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7|閱讀時間 ‧ 約 43 分鐘

Interchapter-01

  「小穎呀,能不能幫我清理天台和鴿舍?這個月的房租就免了。」餵鴿子的房東太太轉過頭來,對著天台彼邊的房客說。


  花藤木架下的桌椅間,銀髮女孩叼著可樂口味的棒棒糖,正在撰寫案主要求的商品配送程式。聞得此言,她驚喜側首:「真的嗎?」


  染有一頭漂亮茶棕髮色的老太太頷頭:「月中前跟我約一天,我們一起清。」「我問問看阿健哪時有空。」於是王冰穎下到三樓。


  阿健是王冰穎高校時期在交友軟體相識,大她三歲,交往至今的男友。五年前一考上技術學院,她便與男友搬到此處同居。這三樓半的透天厝位於淳化府庠郡,鄰近八斗港,頂樓可眺望北邊的蘇神海峽。屋主超過八十歲,由於退休生活充實,腦筋還很靈活,其丈夫六年前便去世,兒女均在外成家立業,獨處大房子的老婦人平時多於一、二樓活動,或至天台餵養鴿子,遂將三樓的空房打掃乾淨後出租。


  那時冰穎和阿健瞧租屋環境寬敞明亮,周邊生活機能完善,價錢便宜,雖然得和房東同住一屋,不過實際碰面交談後,皆感老太太和藹可親,當即簽約承租,數年來雙方相處融洽,極少爭執。


  三樓有兩間房,較大有陽台有衛浴的那間是臥房,另外一間則是兩人的工作室。阿健是攝影師,王冰穎進房時他恰在修照片,「雯婆請我們掃四樓,抵這個月的房租。」


  「這麼大方?」阿健眼睛一亮,瞄了下行事曆:「那就後天吧!」王冰穎旋又上樓,和雯婆敲定時日後,老太太忽道:「你和阿健都還年輕,有難處就儘管開口,能幫的我一定幫。」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王冰穎頗覺奇怪,簡單道謝後,覷著空空如也、僅有白羽飄飛的籠舍,另問:「雯婆,你鴿子養得這麼漂亮,每天早上飛出籠,太陽下山前準時回來,有想過參加比賽嗎?我聽新聞說獎金超豐厚,有人靠這個買到豪宅欸!」


  老太太皺眉:「傻瓜,賽鴿很殘忍的,每次出行一趟,只有1%能平安飛回鴿舍。」「那剩下99%呢?跑掉啦?」王冰穎瞠然。


  「假如是跑到野外,融入新的鴿群那還算幸運,大部分是在比賽途中掉入海中活活淹死,又或被猛禽吃掉,甚或被擄鴿集團虐待丟路邊……我養鴿子是想看小鳥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不是為了得獎拿錢。」老婦人嘆說:「在賽鴿的世界裡,只有最健壯、飛最快的菁英鴿子才有資格活到成年,其牠不夠快、不夠壯、不夠會認路的,是死是活沒人在意。」


  王冰穎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回座。


  手頭的事務告一段落後,已是四點多,閒來無事的她想去散個步,才走下一層,阿健正巧踏出房門,「你要出去?我照片快修好了,再等我一下,晚上吃夜市啊。」


  「那我在小公園那邊等你,你修完再騎車過來。」剛欲步下階梯,卻被男友挽住臂彎,「別單獨外出,不安全。」她噗哧一笑:「洪天健,怎麼突然變這麼體貼,是不是對不起我?」


  洪天健抹抹臉,「有人揚言要肉搜你……」「九成的人離開網路和鍵盤後,甚麼都不敢做,沒甚麼好怕的。」王冰穎不以為意。


  「他們是狂熱信眾,不像是說說而已。」男的滿臉擔憂,女的遂道:「不然戴口罩啊!」


  「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講話,我用好馬上去找你。」同居人慎重叮囑,她只擺擺手,「好啦,愛操心。」


  十分鐘後,王冰穎拿著剛從咖啡吧買來,杯上印有Clarice字樣的卡布奇諾,落坐公園長椅。新年一月的淳化猶是寒涼,不過鋪棉外套足夠保暖。


  「粹」就這樣散了嗎……女孩仰望昏黃的雲霞,倍感失落。


  那天廖穆斌忽然宣布解散,在座者皆錯愕不已,達達克當先嚷道:「為甚麼?就因為那個陸昴中?」


  李運喆亦言:「阿斌,這時散夥等於功敗垂成,就差一個利天公了!」


  「若是害怕輿論,可以等風頭過去。」周暮梓則說:「沐隆人大多健忘,半年後誰還會記著這些新聞?」


  「現在要顧忌的不僅是輿論。」廖穆斌不改其意:「不論實際情況是甚麼,在大眾眼中,『粹』殺害四位神明,奪走沐隆許多人的精神支柱,這股崇拜會轉變成憤怒或恨意。」他舉杯一飲而盡,再斟甘醪,「那麼『粹』接下來面對的除了神明、兵將、金家,還有一群宗教狂熱者,一旦被纏上,把我們抓去獻祭都有可能。」


