猛叫。

「牠真的很討厭妳耶,每次來都叫不停。」嗆伯賊笑的說。

嘉穎緊握著傘,鬧彆扭的轉頭說:「哼,反正我也沒要牠喜歡我。汪汪汪汪汪!」

嘉穎對狗吠後,狗吠得更兇了。

一名媽媽出來拖住黑狗,黑狗一路巴著地面,被拖到桌子後叫聲仍然沒停。

我跟著嗆伯要到車斗搬貨,但嗆伯突然轉身說:「這個我來,你去找上面那詩人,我不擅長應對那傢伙,拿的時候記得點一下數量。」

嗆伯把手上的菸叼到嘴,直接一次搬起所有紙箱,完全不給我討價還價的時間。

我只好看向車斗上的嘉穎。

她兩手托著臉頰蹲著往門口看。注意到我的視線才露出一副「又要人陪啊?」的訕笑,讓我有點惱火。

就說我這樣突然出現,對方不信怎麼辦?

原本我是想這樣說的,但話到嘴邊又突然懶得辯解。

只要能趕快出發,要我怎麼奉承她都行。

「帶路大師,帶路美少女,可憐可憐小弟,拜託妳帶我去。」

她像是吃到黏牙的糖果,一臉噁心的說:「你也誠懇一點,講得要死不活,我都覺得快要被詛咒了。」

抱怨歸抱怨,但她倒是很乾脆的從另一邊跳下車,撐開傘領著我走進兩棟住宅間的小路。

我們沿路來到空無一人的社區公園,通過池塘上的小橋來到一處像健行步道的登山階梯。

「你先走。」她突然退到旁邊說道。

我一臉像是看到跟乘客問路的公車司機,問她:「我又不知道路,要怎麼走?」

她笑盈盈的說:「我告訴你呀,而且我不喜歡別人走我後面。」

「啊?」

我的腦子迅速飛過和她在一起時的記憶,每一段都還相當鮮明。

「我可是記得每次都是我追著妳跑喔?」

她露出「對喔」的表情,微微抬頭,用手指點著下巴,不過很快就用開朗的表情看著我說:「那,現在我喜歡你走我前面。」

我看了一下她周遭的虹線,線絲並沒有出現人說謊時常有的晃動。若是用測謊儀檢測,這種狀態有高達95%的機率能通過。

也就是說,在她的認知這是事實。

就她之前種種言行來看,她不像是會顧及別人而自己忍受的人。

能夠在謊言和事實之間有如此高程度的認知轉換,說明她對虛實的分界相當模糊,應該有某種不輕的認知障礙。

這會跟她的詩有關嗎?

