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1|閱讀時間 ‧ 約 34 分鐘

MUL137-Yie05

  重機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化作一抹鮮綠呼嘯而過;深色的大公車猶如移動的路霸,叭叭叭地驅趕周邊小車;打扮花俏的大嬸扯著喉嚨,毫無顧忌地與T-slice彼端的女兒通話,以及鄰近商家的優惠廣播、破損的霓虹招牌噴著刺眼的電光、喀喀咔咔卸貨搬貨的機器人、頻頻閃爍的路燈……已然習慣蜃景的感官,無法承受未經運算機處理的環境,入耳的聲音又多又吵,入目的景物又雜又亂,還有不時從水溝蓋飄出,令人不適的下水道臭味,改為張口呼吸,舌尖卻嚐到來自小吃攤販,浮散在空氣中的辛香料,最難忍受的是,都市夏夜的燥熱與黏膩……


  跑上大街的蜃肉不知所措,周圍的一切雖不陌生,但所有東西彷若增強百倍千倍地衝擊五感,他神色痴呆、搖頭晃腦地遊走……「欸!」一不小心便撞上人,路人豎眉道:「走路要看路啊!」


  怔然盯著路人行遠,蜃肉後知後覺地摸了摸口袋,旋即變臉:「敢偷我的哲人石,受死吧你!」隨後撲上前去!


  突然被撲倒在地的男子心頭火起,扭打一陣後爬起身來,二話不說就賞了蜃肉一腳,長年待在蜃器的身體幾無對抗力,踉蹌跌到馬路,一輛氫能車迎面駛來!


  「嘰──」刺耳的煞車聲彷若咒語定住車燈前的人影,就在蜃肉即將變肉醬之際,健臂一把將他拉了回來,與稍稍偏離的車頭貼身擦過。


  「呼!好險,你沒事吧?」達達克環住蜃肉的雙肩。


  踢人的男子也嚇出一身冷汗,「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他先動手的……」


  愈來愈多人佇足側目,王冰穎不想鬧大,忙道:「小吵架而已,沒人受傷……」「大膽!汝等可知我是何人?我乃薩韋德拉家族的米格爾、全能者、雪峰林的領主、不滅的開拓者、上主的先知及阿方索之盾……」陷入癲狂的蜃肉咧嘴大吼,嘴角涎著白沫。


  達達克從後環住他,抱人離地,信口回應:「幸會幸會啊,我是太悟山的守衛者、蟾學的機械將軍、屠神之矛。」


  圍觀者猜知他的情況,遞來乾淨的手帕,「先用這個塞住他的嘴巴,他這樣子呴……要去勒戒所啦!」「謝謝。」王冰穎趕緊接下手帕,堵住蜃肉的叫嚷。


  回到蜃閣後,王冰穎摸索啟開的蜃器,拿出一只注射管,捲起蜃肉的衣袖,對準瘀青處插了下去,不斷掙扎的身軀立時停止蠕動,不醒人事。


  「幹,比跑壘訓練還累……」達達克拉起前襟擦了下臉,「你給他打了甚麼?」


  「緩解劑。」王冰穎指向蜃器內部的右邊,那裡放著兩管注射液,「剛登出蜃景時,有的人會不適應真實世界,出現頭暈、想吐之類的症狀,依據不舒服的程度,注射不同效力的藥劑緩解大腦。」


  瞄往躺地的蜃肉,達達克問:「他醒來後,能講人話嗎?」「……不能。」王冰穎道:「等下趕快把人放回蜃器內,他在裡面會比較安心,不會像剛剛那樣。」


  然後她拿出傳輸線接上蜃器,盤坐於地並開展T-slice,「同一閣的蜃肉通常會成立探勘隊,可以靠這個找出張立勇。」


  「探勘隊?」瞧著四周數十顆大蜃貝,達達克納悶:「探勘甚麼?」「就一個稱呼啦,同住一間屋子,總有雜事像是請人打掃收垃圾甚麼的……類似家族群組或社區管委會。」十指在螢藍的虛擬鍵盤靈活騰挪,駭客解釋:「不確定人還能不能正常往返虛實,就最好別隨意把人從蜃景叫出來。」思及數分鐘前的狀況,達達克亦有同感。