  眾人陷入沉默,王冰穎亦不知該說甚麼……她不想就此跟大家分開。


  而後李運喆抬眸看向對邊:「小緋,你覺得呢?」梁錦緋抱臂沉吟:「阿斌說得有道理,光是抹黑和騷擾就夠我們頭痛了,的確該停止活動,至於要停多久……」


  馮瑰逸摸著左耳,「我們還得向親友解釋,阿喆和暮梓姐又有工作上的麻煩要應付,好事的媒體群眾也會持續死盯,短時間內確實不適合集體行動……等古曆新年過完,大概是明年三月,到時再因應情勢,制定計畫。」


  「你們沒聽懂我的意思。」廖穆斌臉上的醉意褪去,沉聲正色:「我們的生活會被徹底打亂,半夜兩點傳來的威脅音訊、去超市買東西被圍堵責罵、寄黑函給上司客戶,甚至設局陷害……只要中招一次,半輩子都難翻身。」


  「『粹』的成員都是你千挑百選出來的,怎麼事到臨頭你反而不相信我們?」馮瑰逸道:「純然不帶功利,用自身精擅的能力,為幾無報酬的事而付出,所以你才把組織名稱取作『粹』呀!這麼多困難都一一挺過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輕言放棄絕不是『粹』的選擇。」


  廖穆斌斂下眼眸:「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可以孤注一擲這麼多次。」


  冷豔的面容立泛薄怒,一旁的周暮梓趕緊出聲:「就三月吧,這段日子就先處理私事公事,順便思考『粹』未來的方向……之後有人想退出也不勉強,留下的人就繼續努力。」


  話雖如此,但大夥兒深明三個月後,首領若執意終止送神,縱然其他六人還在,「粹」也幾乎成不了事。


  忽響振翅撲簌,拉回王冰穎的思緒,二十來隻鴿子翩翩而至,咕咕啄地。


  與普通的野鴿不同,這群白鴿的兩翅布滿蕾絲般的黑色網紋,雙腳生著長羽,外型非常優雅……該不會是雯婆養的那群?認出眼前的鴿群與租屋處天台的是同一品種,不禁憶及房東剛才的話:


  在賽鴿的世界裡,菁英才有資格活到成年。


  本以為飛鳥都是無憂無慮、恣意翔天的,沒想到牠們活得比人類還辛苦,失敗便是死路一條……椅上人感慨,亦想起「粹」時常碰到不可預測、大感棘手的突發狀況。不同於考試卷上那些無聊的難題,沒有規定的時限、沒有標準的答案,事後不會跳出一個分數等第,評斷這回的表現,自然也無須遭受老師的輕視、父母的責罵。當下只需盡己所能,以現有的資源與能力達成目標,此後冷靜檢討缺失,只跟自己比較、僅受自己評判,逐漸進步成長……


  「喂,你是不是王冰穎?」耳邊傳來這一聲,她的小腹倏地一縮。


  右前方不遠的草地,年近半百的大叔拎著鋁製球棒,指向一名在石磚小路上遛狗的女子,她大約二十歲出頭,但和大叔要找的人長得並不相似。


  老眼昏花的男子口氣不善:「我問你是不是叫王冰穎,回答啊!」女子哪敢應聲,正欲快步遠開,豈料球棒高舉過頂,掄往她的後肩!


