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4/21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緬懷舊友:慢性自殺的不完美故事

  沒有班的星期五,我在凌晨兩點紅著眼不捨關掉手機後,打算直接睡到隔天中午然後去看皮膚科。每年到了冬季,我的皮膚就會又癢又紅。像是詛咒或命格。結果六點半起床上廁所後就沒有再入睡了。微亮的天像是剛醒的希望,我發呆到快十點時秋打來了。接起來,那邊的聲音很微弱,像是不敢打擾主人的米克斯。

  秋打電話來問我現在有沒有空。

  雖然已經準備出門看皮膚科了,但我還是耐住性子,用盡可能溫柔語氣說有。接著秋開始解釋她遇到的麻煩,不,只是述說心情而已。

  述說心情很好,她沒有太多朋友。我願意,也喜歡聽。

  可當她說出她上吊失敗了後,我就愣住了。

  這一切太突然,更突然的是她說了選擇上吊的原因、過程、手法,特地找好的地點跟繞路去買的皮帶。

  「用童軍繩比較好。」我說:「妳在哪?我去找妳。」

  可是她還是拒絕了,因為她現在很醜。臉上有疤,手上有各種擦傷。一如過往的隱瞞,她總是會問兩個人交往該怎麼相處,如果對方有不良嗜好該怎麼辦。接著話題就會在被我點出她其實是在問她跟她男友後便無從推進了。

  我知道跟我一樣她一個人住,知道她是瘦小的女生,上班時連從發財車上搬冰桶下來都很吃力。但我不知道,怎麼示弱可以使她願意讓我稍稍踏進她的心房,當個只過夜的過客。我沒有非分之想,但形容起來愈像欲蓋彌彰。

  然後秋哭了,我深呼吸,呼吸聲太大像是在嘆息。

  我問她睡過了嗎?她說她整夜都沒有睡。我要她好好睡一覺,秋跟我說了晚安。

  整理過凌亂的頭髮,在滿是喝完的礦泉水瓶堆裡找到鑰匙錢包,我出門去看皮膚科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秋講電話。星期天她沒來上班,老闆不斷打電話。下班後我洗好澡,手上還殘留切過洋蔥的味道。我把寶特瓶裡的水一口氣喝完準備睡覺。凌晨十二點剛過的星期一,我知道她這次成功了。

 

  像我這樣的老男人,是不會對身邊年輕女生的死感到惋惜的。只是她最後打給了我,心裡總是有些遺憾。我沒有朋友,過了三十後又活了二十五年的老男人交友狀態只有兩種,一種是擁有一隻手數得完的朋友,另一種是兩隻手數不完的。

  老男人並沒有性的魅力,社會上覺得他有只是因為老男人有房有車。我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甚至連汽車駕照也沒有。住在台北繁華都市的一隅,被兩大塊都更的社區擠壓變形。苟活在外表黑黑的街道,走進去後裡面空間其實不小的屋子裡。還沒被分割成套房的舊格局,但已經被玷汙成了昂貴地段。在夜市打工的我,兩個月的薪水只夠在這邊住一個月。聽起來很不合理,可自從租了第一個月我就不打算離開了。

  我喜歡這裡的擁擠感,還有一點點空氣中廚餘混雜下水道的味道。難聞,但有舊台北的熟悉。「習慣是很可怕的。」我想,我其實也習慣了更大的屋子。

  銀行戶頭裡加速流失的資產說好聽是享受生活,實質上是一種慢性自殺。跟抽菸一樣,但是抽紙菸太花錢了,於是我都抽電子菸。最近一次買的電子菸八百五十塊,不合法,但還是買得到。台北有很多不合法但存在的事,或者該說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會有。「而我樂此不疲。」

  我自認小時候成績不錯,甚至在台灣門薩成立之前就已經跨海考到了會員。但我不愛工作,這一切都是被第一任妻子養壞的。如果說墮落,先姑且這樣形容五十五卻還在打零工的我吧。如果說是什麼導致我墮落至此,那一定是我的人格缺陷,喜歡待在灰色模糊地帶的人格缺陷。

  第一任妻子叫做哈魯,日文的春天。我們結婚在這座城市第一次市長直選那年。那一年的我們很快樂,天真的以為未來是希望的。

  她在外商公司工作,當年的外商跟現在的外商可不是兩回事。我跟她買了房,買在她的名下。我負責照料她的生活,她負責上班。我享受她帶給我的物慾,而她欣賞我的才智。放在現今的觀點來看,我們那時候真的是很前衛的政治正確。