  太悟人無事可做,也就地盤腿,倚著一顆蜃器,「每次看你很輕鬆就駭進人家的機密檔案,真有這麼簡單嗎?」


  王冰穎的視線猶在螢幕上,「不一定,看駭的對象重不重視數位防護。現代人生活步調緊湊繁忙,把瑣碎的事交給科技,卻不瞭解方便快速往往伴隨資安漏洞……行了!」


  十五吋大的螢幕現出數十筆資料:


  鬼の信三/2573. 10. 19/MUL-Yie ……


  天可敦之環/2565. 12. 03/MUL-Dme ……


  玄者劍/2581. 07. 26/MUL-Val ……


  張立勇的T-slice/2583. 03. 08/MUL-Yie ……


  伏萊德公爵的手杖/2557. 05. 22/MUL-Kai ……


  勝武集團總裁的甜心小祕書/2590. 01. 15/MUL-Gon ……以下尚有多人的個資。


  「嗯……看來張立勇還沒瘋。」達達克道。


  「我還煩惱要是他沉淪了,該怎麼打聽他哥。」王冰穎道:「你登入蜃景,我送你到他所在的網域。」「他在哪裡?」達達克問。


  「在……咦?」王冰穎語透訝異:「那個網域叫籌子町,就是擬真的竹壽府……他不就竹壽人嗎?為甚麼進了蜃景還不出家門?」達達克則興致勃勃地跨入巨大的蚌貝,「我第一次用蜃器欸,探索起來感覺怎樣?」


  「感覺很好,好到讓你不願相信這是假的。」替夥伴蓋上蜃器後,王冰穎開始作業。


  達達克戴好接合帽,再度睜眼時,他立於一戶人家的門階前。


  這是一幢磚造混木造的雙層屋樓,朝前斜下的屋簷、整齊堆疊的磚塊牆、層層交錯的雨淋板、用水泥架高的地基、形似障子的玻璃門窗……該建築應為兒玉時期的產物。由於其時的新爾人受日賽特文化的影響,在飲食、服裝、繪畫、音樂、建築…等融入許多西方元素,兩個大相逕庭的風格混合在一起,雜揉出古意又帶點新潮的風情。


  「這是張家嗎?他們家是古蹟欸!」花琅寺也有不少新爾國的建築,不過大多是傳統樣式,達達克頗覺新鮮。


  蜃景之外的女音直傳入腦:「他人在屋子裡。」於是達達克步上矮階,伸指按下門邊的小鈕,響起清脆悅耳的鳥鳴。


  過一會兒,屋主前來應門,眼前的男人和達達克差不多年紀,頂著清爽的平頭,頦邊的短鬚經過打理,蠻有型的。


  「你是張立勇先生對吧?」跟照片上的張立勇相比,在蜃景裡的他很有精神……達達克表明來意:「我之前受過立勛大哥關照,聽說他最近出了點意外,所以來問問他好不好……」「意外?我沒聽他說啊……」張立勇雙目微瞠,旋即回頭朝屋內朗聲:「張立勛,外找!」


  他這一喊,不只達達克,王冰穎聽聞亦是疑惑,接著走出一名女子,「大哥在睡覺,不要這麼大聲。」


  女子同為二十來歲,留著紅色的長髮,下身是超短裙,上身就一件沒扣好的牛仔外套,裡邊甚麼都沒有,露出大半白皙的胸部,兩邊的衣衽隨肢體動作而開合,視角斜一點就能瞥見粉色的乳暈。


  達達克濃眉一挑,女子仍舊泰然自若,張立勇則續:「先進來坐吧!」


  訪客遂登門進屋,眼光緊黏著頭前女子左搖右晃的翹臀。


  「達達,我可以看到你在看甚麼。」王冰穎冷聲提醒。


  「那你可以查一查這家人是怎麼一回事嗎?」達達克低低回問:「張立勛不是躺在忠武祠嗎?」


  客人落座單人沙發後,張立勇說:「我去叫我大哥起床。」然後俯身親了一下女子的臉頰,說:「果果,我待會兒就下來囉!」「那你快點,不可以讓我等太久喔!」果果嘟著嘴,神態嬌憨,令王冰穎狂起雞皮疙瘩。


  張立勇隨即走上樓梯,果果坐在達達克對面,觀看牆上螢幕的晚間新聞,雙腳大開,可清楚瞧見白嫩無毛的陰部。


  這女的是誰?達達克用T-slice輸入文字訊息,銀髮女孩翻了個白眼:「幹嘛啦,不要耽誤正事!」


  很重要,快查!