詩人大都相當情緒化,並受情緒控制所苦。理性和認知也因此受影響,進而喜怒無常,行為反覆。

嘉穎並沒有脫離這一特徵,不如說她大而化之的戰勝了和情緒的拉扯,才造就了這些看似自然的不自然表現。

她並沒有想要隱藏她正在隱藏的事,就像是認為這只是個普通的現象。

越是表現平靜的詩人,內心的活動越劇烈。

能夠唱詩,需要足以壓制沸騰般狂躁情緒的強大意志。支持她的,無論是動機還是目的,肯定都不尋常。

反正也不是什麼困難要求,我小心登上積著薄雪的階梯,讓嘉穎走在我後面。她和我隔了四階階梯的距離。

登山階梯只有一人寬,這裡看起來沒人打理,兩旁樹木彎曲生長,地面石板很多彎翹和破碎。

我回頭問嘉穎:「上面的詩人是怎樣的人?」

她有點迷惑的轉著雨傘說:「嗯……是個奇怪的藝術家,但我覺得他比較像巫師。如果你在他家過夜,感覺他會把你的腎臟拿去煎藥。」

我腦袋浮現了萬聖節布置般的詭異場景,中央有個大平底鍋穿斗篷的人在煎麻油腰子。

「他的詩是什麼?」

「喔!很厲害喔,商哥如果認真起來,嗆伯不一定打得贏。」

嘉穎的腳步聲相當輕,就連走在薄雪上都很難聽見鞋子的陷下聲,讓我不禁頻頻回頭確認她是不是還跟在後面。

「……為什麼要他們打?再說嗆伯好像不是很喜歡他。」

嘉穎沒轍似的說:「他們不對盤啦,嗆伯覺得他怪裡怪氣的,也可能是本能吧?」

「妳是說,像獵豹看到獅子那樣嗎?」

「對對,類似。我覺得詩人好像都能感覺出那種氣場。」

「那是因為,詩人放射出的虹線波長不太一樣,糾纏程度也不同,才能隱約感受出能量的強弱,就會有這種感覺。」

「是喔。可是我對商哥就沒嗆伯那種感覺。」

我小心踏著腳步,沒回頭的對嘉穎說:「詩分成五大型,分別是『象』、『泛』、『靈』、『萬』、『色』。象是肉眼可見的詩,一般較無害,就像利水那樣,傷害是傾向物理性的,只是容易在生活造成不便。而嗆伯大概是泛,這種大多會使身體狀態異常,特別難控制,甚至無法控制,因此詩人常保持在唱詩狀態。」

「你這麼說,那商哥也是泛型囉?」

我停下腳步,看向前方如燒焦塑膠般極度捲曲的樹木。

腳邊草木呈現不可思議的螺旋或彎曲狀,有如走進梵谷的畫。地面的階梯似乎因外力破碎一地。

一踏進這裡,我的身體不由得不太對勁。就連經過這裡的虹線時也覺得消融得很慢,就像夏天悶熱潮濕的空氣沾附在皮膚上,和冰冷的氣溫凝結成摸不著的蜘蛛絲,讓人有點噁心和煩躁。

我繼續往前走。

「正好相反。有這類外向影響的正好是『象』、『泛』以外的類型。如果是『靈』,有這種程度的相當少見,還比較有可能是『萬』或『色』。」

嘉穎發出感興趣的應聲。

「這兩種有什麼特色嗎?」

我努力抬著又開始發痛的腿,稍微想了想。

「概括來說,『萬』最為廣泛,就像O型血可以捐給各種血型,是最沒有輪廓的一種,硬要說的話,就是跟詩人本人的執著有關。『色』雖然影響程度最大,但還是基於自然法則的分裂,要判斷的話往往還是有跡可循。」

我們來到階梯頂端,前方是一段稍有起伏的平路。這裡的樹木並不是從兩旁往中間形成拱型,而是往反方向捲曲,就像久未修剪的羊角一般。

地面的積雪被推到兩旁,看起來就像曾有巨蛇鑽過。

這裡已經看不見石板鋪路的痕跡,倒是細枝像是圍住睡美人城堡的荊棘,令我們不時得左閃右躲。走了十來公尺,眼前出現如斷垣殘壁的石牆,後方隱隱出現一個像是樹球的東西。

我在石牆如巨石陣半毀的院子停下,不禁抬頭欣賞眼前的奇觀。

兩層樓高的矮房已經和周遭的樹融為一體,樹根和樹枝如緩慢旋轉般,往天空磅礡的螺旋直上。

嘉穎不知何時來到我斜後方,跟我一同看著樹屋說道:「很棒吧?我每次都跟商哥說聖誕節可不可直接裝飾他家當成聖誕樹,但他每次都拒絕我。」

門口傳來開門聲。

一名穿黑羊毛開襟衫的男子低頭鑽過門上的樹根走了出來。他的頭髮只有一邊剃高,眉毛很短,眼尾下垂,戴著歪歪的黑框眼鏡。下巴有濃密的鬍渣,笑容和藹,身材保持得不錯。看來大約四十歲出頭。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圈造型頗大的白色項鍊。