  因為哈魯,我認識了在市政府工作的人,麥克先生。我們見過三次面,三次都聊得很開心。他喜歡我的言談,甚至有意拉我入黨。但不知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命格的秘密,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

  接著,她病了。

  當我第一次看她全身赤裸趴倒在浴室裡時,我開始相信詛咒了。

  「或者說是命格。」另一個聲音說:「這都是無稽之談。」

  我沒有朋友,因為他們都死了。別人是剋夫剋妻,而我還剋朋友。

  「天煞孤星命。」

  聽起來有夠帥,但我沒有朋友可以炫耀。

 

  秋上吊的兩日後,我在夜市備料時切到了紫色的洋蔥,在鐵板上打蛋時打到了兩顆雙蛋黃的蛋。我想,這也是一種命運。紫洋蔥是怎麼混到白洋蔥裡面的?是突變或是商人不小心?根據我這五年來備料的經驗,這約是第二十顆紫洋蔥,每個星期會切兩百顆洋蔥,簡單算一下約萬分之四。再算上打出兩顆雙蛋黃,這比中大樂透頭獎的機率還低。為什麼會想這些事?我炒著面前的羊肉炒麵,想想這都是年輕時不會在意的小事。

  「人是會愈活愈感性的吧。」另一個聲音說:「是會愈理性。」

  沒有對錯,或者都對,是薛丁格的貓。

  薛丁格生出了一隻貓,然後怒斥這怎麼會是對的,結果實驗告訴世人是他錯了。就像我不想活了,死的卻是我身邊的人。像是他的名字,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是薛丁格。第三次政黨輪替後不久,網路上都用薛定鄂這個譯名了。像是太極。

  「可是事情本來就沒有對錯,或者都對。」

  我慶幸,哈魯死的時候我在遊藝場。我在那邊待了三天,恰好錯過了哈魯斷氣的時間。遊藝場的監視設備很完善,確確實實記錄了我的飲食跟睡眠,還有我在那邊贏了兩百萬。

  錢是會給的,在唯一沒有監視器的小房間。不合法,但存在。

  警察找到我做了筆記,哈魯的雙親從美國飛回來,怒斥我殺了他們的寶貝。我微笑。「難道她就不是我的摯愛嗎?」但我沒說出心聲,媒體只拍下了我的微笑,把我寫成殺害妻子謀財害命的渣男。

  我是渣男,三十年前。但我沒有謀財害命,從出生至今。

  也是那時候開始我正式相信了命運,接納了自己的詛咒。即便沒有親身去算命,但比起報章雜誌上的故事我寧願相信這個。我像是被神撫摸過隨即拋棄的失敗品,或者是祂所有完美的創作中突變的贗品。像紫洋蔥。

  多虧薛丁格,我們始終無法知道紫色洋蔥到底是在哪一個瞬間成為紫色的。也多虧薛定諤,你要相信它出生前就是紫色的也可以,要相信它在你看到時才變成紫色的也可以。我無法想像,這樣浪漫的話語是我這樣的老男人說出來的。原來浪漫,就是灰色地帶。原來我的缺陷,是浪漫。

  「因為你很溫柔。」牧黑,我的第二任妻子說過。她是越南的千金小姐,為了愛人來到台灣,後來愛人有了新歡,我們在酒吧認識了。

  跟大多數來台做正經工作的越南女子不同,她多了一絲電子菸般的藝術氣息。越南女子的強勢味道沒有少,但像在歌唱中的奶音多了一點溫柔。她以為我是某國際公司的主管,我以為她是來賺肉體錢的女子。我們同時極其荒謬的誤會對方,然後留下了電話。

  我吹了口電子菸,呼出的一縷海鹽口味像的氣,氣體像是藝術家衣服上的鬚鬚。煙霧的顆粒感讓我想起她晚上躺在床上時,那經過一整天後臉上的浮妝。

  那是朦朧美,愛還是得放遠一點,畢竟像素的世界太近了會失真。

  她想躲避家裡的麻煩事,我想偌大的房間不妨多一個人。她需要給政府留在這裡的正當性,我需要新的刺激麻木失去哈魯的痛苦。於是我們結婚了,在我們市長被偷走連任後跑去競選總統的那一年。再隔年,我跟哈魯的房子被哈魯的雙親搶回去了,牧黑也有了新歡,在另一家酒店認識了真正的國際公司主管。我拿著慢慢被通膨吞掉的錢,住進了現在的屋子。後來社會進步了,都市變得乾淨漂亮了。我有一點慶幸自己待的地方沒變,時而難聞的廢油味,時而刺鼻的過量洗劑,時而帶我回到小時候的記憶。