  王冰穎扁扁嘴,再開一個程式。


  張立勇又再下樓時,身後跟著一人,瞧他的樣貌,那人的確是張立勛,但也明顯不是。


  比警備員還筆直的腰背,就坐時亦不鬆弛,兩手規矩地擱著膝頭。


  「您好,我是張立勛。」語聲不緊不慢、字正腔圓:「請問您找我有甚麼事?」


  蜃景外的王冰穎即道:「是AI加虛擬人像。」


  達達克面向弟弟立勇:「你知道你大哥出事了嗎?」「啊?」張立勇摟著果果纖細的腰隻,偏頭朝著另一邊的手足:「你怎麼了?」


  AI答:「我很好,多謝關心。」


  果果百般無聊地看著新聞,對於周遭漠然不理。


  「三天前,你大哥無故攻擊普通人類,過程中引發火災,受到嚴重的燒傷,現正在忠武祠治療。」達達克歪頭皺眉:「忠武祠沒告訴你嗎?」


  然而張立勇指了指旁邊的AI,只覺好笑:「你看他有像被火燒過嗎?」「我說的不是這個張立勛,是現實世界中,那個因為妹妹慘死,當了天兵的張立勛!」達達克肅容。


  男子神情一沉:「你胡說甚麼啊?我妹妹好得很!」


  達達克甫再張口,背後的樓梯忽傳女聲:「二哥,有人找我?」


  發話的是名女子,一舉一動同是端正到不自然,她行至達達克身旁,低下頭說:「您好,我是張立瑾。請問您找我有甚麼事?」


  一見此景,達達克心底驀地一酸,王冰穎亦同:「他……他沉迷蜃景是……是因為思念家人……」


  接著達達克冷眼瞧往果果,口問:「冰穎,查到了嗎?」「查到了。」駭客答。


  「喂!」張立勇長身起立,目露兇光:「你到底是怎樣啊?」


  達達克猛喝:「妖孽,現形來!」


  果果突地閃爍扭曲,火辣性感的女子頓時搖身一變,竟成頭禿肚凸,身穿泛黃吊嘎的中年大叔!


  「果、果果……」張立勇驚慌失措:「你……你誰啊?我的果果呢?」「幹你娘咧!」大叔憤而戟指,對著面色如常的達達克撂下狠話:「敢擋老子的財路,以後走在路上注意車啊!」隨即火氣沖沖地甩門離屋。


  「站住!我的果果呢……快把我的果果還來!」張立勇急急追至門口,達達克則在客廳裡喊說:「別追了,你的果果下面比你還大一包。」


  而後張立勇怔怔踅回,跌坐沙發。達達克接過男AI倒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問:「接受事實了沒?我要問你大哥的一些事。」


  「……我沒甚麼好講的。」張立勇垂頭掩面:「立瑾走了之後,我大哥一心只想殲滅沐隆的黑道,我跟他一年講不超過十句話。」


  達達克續問:「那你曉得他重傷嗎?」「曉得。」張立勇的臉依然埋在掌心裡,「這類事情很常發生,幫警方攻破匪徒的據點後,又傷又累地回家,我很擔心他,我們總是為此大吵,甚至是打架,他一掌就把我壓在地板,說他是天兵,在黑道死光前,絕不會倒下……」


  接著張立勇語帶哽咽:「立瑾被綁架時,我人不在沐隆,只有他和立瑾住在老家,立瑾出車禍那天,也是他帶立瑾出門的……我沒怪過大哥,可是他一直很自責……也不敢跟我說話……」


  「現在他需要你。」達達克取出T-slice的虛擬便條,寫下名字及通訊號碼,遞給前人,「有發現甚麼怪事……尤其是忠武祠那邊,就通知我。」掌心的便條閃現至張立勇手上,他揩去眼淚,抽著鼻子答應。


