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現在,小姐,妳能否告訴我晚上都做了些什麼夢呢?」定期的身心科回診,醫生看著我問,「請放輕鬆,說出妳記得的就好。」他一如往常溫柔,但敬業的態度也壓不住深深鎖起的眉頭。
我也一如從前無數次回診,「我抵達夢土。」認真的告訴他。
「是嗎?又是那樣荒涼一片的黃土大地是吧?」懶懶地敲了鍵盤幾下,「我知道了,長期待業導致妳的情緒不穩,對未來的恐慌反映在夢裡是很正常的事,我會幫妳開另一種安眠藥,睡前記得吃半顆。」
「不是夢境,就是夢土,我抵達夢土。」我試圖爭辯,那才是夢土原本的樣貌,沒有任何夢境攀附其上,我不是在作夢。
我只是──誤闖了夢土。
就算醫生不相信,但那個人──那個半人馬──是這麼和我說的,用無情而充滿威嚴的目光,高高在上的俯瞰我,不由自主的,我跪在他雪白的蹄前,親吻他的雙足。
「很久沒有人類來了,我就知道那群天使一定會鬆懈......啊,是的,畢竟比起荒蕪的夢土,他們更喜歡眷顧狡詐的人類。」厭煩與淡嘲掛上他的嘴角,他喃喃自語,隨後,才審視地盯著我。
我不會忘記,他的聲音如最沉的共鳴,最深的海。
「我叫白駒,人類。」
白駒,多美的名字,只有這才襯得上雪白的半人馬。我張了張口,他卻彈指封住我的嘴,纖長有力的手指在半空比劃,「無心」二字當即印在我的額上。
「抵達夢土的人都沒有心,所以夢境不知道該呈現怎麼樣的姿態,以人類這種情感豐沛的生物來說很難得,機率大概比同時被五道閃電擊中還小得多吧。」他似乎被自己的幽默逗笑,威嚴的臉流露一點點柔軟,「妳是自上古以來,第二個來到此處的人類無心。」
無心。我欣然接受了這個新名字,那一刻我甚至第一次慶幸自己患上了多重人格障礙,非常嚴重的情緒解離,情感這兩個字,比夢土更遙遠。
所以我先抵達了此處,遠在重拾眼淚與笑容之前。
我變成了一個在大眾目光裡更奇怪的人,不會哭也不會笑,但我知道怎麼用虛偽的情感應和別人,「這樣才恐怖。」東家,喔不,前東家戒慎恐懼的看我,請我辭職像在面對什麼洪水猛獸。
辭職嗎?不過是丟了工作而已,又不是傾家蕩產。我上無老下無小,人都到三十多歲了怎麼也得有些存款。
因此我在前東家錯愕的目光裡瀟灑離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
……本來應該是這樣,至少辭職那天的前半段是。
「我都知道了。」
彼時我剛認識白駒不久,他並不是每天都到夢土的,那日卻破天荒的早早弄了酒來。
「這裡不能喝酒。」我呆呆的看他,酒會喚醒人深層的情感,他說過的。
但他將酒放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守衛不在,夢土就歸我管。我總得安撫一下所有種族裡最脆弱的人類無心,免得一不小心給我捅出什麼簍子來。」
「謝謝。」我大口大口喝起來,安靜又沉默的喝,恍惚之間卻看到他拭過我的眼角。
大概是我對於自己流淚的反應嚇到了吧,他低低解釋,「無心並不是完全沒有情感,只不過好得很快,你們的情感稍縱即逝,幾乎補捉不到。」
幾乎捕捉不到,可是一面對他,我的所有悲傷和快樂都源源不絕的湧上來,伏在他蹄前,淚水歡笑不可避免的落入夢土,於是生命的種子就悄悄掩埋。
三年之間,我有多慘烈他就有多平靜,一直帶著一點點冷漠和距離,撫平我內心的傷疤。
「妳是誤闖夢土的無心,而恰巧這二者都是我的轄區。」
他這麼說,我也信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不然為什麼他看見夢土長出小苗要那樣震驚?震驚之餘還浮動起哀傷,我從來不知道高高在上、尊貴淡漠的他也會破得那樣零碎,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罩子罩起小苗,活像小王子裡那株玫瑰,然後將近半年未曾踏入夢土但凡一步。
天使守衛被他強硬的抓回崗位,我略過所有夢境,看見那個守衛絞盡腦汁的想分派夢境給我,他窺探內心的電腦卻只反映出白駒高傲的身姿,然後一臉惶恐的手足無措。
他還沒大膽到發一個以白駒為主角的春夢給我。