  牧黑沒有換電話,只是也沒有聯絡。聽說她後來在連鎖餐飲當店長,不容易,但或許也很容易。我沒有好奇,只希望她還活得好好的,不要被我的命格給剋到了。這樣就好,這樣很好。真的。

  接著曖昧了幾個女人,結識了幾個男人。我不敢跟他們深交,我怕他們死於非命。然後兩顆子彈擊穿了台灣社會,從那天之後,台灣再也沒有中間勢力了。我感覺我被人用塑膠袋勒住了脖子,喘不過氣,可怎麼樣都死不了。

  我的身體不再成長,跟我生存的地方一樣。

  我的心停滯了,跟我居住的地方一樣。

  我不再搞曖昧了,我承認我老了,也累了。

  接著,我回到勞動供給市場上。

  剛開始打零工是辛苦的,多年沒有工作的身體變胖了,也變虛弱了。搬沒幾箱食材就累了,跑沒幾次倉庫就快死了。世界有一點殘酷,對年輕人來說。對二度就業的人也是。但算了,這是我的命。

  其實一開始我是不相信命運的,就算命是天生的,運也該是可以自己創造的。但現在想想,會覺得運掌握在手中的人,其實只是努力有得到報酬的人吧!努力讀書準備考試,拿到比預期高的分數時;努力追求對象,終於用小心思打動對方時;努力把高級主管鬥下來,好讓自己繼續爬升時。經歷過這些事件的人,當下確實會很信任自己。可是冷靜下來後,有的人會開始覺得這是命,然後有了冒名頂替症候群,開始覺得不適任,開始生病。

  我不想生病,不想與藥物共度一生。於是我選擇打工,做著隨時能被取代的工作。這也是在保護別人,因為如果到了比較嚴謹的體系,那麼同事跟主管的關係就會開始複雜。為了在裡面存活我會開始社交,開始參與私下的聚會,然後喜歡上某個女生,欣賞某個男生。接著他們就會被我害死。

  牧黑離開我後,我花了九個月調整好身體跟作息,開始真正踏入餐飲業,成為勞動供給者。那年我三十六歲,是餐飲服務生交新朋友的最後保存期限。

  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肉肉的臉撐開了領帶,凌亂的袖口像是吐著舌頭散發熱氣的哈士奇。他用粗肥的左手拇指滑著轉珠手遊,右手一邊拿湯匙喝著貢丸湯。

  「那五張是什麼鬼?」我路過,送餐,調侃他怎麼會有一隊台幣六千塊一張的合作卡。

  「哈哈對啊。」看得出來他不太會交朋友,如果上帝仁慈點,或許會把我們的命格交換。如果有上帝,如果有上帝而且他相信中華文化的命格。

  「你是賣保險的?」下班後他還沒吃完,我在他旁邊開始跟他聊天。

  「嗯。你要買一張嗎?」他問。我說好。

  他不敢置信的模樣,那筷子都要握不住的吃驚,我現在依舊能夠想像。

  「真的?」

  「真的。」

  他姓蔡,他說叫他小菜就好了。「然後我就被端走了。」小菜說。

  我微笑,這已經是他當保險業務表現出來最好的社交能力了。

  他撥打了我的電話,我把手機畫面給他看後將他加入聯絡人。「我希望他能活得很好。」「可能是全然接受命運後,最後抵抗的漣漪。如果順利的話,他不會是最後一個朋友。」

  小菜還有一個妻子,也姓蔡。他們的感情很好,是從國中就認識的朋友。但是他想離婚了,因為他們性事不合。

  「你真的不用跟我說這麼多沒關係欸。」我有些害怕,我們的友誼正逐漸發展成摯友。這對他不是好事,但如果他能一路平安順遂就是好事。「我想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是姓氏啦,老一輩不是都說同姓不能結婚嗎?」他看著我驚慌的樣子捧腹大笑。我冷哼了一聲,然後用拳頭撞了他的肩膀。保險業務果然還是不適合他,除非他一開始就把所有的顧客都當成我這樣的朋友說些模糊地帶的有色笑話。