「啊商哥,你聽到我們啊?」

男子笑了一下,聲音沙啞的說:「就是感覺妳來了,所以出來看看妳。」

嘉穎被話逗得很開心,整個人融化般害羞的抓著雨傘左右搖擺。

「哎呀,商哥還是這麼會說話,我今天帶了利水做的包子給……啊!我忘了拿了,糟糕糟糕糟糕,我現在回去拿,等我一下!」

她說完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兔子,回頭急急忙忙跑走了。我連叫住她都來不及。

我尷尬的看回商哥,他仍維持一樣的表情,卻笑而不語。

我這才發現他脖子上的根本不是什麼項鍊,而是某種動物彎曲成圈的骨骼。因為它的頸骨下方圍了一條藍色小圍巾。

但總不能拿這個當開頭話題。

我清了一下喉嚨,還是乖乖先自我介紹。

「你好,我姓藍,今天來幫忙嘉穎他們工作,聽說要跟您收東西,請問放在哪裡?」

商哥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盯著我,慢慢摸了項鍊的頭骨後,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嚕嚕同意了,你可以進來了。」

說完他就轉身進屋。

我一邊試著弄清他的話,一邊低頭鑽過樹根,趕緊跟上。

室內很暖和,但很陰暗。空氣中有股霉味、鏽味,和古怪的藥水味。樹根呈球狀包附四壁,房屋不知是被樹根擠壓變形,還是樹根在支撐房屋。我們就像待在一個狹窄窒悶的果實裡。

架上和櫃子上擺滿大大小小的擺飾品,數量眾多卻不雜亂。紙箱和地面堆疊的書本也擺得井然有序,客廳就像一座精緻的小城市。

壁爐的螢幕播送焚燒的柴火,流送著暖氣。

我注意到牆上也掛著許多動物骨骼,每個都被做成像花圈似的。

「請坐。你要茶還是咖啡?」

我側身看了他示意我坐的兩人座沙發,一邊坐了具穿毛衣和長裙的人體骨骼。

「請給我咖啡,謝謝。」

我一邊打量隔壁的人骨,一邊小心翼翼坐上沙發,。

商哥了句:「稍等一下」便悠哉的走進廚房。

我看到壁爐上方有張織著花又創造神圖騰的掛布,它的下方整齊擺著一列鐵線藝品。

鐵線有很多種顏色,被彎折成抽象又富有美感的形狀。我記得曾在網路上看過類似的擺飾,似乎是花又真崇寺附近販賣的紀念品。

「奶精可以嗎?」

商哥端著杯子底盤走來。

雖然他這麼問,但奶精球已經放在底盤上了。

「您是標本師嗎?還是收藏家?」我拿起精緻的陶瓷杯問道。

商哥緩緩坐下,慢條斯理的喝起茶。他盯著我的眼神比盯著我身旁的人骨還空洞。

「我只是一般的創作者,靠做手工藝品維生,跟這裡的人一樣。」

「您主要是創作什麼?」

商哥緩緩起身拿來壁爐上的一個金屬飾品,放到茶几中央。

「主要是這些。因為賣不出去,家裡越堆越多了。」

我傾身盯著用五種顏色的鐵線彎製的作品,看起來像是一個散發異光的火圈。

「這是花又郡那裡賣的紀念品嗎?」

他用笑容回答我,彎身從單人沙發底下拉出幾個紙箱,將一個紙箱放到膝上,拿出一隻看起來像貓的鐵線作品遞給我。

「現在是這種賣得很好。一般人還是喜歡具象和填補心靈的東西。花又神的純粹線性之美,對一般大眾來說還是比較晦澀。」

我看著手上從不同角度看會做出不同動作的成品,暗暗感嘆設計的精巧,同時注意到不同顏色的鐵線勾勒不同的輪廓,其中骨幹的形狀最為生動。

「您的作品跟牆上這些骨骼有關嗎?」

他剛好在喝茶,室內只有壁爐柴火的劈啪聲。

我突然覺得這段片刻很漫長。

「你覺得它們只是骨骼嗎?」他放下茶杯問道。

我不確定怎麼樣的回答才不是冒犯,於是說:「應該說,您的作品可以看出在骨架上特別用心,我才想是不是跟這些骨骼都做成圈有關。還是是因為詩?」

他兩手交疊在膝上,笑容變得祥和。

「做成圈,是因為愛。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我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彷彿可以為腦袋當機爭取一點思考時間。