我只記得,我很平靜的衝過去,揪著他的翅膀拔羽毛,一腳踹開電腦,他邊躲閃邊哇拉拉的大叫。
「女士!女士!不要打我啦!這都是大人給我的任務啊!」他氣喘籲籲的和我拉開距離,我瞄到他胸前搖搖欲墜的名牌,寫著菜市場的湯姆。
「告訴我他不來的原因。」我拉著湯姆的領帶,好似國中裡懲兇鬥狠的小太妹,年過三十做這種事實在累得很。
毆打天使?毀壞守衛的公物?逼問白駒行蹤?條條單拎出來都是重罪,更何況加在一起。可我不在乎,用了整整一個月才撥雲見日。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司掌時間的白駒誕生不久,他轄下的夢土就闖入了第一個無心,一個美麗的人類女子——我翻著天使給我的日記,裡面寥寥幾筆就勾出了她的美貌。
極妖極豔,卻掛上淺淺的慵懶和淡嘲,垂著的美目透著無聊。她對自己誤闖夢土沒什麼反應,也沒什麼自覺,經常忽略白駒的警告擅自弄了各種零食,她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管道和方法,甚至拿一魄去和魔族逃犯交易了能在夢土生長的稀有種子,給白駒闖下無數焦頭爛額的大禍。
「禍頭子」,書裡這麼稱呼她,有一小段日子極盡所能的抱怨她如何壞,我瞧見其中分明愛意氾濫。
瀟灑自由的女人,事實上,她是精靈和人類的混血,在遙遠的上古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她繼承了精靈的容顏,和人類短淺的壽命,「禍頭子沒多少時間能使壞了」,日記裡有一日只寫了這麼句話,她從少女到女人到老嫗,回過神來已白髮蒼蒼。
『我只是想看她笑。』日記寫道,『她笑起來一定很美。』即便她已經老得皺紋能夾死蒼蠅。
我居然能想像白駒寫下這些話時是如何一副悲傷的愁容,無心再怎麼人老珠黃,在他心裡也長駐著永恆的意氣風發,唯一的遺憾是無心不會笑。
但白駒還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讓夢土開出了漫山遍野的花,荒涼四野猶如三春降臨。
她只輕輕地勾了勾唇,他就淚湧如泉。
***
「妳看吧!知道了有什麼好的,人類就是這樣,好奇心會害死貓。」湯姆抱著碩大的玻璃罩,哀怨的看著我。
調動白駒的日記讓他受到了一點點象徵性的懲罰,不過只是形式上,沒有白駒的默許也無法調動日記,所以,其實那個半人馬並不介懷讓我知道,他沒有那麼偉岸。
我一語不發,接過湯姆搬來的玻璃罩替逐漸長大的小苗更換,現在已經拔高許多,其實罩與不罩都大差不差,可是白駒在慌亂裡本能的想保護它。
「唉。」湯姆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無法責備我的,他就和所有天使一樣喜愛人類,「妳是個特別的無心,從來沒有任何種族能夠共感大人的悲傷,真奇怪,明明應該缺乏感情才對。」
張了張口,我正想回他些什麼,但那個剎那夢土劇烈震盪,我猝不及防的跌在地上,那些經受我淚水和笑容的土壤,正在發出轟然巨大的哀鳴。
「怎麼回事!」湯姆面色嚇得慘白,搧動羽翼,慌張的看著虛空破開一個口,飛撲過去接住了掉落的半人馬。
鮮紅的,白駒的肩胛穿著一隻箭,汩汩流著血。
我聽得見,夢土正在悲鳴,我的心也痛得厲害,幾乎呼吸困難喘不過來……我已經,非常久沒有這種鮮明的感覺了。
他用那雙天藍色的美麗眼睛深深望著我,我知道,他要我過去一些。我推開了驚慌失措的湯姆,踏在震盪的夢土上,踉踉蹌蹌的,跌坐在他身邊。
「無心,」他舉起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手心裡躺著一顆小小的珍珠,「這時候妳應該哭的。」他柔軟的凝視我,「放心,我只是需要休息一會兒,但這裡除了妳,沒有人可以照顧『她』了——我可不會指望擅離職守罔顧崗位的天使。」這種時候,也尊貴地保持著淡淡的無情與高傲。
夢土和我融為一體,我能敏銳的感知到那顆珍珠是什麼東西。
我躊躇著,「但是……已經很破碎了。」
「她」的一魄,第一個抵達此處的人類無心,白駒花費幾千幾萬年,一直尋找著那個魔族逃犯。時光荏苒,區區一魄怎麼可能撐得了這些年?更別說靈魂殘缺的她早因無法入輪迴而消散,可是白駒,我偉岸的半人馬,還是執著的尋尋覓覓。