  我衷心祈禱,甚至讀起了聖經。希望改一個國外的信仰,就可以抹滅掉我的生辰八字。我做了最大的努力,努力把我們的關於放在朋友跟摯友的疊加態。

  可是他還是死了,那年有幾箱花送進了立法院。外面的人太多,新聞被全部洗版。像久逢乾雨,而那天也真的有傾盆大雨。他死了,被酒駕的人撞死了,在大雨中,在一場撕裂條文的運動中。條文被逐條撕碎,軋成一個甜甜圈,放到油鍋炸透,最後還是人民吃到肚子裡。我記得那年我是挺學生的,還點了箱飲料自己送到外圍去。「我想,我只是被洗腦了吧。」

  洗腦是容易的,承認被洗腦是不容易的。

  學運結束的那天,一筆錢進到了我的戶頭。兩千萬,這是扣掉零頭跟奇怪的費用後的數字。我沉默了很久。「我果然還是不該有朋友。」

 

  社工找到了我,簡單聊了幾句。

  警察找到了我,這下可不簡單了。

  警察說我是秋最後的聯絡人,我都不知道,現在的警察還能查到通訊軟體的通話紀錄。

  「是。」我大方承認了。

  「講完電話後你做了什麼?」警察問,眼神有那麼一絲混沌。

  「去看了皮膚科。」我說。

  「有藥袋嗎?」他問。我說有,從包包翻了出來。裡面的藥已經吃完了,但藥膏還沒擦完。我拉開袖子後把藥袋拿給警察看,順便秀出被我抓到破皮的紅色點點。

  「你們還有再見面嗎?」警察問。我說沒有。

  「嗯。」警察說:「有事會在通知你。」

  紅色的點點從手腕開始發跡,由上長到手臂,往下蔓延手背。像咒印一樣,但不像日式動漫裡那樣帥氣。有一點難看,不知所以的點綴。

  然後,我很快就被通知了。他們發現我在看完皮膚科後還有跟秋見面,找我去做了筆錄。筆錄送到了地檢署,很快,我開了人生中第二次的偵查庭。

  「我先梳理一下情況好嗎?」檢察官說:「你跟曹秋是在夜市一起工作的同事,你負責炒類的食物,她負責湯類的食物。因為方便工作聯繫,老闆有創一個群組,她是在群組裡面找到你的通訊方式,在星期五早上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打給你,跟你透漏她想自殺的念頭。」

  「是已經自殺了。」我說:「但失敗了。」

  「好。」檢察官翻了筆錄,找到我確實是這樣說的。事實也確實是這樣。

  檢察官接著問:「三天後,也就是星期一下午四點,你準備上班的時候警察問你有沒有再見到她。那時候你說沒有,但監視器拍到你星期六晚上到了她的租屋處。」

  「對。」

  「為什麼說謊?」

  「我忘了。」我解釋:「因為只是剛好路過看到她而已,我以為不算見面。而且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她。」

  「剛好路過?」

  「對。我有慢跑的習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上吊前一個星期。夜市附近有一間體育用品店,我路過買了一雙慢跑鞋,之後就每天快走一個鐘頭。」我說:「那天我並沒有上班,我事先也不知道她家在哪裡,是慢跑的路線剛好看到她而已。」

  檢察官問:「你們那天有講話嗎?」

  「沒有。」

  檢察官停頓了一下,然後問:「你有很多這種突然出現的習慣嗎?像是你的妻子過世時,你突然有了去遊藝場的習慣。蔡先生出車禍時,你突然有了參與學運的習慣。」

  我看了下手背上越長越多的紅點,心想得再去看一次皮膚科了。

  無名指、中指跟食指的關節上各有一個紅點,手背上有三個紅點連成「ㄑ」的形狀,再往下數個紅點一路延伸到量脈搏的位置,繞回來勾出一個小尾巴。小指下方特別大的紅點是月亮,其他的連成了一個天蠍座。「ㄑ」中間的紅點剛剛抓破,流出鮮紅的液體。那是心宿二,處在老年階段的鮮紅恆星。