「那,為什麼是圈?」

他像是聽到小孩問出可笑的問題,耐心而簡單的說明:「以前我讀到亞特‧厄本說:『母愛就像一個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就覺得圓是代表愛最好的形狀。我第一次見到花又真崇寺大壁畫上莊嚴的線和圓時,一眼就知道這就是我要找的愛的圖型。那種感動令我彷彿脫胎換骨,我感到終於在美的真理中找到歸宿。」

「這樣的話,骨頭又是為什麼?」

他循循善誘的說:「骨頭不像肉體,不會劇烈改變,是永恆的美。圓則是愛的具現中最美的模樣。將美的狀態做成愛的形狀給我的家人,我認為這是最棒的思念方式。」

聽到這裡,我的心裡冒出一個不詳的疑問。

「冒昧請教您,您是在死後才將它們做成這樣嗎?」

他往後躺到椅背,對於我似乎抓到了重點而看起來很愉快。

「是人都有追求,像你追求答案,我追求美,曾經我為了讓他們更美,確實剝奪過生命。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必再這麼做了。」

我感到有些不快,因而壓低聲音問道:「因為成為詩人?」

「沒錯。」他開心的讚許,緩緩拿起茶杯。

我盯著咖啡表面的細小浮沫,一條粉色的虹線正從斜上方緩緩伸進我的咖啡,我將線揮斷後又喝了一口,問道:「我在來的路上見到植物被某種力量影響生長方向,路面也翻開或隆起。您是特意唱詩令周遭改變,還是控制唱詩才維持這樣的情況?」

室內的暖氣很強,密集又黏稠的虹線又讓我感覺像被烘烤一般,腦袋微微發暈。

他將喝光的茶杯放到杯盤上,雙手重新放回膝上。

「我沒特別控制,畢竟很耗神。生物和非生物的影響狀況差很多,或許是我對生物不感興趣,我覺得生物被影響的速度比較慢,但不是生物的東西很快會變形捲曲。放著不管,最終會成為圓的形狀。我認為這是花又神給我的啟示,詩則是祂賜與我的使命。」

「照你這麼說,看外頭的樹變成那樣,您應該已經在這裡很久了。」

他肯定的笑了笑,從桌邊的雜物後面拿出一罐啤酒打開。

「植物很特別,可能我不認為它們像生物的緣故,它們大部分被影響的程度很大。在我周遭的動物,不是生病就是暴斃,這也是我後來不必動手的原因。只要一直待在這裡,外頭就有捲成圓的屍體。美的我會讓它加入我們的家庭,不美的就燒掉,讓它在花又神的愛中盡快進入下一個輪迴。」

「你說『我們』,是指我身旁這位嗎?」

商哥用一手撐著臉頰,有點好奇的說:「說到這個,你好像不害怕她,為什麼?」

我看了看身旁的嬌小人骨,理所當然的說:「因為,這又不是真的人骨。」

他稍微睜大眼睛。

「你怎麼知道?」

我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一進來就發現了。除了顏色,虹線在不同材質的附著程度也不同。我比較好奇的是,為什麼這位不是圓?」

他無奈的兩手一攤,說:「因為沒有辦法。她送來的時候是組死的,材質用的又是石膏,硬要將接釘拆開可能會破壞很多部位。」

「但這位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他露出微笑。

「她是我唯一的理解者。按照她的願望,我在她死前和她結婚,並獲得了屍體的處理權,她不是個漂亮的人,但骨架卻很可愛,當我唱詩要把她的遺體塑成圓時,解詩協會的人和警察衝了進來,將我逮捕。轉轉之中,一詩教將我保釋出來。官司打到最後,法官只同意將骨架灌模做成複製品給我。我一拿到複製品就來到教堂區,免得我控制不住,不小心把神聖的力量浪費在那些無聊的執法人員上。那才真的是罪過。」

