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抵達C城之前,我以為這次就是真正的離開。青春期守望一鍋煲煮幻覺的湯,經年緩慢悶燒成熟至適合從家中逃走的年紀。大學填志願時塞滿陌生的名字,最後錄取C城的大學,離家最遙遠。鍋爐炸開,飛濺一身湯水而紅腫,坐進火車之前都還不痛。其實對城市只有淺薄認識,畢業旅行不過蜻蜓點水地留下遊樂園的印象,以為城市就是娛樂本身,頂多,想像一群人在乾淨明亮的連鎖商場裡遊走的風景。一知半解地上了火車,燙傷延宕的痛覺等到火車駛動才連通醉生夢死的感覺受器,時間細細照養出一片膿包如養蜂,再挖蜂蛹似地一一戳破:我根本就討厭遠行。以為六小時的車程輕易地像對摺一張地圖上的島嶼便抵達了,一件瞬間完成的事;而真正的移動更像是火車漫無目的地繞路六小時,途中停靠一些陌生車站,沉默地試探乘客會不會耐不住性子跳車。
在火車上悠閒地睡睡醒醒看書是一種奢望,真實的椅背沒辦法調成舒適的角度,半身癱瘓在窗框上已是最舒適的姿勢,山山樹樹在原生的T市看了十幾年已經很膩,餘光便一直注意鄰座的來來去去,空下也會想著有誰在下一站又坐上。獨處的無聊讓隱藏的癖性顯形,想窺看別人手裡的書,但他們全都熟睡非常掃興,我開始想念狗,但不忍耐焦躁厭煩就去不了任何地方。車廂微幅搖晃出地層深處,露出化石那般久遠的一角記憶,以考古的姿態鏟挖,軟毛刷開翩連浮上不明所以或無關緊要的片段瑣事如埃塵,有個不知真假虛實的事件,狀似遠古偽作:年紀約莫幼稚園年紀或更小,母親與我相鄰而坐,座椅兩橫排相對型似區間車,但車廂內裝又像莒光號,記憶中的座椅顏色時常變換,有時淺綠有時酒紅。不記得去哪裡做了什麼,不知道是去程或回程,喜歡當時昏黃的光線,喜歡火車在鐵軌上磕磕碰碰的金屬撞擊聲,閉上眼睛去聽,它在耳邊非常靠近。下一個相連的記憶是母親對父親說:「我只是帶小孩去泡溫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特地搭火車去泡的溫泉長什麼樣子,只記得父親慍怒的沉默面容,等待我們二人獨處時,他問:「你們真的是去泡溫泉嗎?」
十多年後再搭上的火車,鐵軌聲穿過倒映在窗上半透明的自己已經變得模糊。出站轉乘公車,真正抵達C城的床,時鐘臉上的太陽摺成彎月。
大概是第四天,我把自己弄丟在公車上。一時興起模仿作家的浪漫,任意攔住一輛公車,在未曾聽聞的站名下車;在T市通勤不需要搭公車,也沒有公車可搭,於是所有路線站名於我都是初次見面。在座位上半小時後微微暈車,手機跳出提示電量赤字,驚覺自己沒記住公車號碼,查不了路線,顯示站名的面板上半部壞了,每個字只剩下腳。我已經想下車,其他乘客則沉靜一如往常。公車行進,行人與樓群被速度拉成灰濛的線,所有區別的分界在此模糊,不去努力看清任何一張城市裡的臉,於是什麼都看了,一片朦朧容納最多的相異,很適合就這麼一路恍惚下去──但我一時興起的浪漫已隨空調流到車外碾爛。那時還沒搞懂下車鈴按下的時機,前幾次下車都有誰預先按鈴,只要順勢跟隨人潮就好;也見過有人按錯時機,被司機用廣播大聲怒斥。C城除了司機令人恐懼,還有這臺沒有人要下車的公車,連續衝過兩站,仍無人按鈴。面帶微笑盯住下車鈴,我在心裡拔一隻鸚鵡的羽毛:要停了、沒停、沒停、還沒停……當一隻鸚鵡拔光身上所有羽毛,代表牠的極限也要到了,雙眼翻白地尖聲啞唱,聲帶都要破碎:我真的要瘋掉、嘿!我真的要瘋掉、嘿──視線內的下車鈴突然一閃紅光,有人起身站到車門附近,車緩緩減速,音量隨之漸小。一下車立刻開定位確認方位,地圖說,我正在隔壁區的某個商圈的入口;一趟非自願的出遊。