  關於天蠍座的神話,有說是赫拉放出來攻擊法厄同的,也有說是天后派來咬俄里翁的。在古希臘神話另一邊的古中國,天蠍座也被稱為釣魚星,是姜太公的離水三尺的魚鉤。

  可是好像不管怎麼樣,天蠍座都只是任人利用的棋子而已。鮮豔的星體像是被詛咒一樣,沒有自己的故事,只有害死人的命運。

  我認真看著檢察官問:「你在暗指什麼嗎?」

  「並沒有。」

  我吞了口口水潤喉。「是。我常常有這種突然興起的習慣。」

  檢察官說:「習慣是很可怕的。」

  我沒有回應。

  檢察官問:「你是否說過。『我是有人格缺陷的人,我有嚴重的反社會人格。我喜歡灰色地帶,喜歡看人們因為私慾而毀掉對方的醜陋。我會繼續當個旁觀者,必要時,或許還會攪和幾下。可能我已經試過了,而且還上癮了。而我樂此不疲。』」

  「你們看了我的對話紀錄?」

  「沒有,這是從你臉書上看到的。」檢察官說。

  「喔。」我說:「那我說過。」

  在我對面的告訴人突然激動的怒吼:「他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告訴人是一名我素未謀面的中年婦女,好像是婦幼團體還是社工什麼的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告我,但她看起來在強忍她的憤怒。「那我說過。」是激破她的最後一道力量,像奮力擠壓青春痘好不容易把它擠破的瞬間,像休火山突然變成活火山的那剎那。

  「我沒有。」我瞪著她,嚴肅表示。

  「那你為什麼奪走了我的老公?」

  我想起來了,她是小菜的妻子。身體變瘦了,臉變胖了。戴了老花眼鏡,現在看起來不像社工或什麼團體的人了。

  「你殺了我老公!殺了你老婆!你怎麼下得了手?」

  我也有些生氣了。報紙怎麼寫我我不在乎,但當著我的面說我是殺人兇手就沒辦法再當作沒聽到了。我深呼吸,呼吸聲太大像是在嘆息。那個我壓抑住,沒有任何波動的暗流被微微激起了。「難道她就不是我的摯愛嗎?妳又知道我不愛她了?」

  秩序被維持住,偵查庭繼續。

  我說完便很冷靜,很冷靜也是一種人格缺陷。冷靜到我好像不坐在這個空間,而是短暫登出這個程式,新開了一個記事本整理我的思緒。我在空記事本寫下:我想到林夕寫的富士山下,歌詞寫說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試管裡找不到它染污眼眸。或許我並不愛哈魯,因為連愛都是虛構出來的假設。或許我不在乎小蔡,所以才能心安理得的花他的錢連他的葬禮都沒有出席。

  我吞了口口水,深呼吸,呼吸聲太大像是在嘆息。我開始有些緊張,如果今天過後檢察官起訴我該怎麼辦。可是這個緊張其實也是我虛構的,因為我的生活本來就是慢性自殺。慢性自殺的結局死在哪都一樣,沒差。

  偵查繼續。我被轉換鍵加表格鍵切回庭內。

  「你說你是天煞孤星命,為了別人好,你沒有任何朋友。」檢察官問。

  「或者說是命格。」我解釋:「在哈魯過世時我才真正相信,或者該說是認命了。」

  「這都是無稽之談。」小菜的妻子又一次忍不住出聲,這次只是碎語,不影響我跟檢察官的對話。

  「對不起。」我對著小菜的妻子道歉。「是我的錯,我不該去結識妳先生的。我希望他活得很好,也希望我從未去跟他搭話。」

  看到小菜跟我玩同一款遊戲是意外,接受命運後還想反抗也是意外。「可能是全然接受命運後,最後抵抗的漣漪。」我碎念著。「如果順利的話,他不會是最後一個朋友。」

  「那學運之後呢?為什麼你不再參與任何社會運動了?」檢察官並沒有理會我的煽情言論,或許她覺得我只是一個神經病。還沒有病史,還未被醫療機構矯正的精神病。

  「然後就又政黨輪替了啊!」我省略了上千字的推論過程,省略了我的心是如何被政客操弄得破破爛爛還被踩在地上蹂躪,省略了我以為的美好未來是怎麼熄滅又燃起,又被無情的澆熄在地上。省略了我對命格的看法,省略了命運跟政治如何掛勾,麥克先生跟哈魯怎麼交織在一起,而我又是如何被迫當個旁觀者。省略了每個人跟人之間是如何串聯起來。省略了我五十多年的歲月如何淬鍊成現在這樣,這樣墮落。省略了一個又一個朋友離開我時我做過什麼努力,省略了為什麼我如此堅信這是命。「我想,我只是被洗腦了吧。」我說:「所以我也沒再投過票了。」