這意思是他只要有心,殺人根本不成問題。

商哥像是開了話匣子般繼續說:「雖然她的骨架挺美,但是是複製品還是很可惜。不過就算是原物,她也只能算是次級品。你知道解詩協會的姚凱唯嗎?她的骨架就很漂亮,做的音樂也很優美。我很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家人。我一直向一詩教拜託到時一定要讓我處理她的遺骨,不管要我做什麼都行。所以我現在一直在等。」

看來一詩教會用這個當作誘因,將他控制在這裡。

他明白自己中計了嗎?

「……你在等姚凱唯過世?你憑什麼認為一詩教會答應你這種荒謬要求?」

他的眼底閃爍著光芒,著相的粉紅色光氣變得強烈。

「人類追求的,無非是快樂。教會追求的,也不過是真、善、美。想要讓美的東西更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我突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商哥的虹線就像一張大網黏在四面八方,就算將線揮斷,也很快像蜘蛛補網般生成出來,每次身體經過他的虹線都讓我有種悶熱的錯覺和強烈的壓抑感,令我不只一次在腦海中想像自己奪門而出。

「不過萬物都有例外,有個人是她還活著時我就覺得很美。你等下去詩人會所就看得到了,看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

他說完就慢慢起身,去門口開門。

嘉穎對商哥再次先開門的動作仍充滿訝異,在商哥退開一段距離後,她才進屋站到玄關,將利水的點心放在門旁的矮桌。

「這很好吃喔,粉紅色是披薩包,黃色是咖哩口味,白色是肉包和紅豆包,要吃哪個就要憑運氣了。」

商哥和氣的向嘉穎道謝,用眼神示意我把沙發附近的紙箱般出去。

嘉穎說總共有七箱,但我點了兩次都是八箱。商哥指著一個中型箱子,說這是要給嗆伯的。

「這麼多你們也搬不下去,我幫你們拿吧。」

我們各自搬起紙箱。

我和商哥走前面,嘉穎將傘跨在肩上,走在離我們幾步距離的後頭。回到活動中心,遠遠就看到站在門口和人聊天的嗆伯。

他一眼看到我們,原本想說些什麼,但一發現商哥,表情馬上垮下來。

「你下來幹嘛?」嗆伯看起來對他很反感。

商哥笑瞇瞇的放下其他紙箱,將剛才說要給嗆伯的紙箱遞給他。

「我做了一個好東西,看你沒來,想說乾脆親自拿給你。」

嗆伯在紙箱和商哥的臉上來回看了兩次,半信半疑的接過箱子,將菸吸完丟開。

箱子沒有用膠帶封箱,嗆伯直接翻開。

見到裡頭的內容,他的表情變得扭曲。

「這是你常餵的那條流浪狗,我為牠獻上了花又神的禮讚,看起來很美吧?」

嗆伯的臉迅速變紅,一把將紙箱砸到商哥身上,裡面的東西像炸開的爆米花噴散,商哥因而跌到了地上。

嗆伯氣得接著撲過去,商哥舉起一手將嗆伯彈飛,嗆伯在空中旋轉幾圈被打到了路燈掉到地上,但他很快站起來拔起路燈,跑步朝商哥猛揮。

商哥又舉起一手,路燈瞬間發出絞輾聲往嗆伯捲曲成圓,在快碰到手時嗆伯放下了路燈。

活動中心的人聽到騷動紛紛跑出來圍觀,驚呼連連,但誰也不敢勸架。只有嘉穎一臉看好戲的模樣,相當興奮的幫兩邊吆喝加油。

商哥捲起地面的碎石和雪再度攻擊,嗆伯迅速往旁邊閃躲,後方的民宅牆壁被打出了一個個深刻的圈印。

因為距離現在拉得比較大,可以明顯看出商哥唱詩的虹線軌跡並不是一連串相隔並排的圓圈,而是向前的螺旋。

這是一種叫作「鐮捲」的詩。

這有個好處。

在虹線中,圓並不是商哥所講那樣,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而是有接點的。