  「我走了。登出。」達達克的視野慢慢黑下,雙眼再睜時,依舊一片昏暗,是因為接合帽,拿下帽子後,王冰穎亦掀開蜃器,有些沮喪:「沒問到有用的情報。」


  「人生就是這樣囉!」達達克挺樂觀的:「今日沒收穫,不代表明日也沒有。」


  塞回蜃肉後,兩人離開蜃閣,還未走到電梯口,就被一群人堵著走廊。


  「抓到你了呴!」為首的是那個偽裝成年輕美女的大叔,其後跟了六個黑衣人,「打死他!」


  「幹!」達達克及王冰穎立刻調頭,衝向樓梯間。


*****


  今夜,忠武祠前的空地格外嘈雜。


  一人站在全勝侯持韁立馬的雕像旁,手拿大聲公,擴音朗朗:「改革武祠,還我平安!」「改革武祠,還我平安!」五十多人隨之吶喊。


  他二道:「加強訓練,提升良率!」、「加強訓練,提升良率!」人們憤慨不已。


  旋又三言:「透明用度,精準節流!」、「透明用度,精準節流!」人聲益發激昂。


  相隔一條馬路之遠,停著一輛消光黑廂型車。


  車側的大窗敞開,僅拉下紗窗防蚊,緊鄰窗戶的小吧台坐著一男一女。


  李運喆咬下一口漢堡,邊吃邊說:「比起淳化府,竹壽人的信仰似乎沒那麼虔誠。」「不是不虔誠。」於此土生土長的周暮梓道:「是覺得侯爺麾下的兵將、廟方人員能力太差,無法協助神明清除竹壽府的黑道。」


  沙發上的廖穆斌另立方桌,一面大啖炸雞,一面上網查找資訊,「據說全勝侯對底下的兵將非常嚴格,要定期考較武藝。」


  「竹壽黑幫的火力一年比一年兇猛,兵將再怎麼強悍,終究僅十三個人,也不是刀槍不入,警備員更危險,至今無法人手一只電漿護盾。」望著對街的抗議群眾,周暮梓聲色冷然:「民眾要知事與忠武祠打擊黑道,同時要造橋鋪路、要神明庇佑、要老人年金、要武運昌隆、要學費減免……好像有花不完的錢和用不盡的兵將一樣,為了選票及信徒,只得挑速成容易的政績神蹟做,掃黑這種十年大計,對上不划算,對下不夠有感,各郡不思合作,即便把警備總部安在東屯,不過徒具聲勢。」


  李運喆吸飲可樂,「前幾天有一則新聞,說有刁民投訴警備員在車上打瞌睡,怠忽職守、觀感不佳。」「哼。」周暮梓叼著薯條,「那種人以為警備員是天生不畏艱險、英武勇敢,不可流露一點懼意或疲態,稍有不滿意,便指責抱怨浪費他的納稅錢。」

「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李運喆心有戚戚焉:「沐隆永遠不缺這種人。」


  「不僅沐隆,我們的祖嬤在鼎原時就是如此。」讀完史料的廖穆斌道:「張繆羽將軍號稱攻無不克、百戰百勝,其實最後一仗的天泉谷之役以少打多,後因援軍來不及趕到,導致張家軍幾乎全軍覆沒,包含全勝侯在內,只剩十四人逃出天泉谷。返回朝廷的張繆羽遭到大力抨擊,認為祂通敵叛國,當時的皇帝昏庸無智,竟然賜下毒酒,要祂自盡謝罪。」


  「全勝侯就這樣死了?」李運喆難以置信,廖穆斌僅是吁氣。


  周暮梓道:「我記得侯爺死後,皇朝沒多久就滅亡了。」


  「二十七天。」廖穆斌說:「沒有全勝侯把守國門,敵軍只花二十七天就打到國都,逼得皇帝縱火自焚,身邊的皇后妃嬪、大臣官員一共三百七十七人,全數陪葬。」李運喆感嘆:「真慘烈……」


  「改革武祠,還我平安!加強訓練,提升良率!透明用度,精準節流!」彼處的人群仍未收聲。時間漸晚,那尊全勝侯騎馬像越發暗沉。


  周暮梓忽道:「我想好這次的行動代號了。」「是甚麼?」另外兩人眨眨眼。


  「飽馬騰。」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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