公車十公里免費的是新台幣,真正扣掉的是與一座城酒肉的興致,趁著餘額還足夠,城市還新鮮,學會一張地圖的正確讀法,再一次潛入同個商圈人潮川湧的胃袋,眼睛掃過店鋪像撥弄一條街的腸毛,沿街吃去整個白日,再兩手空空的回來。其實重複的吃食甚多,也幾乎可在住處周邊買得,出門兩趟餘額歸零,再沒有多餘體力和理由往外跑;我不是一個盡責的觀光客,肉身只想去走路半小時能抵達的地方。C城逐漸適應我固有的孤僻:所有事就近解決,一趟辦妥,只在房間、學校、超市三處折返。青春褒的湯已經臭酸,認清了自己不會在異鄉自動改變人格;只有加倍懶散。所有路癡在城市裡得以發揮所長,恕我無法享受迷路,拒絕冒險,除非曾在那裡走過一百萬遍,除非知道一條連通熟悉的路就存在某處;安心就是,知道自己終究能躺在一張床上。
肉身不遠走的日子,就在有效租約一年的期間限定套房裡,不開窗簾地放心任性,一首歌重播一百萬遍,徘徊時以腳尖隨鼓點觸地板想像木紋泛起漣漪,身體肌肉從腳指頭直至髮梢,漂浮搖晃如一束芒草,房裡的空氣似乎從存在以來就和旋律交雜成不可分的共同體,上望吊燈,不停止注視,生出光的餘像,闔眼和光的斑點一同旋轉漂浮起來,已然模糊的過往便影影綽綽地覆疊,在漂浮的時間裡重新閱讀當時話語中凝固的情緒,它們都已是獨立的文本了,思索一句委婉能包藏多少惡毒與恨,撫觸當時未能覺察的細微眼紋、嘴角揚起彎抑的角度;遲鈍地覺察到:始終是自己的執拗讓彼此眉間一片平原震出山脊,裂出兩片板塊之間最決絕的海溝。在那連燈籠魚都卻步冒險的漫長靜默裡,我打撈一座陸沉。
感覺視線特別暗的早上,就到洗手台前剪自己的瀏海,眉上一公分,就能再亮一個月。用筆電放一部縮小的電影,比如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做房仲的女人和擺地攤的男人在鄰桌陌生地喫著自己的菸,女人離開男人隱隱跟隨,他在電話亭裡安靜等女人的目光打來:老派鉤情之必要。女人在片尾不停地走,坐在長椅凳上哭完整部電影;原以為是片中另一個和西瓜親吻的男人會先哭出來:他在誰都不屬於的房子裡和喜歡的人煮一場火鍋,躲在誰都不屬於的床底下,聽喜歡的男人和女人喘息,而床上的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床上呻吟,於是沒有人真正在屬於的場所交付自己;這種誰都不是的生活,讓誰都能向著一片荒蕪而哭起來。
下午採買炊煮食材,把音樂放進耳機帶去超市揀特價,無限循環的單曲適合成為走路恍神時的背景音,恍著恍著就跟著節拍飄浮起來──飄浮過同一條路上無數次,等於和這條路擦身而過無數次,於是認不得一條路在朝暮晴雨之間變換的臉,它們各自生成不同的五官;路不定時新陳代謝,以前慣吃的愛店搬走就再也找不到,互通的巷子在地圖上毛線一團地打結,有時走著活路也會轉進死巷,一如在陌生人臉上看見一些死者的眼神。
雨水鑽進C城床邊的窗戶時,大概是有了颱風,小孩似地見到任何可以搖動的物事都想折斷揮舞,它飼養的狗們叼著樹的斷肢到處跑,玩膩了就丟在每日行走的路上阻礙交通。手機跳出台鐵停駛的訊息,想起也有半年之久沒回去;零時一過,老電腦重整頁面的速度太慢,車票搶不過觀光客。繼續一本未完的書,讀累了就隨意擱在床頭櫃堆疊成一棟樓,上下樓住戶生生死死時空錯亂,隨意重組書名成一句台詞,適合訣別,暫時或永遠:「我很好,我們明天再說話。」因我就要被這濕氣淹沒,小腿貼觸雨水打濕的床單邊緣,雨說:我已經和一種熟悉的安穩道別,在循環裡的,不是同一滴水。
想起家裡的狗潮濕時節易黴,日日夜夜捏鹽巴似地一撮一撮地落毛,不時阻止牠舔舐噴上的藥劑,日日夜夜用手或梳子替牠止住自己抓不到的癢,刮下大大小小結痂帶毛的碎屑,再看著牠舔光。不知為何覺得平靜,好像牠吃掉的,也是我生命裡日日夜夜的結痂。我們反覆撥弄一個結痂,看一條疤的誕生。走到樓梯間面窗喫菸,吐得淺了,風把煙吹回鼻腔而無法呼吸,持菸的兩指顫抖,我忽然可以向一陣雨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