因為是獨立圓的話,每個有各自的接點。要擊破就得每個都擊破,會很棘手,但螺旋的話只需破壞一處結構,詩的整體就會崩潰。

麻煩的是嗆伯。

嗆伯沒辦法控制唱詩,他身上包覆的虹線就像披著隨風翻動的破碎旗幟,並沒有什麼規律。

他的唱詩軌跡只在身體四周,這代表他的接點游動的程度更大。

不過大歸大,範圍卻很清楚。我不必解除全身,只要破壞拳頭上的虹線中樞接點就夠了,但這就像要在飄動的旗幟抓住停在上面的蒼蠅,需要高度的精準度和速度。

只能抓準時機了。

剛才被捲成圈的路燈突然朝我飛過來,我像跳火圈一樣穿過路燈,索性衝向兩人。

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得很近,雙方同時出招,衝突就要發生。

當商哥的鐮捲飛來時,我看準發光的接點,瞬間鑽進捲起的雪石中,在整個人飛起前把螺旋的接點握碎,積雪和碎石隨即落下。我的餘光見到商哥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時嗆伯刺來的拳頭已經沒辦法停下來,因此他也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被嗆伯打中後撞倒了商哥,我和商哥倒成一團,衝突終於停了下來。

嗆伯露出驚慌的表情,急急忙忙過來問道:「喂!你還活著吧?」

我揉揉臉頰,從商哥身上挪開。嗆伯和商哥都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竟然一人一手將我拉起來。雖說被嗆伯拉的那手比較像是被起重機吊起來。

「你如果也想接受禮讚,可以跟我說,你這樣很容易破壞某些部位。」

我揮手心領了商哥獨特的關心,對跑來的嘉穎和驚魂未定的嗆伯說:「這樣差不多結束了吧?可以走了。」

嘉穎楞楞看著我,先是微笑,接著慢慢大笑,最後笑到忍不住拍了大腿,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嗆伯一臉驚魂未定的問:「你他媽的頭怎麼還在啊?你幹嘛衝進來?為什麼你看起來沒什麼事?」

我撥開他作勢要檢查我的手,沒好氣的說:「我中斷了你的唱詩,所以你的拳頭就跟普通瘦小的老頭一樣沒什麼力。」

嗆伯作勢要揍我,激動舉著發抖的拳頭,最後哼了口氣作罷,走到旁邊點了根菸。

當時我在千鈞一髮之際將一切交給反射神經,還好成功了。

其實我比誰都訝異自己還活著。我當時是在想什麼!?

居民們圍著變成圈的路燈七嘴八舌。這兩人似乎不是第一次起衝突,大家並沒有表現出害怕,只是在討論怎樣善後。

將貨搬上車後,我走到商哥旁邊,問道:「你剛才其實手下留情了吧?」

商哥正在撿剛才被嗆伯砸壞的狗骨頭碎片,一臉疑惑的說:「怎麼說呢?」

我也蹲下幫他撿。

「你如果直接碰觸到肉體,可以直接破壞組織神經,要讓對方慘死根本不成問題。但你卻只用放出的力場攻擊。」

他像是覺得這問題很無聊般,繼續撿腳邊的碎片。

「圓和線是花又神的圖騰,生命的誕生都是從一個圓形細胞再成為線性的肉體,那是創造的力量,不是用來破壞的。再說就算我能在碰到他的瞬間破壞他的肉體,我也不喜歡那種觸感。而且我也沒有把握能毫髮無傷摸到他。」

他像是覺得這話題結束了,用眼神示意道別,便到其他地方繼續撿碎片。

嘉穎在遠處的車上叫我。

我看了看手上的一小塊掌骨,將它收進口袋,趕緊往車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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