「只需要一點點種子,就可以冒芽、開花,所有種族裡唯一擁有輪迴權利的人類,總是有奇蹟……就像我從未料到,妳能抵達夢土。」他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再沒了聲音。
萬物寂靜,怔愣的湯姆終於反應過來,惶恐的發抖,他說白駒受了很重的傷,啃食人類靈魂修煉了幾萬年的魔族可不是什麼小孩子打架,他必須將白駒帶去治療,很遙遠的地方,我去不了。
「湯姆,」我輕輕喚他,抱著種子,那顆珍珠,「我快四十了,於人類而言已經是個歐巴桑,我不是那種追求浪漫的小女孩。」
所以我選擇留下來,當然,我的年紀已經沒有足夠的勇氣支撐我去愛,更何況是一個非人。
我想我在三十餘歲重新經歷了一次長大,總是對我扼腕嘆息的天使露出笑容,他單膝跪地吻了我的手,巨大而潔白的羽翼遮天蔽日,原來天使悲憫與垂憐是那樣溫柔。
「天父與妳同在,姐妹。」
我點點頭,「一路小心。」然後轉身,掀開罩著小苗的玻璃罩,將珍珠埋進根部。
那是我的錯。白駒會受傷,是我的錯。
這世界上總有許多看似巧合的命中注定,我是第二個人類無心,與她同樣的女人,我們之間冥冥就有著吸引。湯姆後來告訴我,我侵染夢土太深,連白駒也沾了我的氣息,所以那個逃了萬年之久的魔族才終於現身,因為聞到了同等美味的靈魂。
那一刻,「她」殘存的溫度鑽到了我心底。
十年飛逝,用一種趨近於贖罪的心態,我照顧著與珍珠融為一體的小苗,它抽發成長到膝窩處的花苞,白駒養傷來不了,我就和湯姆輪流唱歌給它聽,湯姆只會唱些教會的歌,小苗顯然更喜歡我唱的,其中又以濱崎步最深得它心。
不知何時,毫無生機的夢土開始吹起了徐徐的風,小苗的花苞悄悄盛放,我揪著湯姆的耳朵逼他把白駒從天界的病房偷渡出來,我知道這傢伙有辦法的,他這些年可升職不少。
而且,我也聽見了夢土正在呼喚白駒的聲音。雖然受到我的情感侵染,夢土仍然將白駒視為第一位主人。
白駒也想回來的。不要問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果然,見到湯姆攙扶之下的他,我立刻忘記自己該是個沉穩的中年婦女,一行鼻涕一行眼淚的糊了一臉,他在朦朦朧朧中朝我走來。
「好了,妳等很久了,對吧?」他讓我屈身吻上蹄子。
「不久的,等多久都可以。」我抽抽噎噎的,淚水浸濕了柔軟的皮毛,任他牽著我蹲至小苗之前,受我情感所滋養的種子,歪歪扭扭開出一朵孤絕的花。
——在荒涼的夢土之上。 白駒看向我,面容上一貫的無情和冷漠煙消雲散,這次受傷,似乎將他長久的霜寒也從骨頭上消融,只留下綿長的、徐徐的柔軟。
「妳是怎麼照顧它的,可以告訴我嗎?」
「……我和湯姆唱歌給它聽。」有些吱吱唔唔,但他的眼神鼓勵著我,「它最喜歡濱崎步的,也許是我就知道那麼些老歌,本來只是想試一試……」
我和他說了一整夜,說我找了新工作,是一份唱片行櫃檯;說我仍然續著治療情緒解離的藥,但醫生驚嘆於我的進步;說最近經常有人誇我年輕,說我感覺自己和夢土越來越合拍……現實的、此地的,一股腦兒的像要把十年都傾倒得一乾二淨。
當然我也說,我說我很想他。
待到口乾舌燥,我才平靜下來回望他,卻看見白駒露出了一個我看不懂的表情,五分傷懷、四分苦澀,還有那麼一點微不可察的歡喜。
「怎麼了?」我問。
「無心,我真是錯得厲害。」我錯愕的看著他將頭埋進我的頸窩,聲音悶悶的,「刻意的迴避注視無心太久,身為夢土主人我居然至今才發現你們的本質……抱歉,我已經釀成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什……麼?」
「你們只是太寂寞了而已。太冷太深的寂寞,就像惡獸,吞掉了所有的情緒與悲喜,到最後,抵達這裡。」
「那麼錯誤,是什麼意思?」我不笨,但我想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白駒退後幾步,隔著一個小臂的距離,「妳已經成了夢土的半身。」垂頭親吻我的手。
——夢土(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