  「嗯。」檢察官說了句不知是否適合的話:「你是一個感性的人。」

  或許是我多慮了,但我感覺檢察官隱約認定了我是殺人兇手。

  「人是會愈活愈感性的吧。」我用面對夜市常客的笑容說。

  蔡小姐低咕。「是會愈理性。而且還愈純熟。」這句話就沒有遐想空間了,她只相信她看到的。我可以理解,但內心不免有無力感。

  「既然你說你相信命運,並且為了不傷害身邊的人,於是沒有再結交任何朋友。」檢察官問:「那麼又為什麼會跟蔡先生認識,他還保了這麼高額的保險,受益人又是你。」

  「我想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我說。

  蔡小姐又忍不住了。「你就是詐領保險金!」

  「所以妳要的是錢嘛!」我有些不悅了。「都給妳好不好,我現在就去領。兩千萬,算上利息我拿兩千五給妳好不好?」

  她愣住了。「這不是錢的問題。」難看的嘴角,好像剛入黨還不太厚臉皮的政客。我無意將她如此比擬,只是剛好想到而已。

  在她的故事裡,她是一個不被愛的妻子,連最後的身故險受益人都不是她自已。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只是一個沒血沒淚專門詐領保險金的垃圾,她的丈夫只是剛好被我端走了,這樣的劇本能讓她好過一點的話,我願意在她的故事版本裡永遠當一隻毒辣的蠍子。

  檢察官繼續問:「曹秋燒炭用的木炭是你給的?」

  「她說要烤肉。我跟她說我家有木炭,可以自己來拿我就放在垃圾桶旁邊。」我說。

  「你覺得你有做錯什麼嗎?」檢察官似乎比較相信我的版本了。

  「沒有。」我說:「可是事情本來就沒有對錯,或者都對。」

 

  偵查庭結束了,我的手上還有洋蔥的味道。我回家盥洗,然後去上班。

  紫色洋蔥是奇怪的,是我始終想不透它怎麼來到我手上的。不過雙蛋黃是沒那麼奇怪的,能打出雙蛋黃的雞蛋總是特別小顆,小到一隻手握在手中是真的能輕易捏碎的土雞蛋。

  今天又是同一批這種雞蛋,我又打出了雙蛋黃,同事也打出了一個。我想起過去看到的報導,台南好像有農場專門養育會產出這種雙蛋黃的母雞。有些事,還是有跡可循的。我希望我是紫洋蔥,而不是雙蛋黃。

  紫洋蔥有點奇怪,我的偵查庭跟人生也有點奇怪。雖然奇怪,但也活到現在了。疑點很多,還好現在的司法不會針對小老百姓,還好我不是站在國家機器的對立面。紫洋蔥是有點奇怪的,如果混在白洋蔥裡面。開庭的結果出來了,不起訴。

  我鬆了口氣,然後深吸口氣。

  我不是雙蛋黃雞蛋,也不是紫色洋蔥,而是清白的白洋蔥。

  我繼續備料,讓雙手沾滿難以清洗掉的刺鼻味。

  下班後我回家盥洗,把剩下半瓶的水一口氣喝光。抽了口電子菸,換上新買的慢跑鞋,戴著耳機聽著陳奕迅的愛情轉移。我好快樂,也好自由。然後開心的跑在大安森林公園外圍,狠狠地繞了一圈。休息一下,又繞了半圈。

  回到家我又洗了一次澡,然後赤裸躺在床上。那一個星期天也是這樣,洗完澡躺在床上,接著電話響了,是陌生來電。

 

  「你是誰?」我看著來電顯示是男生的名字,我沒有朋友,他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有空嗎?」我認出是秋的聲音,微微沙啞,因為勒住脖子的紅色印記還未退去。她就像米克斯,米克斯也是一種薛定鄂生的。在你看到牠之前,根本無法想像牠是怎麼雜交出來的。是一團渾沌,跟我的腦袋一樣。

  「有。」我問她。「還好嗎?」

  她說不好。我說那就好。

  「這是我男友的手機。」秋解釋,但不需要解釋,我懂。

  「想清楚了嗎?」我問。

  「嗯。」接著是她最後的波紋。有些激盪,但跟我遭遇的所有事件總和相比,只是漣漪吧。

  「我還是想挽留妳。」我說:「雖然跟妳說的一樣,沒差。」

 

  上吊失敗的隔天她是這樣說的。「可是還得繼續活著,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嗎?」

  「我不知道。」我說。

  秋說:「我有時候會想,只要我不在了,很多事情就解決了。但我會想到還有人在乎我,我的爸媽。雖然他們對我不好,但至少也撫養我到成年了。只要我不在了,就沒事了。一開始也許會吧,但是時間久了就忘了我這個人了。」

  記憶把對話磨得太平,平到我忘了她其實是邊哭邊說的。

  我的人跟我的人格像是分開的,卻又在這個物質世界重疊在一起。重疊的不夠好,沒有完美包覆的部分成為了我的缺陷。我感性的安撫,理性的紀錄下她說過的話。為什麼?大抵是機會難得。

  「要無聲無息的消失,是最困難的。我一直覺得這不公平,出生的時候沒有人問我要不要,可是要死掉的時候,卻還是會在乎別人會不會難過,會不會造成麻煩。我找不到一種方式是可以不帶給別人困擾的。我看了好多種死掉的方式,跳海對我來說太可怕了,而且還要人打撈又浪費資源。跳樓還好,眼睛閉著就結束了,可是會嚇到路人。燒炭還要有自己的房子,現在的房東對我也滿好的。最後就是上吊了,可是失敗了。」

  她邊哭邊笑:「我有那麼重嗎?」

  「妳只是沒綁緊。」我說:「下次試試看上吊加燒炭,我有上次烤肉沒用完的木炭。」

 

  「對,沒差。」秋用她男友的手機說:「反正過個一兩個月,大家就會忘記我了。」

  秋沒有病史,跟我一樣。可是我們都不想活了,一定有什麼原因,但我懶得找出她的原因,而她身邊的人有各種理由不想知道這個原因。我可以理解,畢竟活著本來就是困難的事。尤其她這個年紀,尤其我這個年紀。

  「不要死好嗎?」我終於說出口了,但她沒有聽到。不是訊號不好,是我竟然哽咽了。

  「你要陪我嗎?」她問。我說不要。

  我問:「繩子有綁好了嗎?」

  「還燒了炭了。」她哭笑著說:「害我想吃烤肉了。」

  「不可以。」我說:「太重了,會跟上次一樣掉下來。」

  「嗯。」

 

  秋的男友的手機沒在現場,應該是被他拿走了。他沉迷百家樂,我猜應該是拿去賤賣了,跟秋其他值錢的東西一起。不重要,像我這樣的老男人也沒有興趣知道。

  她死了,可是卻在我的靈魂刻下了新的故事。這樣算是活著嗎?還是只要不觀測她就還沒死。好哲學,問題一旦變哲學就不能再想了,會瘋掉的。

  一個月後事情過去了,大家果然忘了。忘得不徹底,但還是忘了。

  我又一次切到了紫色洋蔥,我才驚訝的發現我之前犯了思想上的錯誤。紫洋蔥不是剝了皮才是紫色的,撥皮之前其實就能看到他不是白洋蔥了。從褐色外皮展露的紫色,是不祥的預兆也像是尊貴的象徵。

  它不一樣。跟雙蛋黃雞蛋一樣,其實你一看就知道它不一樣了。

  不是誰的米克斯,不是玄學也不是哲學。我想,我是牛頓經典力學的信仰者。我就是一個喜歡待在灰色地帶的人,我的人格缺陷是寫在基因裡面的,不是沒有對錯,也不是都對。

  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徹底,錯得離譜,錯得喪心病狂。

  我把紫洋蔥剝皮,切片。它的汁液噴到我眼睛,我流淚了。

  深呼吸,呼吸聲太大像是在嘆息。

  我想回憶秋說過的每句話,讓我被歲月壓抑的暗流能夠掀起巨浪。可不管我怎麼努力,只記得她最後說的那句「嗯」。

  那是她最後的遺言,只有我聽到。這個故事只要我不說,就永遠沒人知道。可是我是最不想知道的人,我不想知道她的事我幫了她幾分,或者我……。

我深呼吸,然後嘆了口氣。

  「我果然還是不該有朋友。」

  就像我手背上漸漸退去的蠍子,粉色的紋路提醒我曾經是被使用的工具,像是電子菸呼出來的混沌菸紋。有時候幫助朋友並不合法,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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