  「哇!」異變陡生,周遭無不譁然,受襲的女子臥地不起,身旁的小狗亦朝著攻擊者尖聲吠叫,卻無法嚇阻人二舉棒頭,瞄準面部。


  「住手!」路人連忙撲倒歹徒,接著又來兩名男子協助壓制,其餘民眾或關心傷者,或通報醫護警方。


  「就是你!就是你殺了紫陽君!害我又沒考上淳大的生工系,為了我媽媽的遺願,我考了三十年啊!為甚麼要妨礙我……」滿是紅絲的眼球突突直跳,被制服於地的人嘴角溢著白沫,嘶聲怒吼。


  直到警車和救護車載走相關人士,王冰穎猶僵坐長椅,大氣不喘。


  她本想上前察看被誤傷的女子,卻來一人坐上長椅彼端,啟口竟是:「王小姐,雖然你有戴口罩,但最好別靠近那邊。」被認出的人心率急速飆升:「你……你是誰?」「我一直在觀察貴組織,紫陽君消散前,我曾和你們的馮小姐說過幾句話。」該名男子西裝筆挺,從他的坐姿及嗓音判斷,應當正值壯年,然而其髮鬚全白,眼角嘴邊皺紋深刻,瞧上去鬱鬱寡歡。


  「你……你想怎樣?」王冰穎嚥了口唾沫,暗暗後悔沒帶電擊槍出門。「放心。我只是……想看我以前錯得有多離譜。」他倏爾長喟:「我兒子今年五月申請上淳大的生工系,然後……然後他跳樓自殺,死了。」


  王冰穎愣愣張口,那名父親則直身走近,掌心現出虛擬小卡,「我不確定我能做甚麼,不過日後貴組織有要幫忙的,希望能讓我出一分力。」


  黑灰色的卡片寫著「安原儀器公司──杜棠城總經理」。


  遞去名片後,喪子的父親默默行遠,背影惆悵寂寥。


*****


  馮瑰逸僅聽過人沉迷電子遊戲,沉迷於電子書桌的,要不是她親眼所見,肯定不信。


  廖穆斌在附帶格架抽屜的書桌前坐了一整天,眼中的新奇半分未減。


  鋁合金支架自桌緣延伸而出,安裝其上的螢幕可全方位調整角度,27吋的軟螢幕合能收捲如畫軸,開可打橫、放直或傾斜,加上仿造舊時代打字機,敲擊圓形鍵帽即發出脆響的無線鍵盤,同樣復古的鵝毛觸控筆能隨手記下虛擬便條,張貼於桌面或桌前的層板。


  將T-slice放到左上角的轉接區,其內的檔案及程式立刻連通書桌內裝的運算機,方便人作業,配合最先進的智慧辨識技術,張嘴發聲即可開關架上的資料碟,指掌揮擺張握、擦抹戳點便能挪移視窗、操作軟體。


  他早被二十多個虛擬畫面淹沒,猶轉著食指,讓畫面在身周不停繞圈。馮瑰逸款款步至人後,半嘆半笑:「電桌也能玩那麼開心,你乾脆買一張好了,和我的面對面放。」


  「不用啦,我也用不到。」廖穆斌握筆寫字,邊寫邊續:「我小時候連要找個平面寫功課都難,T-slice是用別人捐的,超羨慕那些有個人電桌的同學。」


  美眸稍瞠,雖然這張桌子要價不斐,但電桌並非奢侈品,低中高各價位皆能買到相應好用的產品,若退而求其次不買電子的,一般書桌加最便宜的T-slice,五百塊以內就能購得,足以搞定學校課業。


  實在難以想像桌子都沒有的小孩,怎能讀好書?


  她撫上寬闊的肩頭,順勢瞄到桌上的字跡:「瑰逸之令姿,曠世秀群。」見者不由得眉睫輕顫,隨即又瞧「願為木作膝上之鳴琴;願為鑌作掌中之利刃」、「兩情若是深濃時,朝暮雲雨猶嫌短」。


  意會到此中暗示,馮瑰逸拍拂得意的俊臉,嗔道:「不要亂改古人的詩句。」「我改得不錯啊……」廖穆斌提筆再寫:「穆風吹入玫瑰簾,枕邊玲瓏綴綺羅。」才剛寫完,忽聞濃香襲面,戀人側坐入懷,一手勾著他的脖頸,一手探進下襬,揉按結實的腹肌。


  廖穆斌方發覺女友穿著新買的黑絨睡袍,並湊來唇瓣低語:「你打算寫一整晚的詩?」「沒有!」大手立即放下筆,摟人熱吻。


  書房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霓光斑斕的夜景,窗內交纏的人影隱約映上光亮可鑑的玻璃。


  搬入這幢頂層豪宅後,經過討論,女方決定置入宮內避孕球,提升避孕效果,亦讓性愛體驗更加愉悅。遷居的頭三天,二人沒有邁出家門一步,忙著整理雜物外,無人打擾的愛侶如膠似漆,檜木浴池、大理石餐桌、庭院盛開的花叢、二十公尺長的室內泳池、不規則長沙發、圓弧吧台……均是歡愛的地點,不過猶未遍及三百五十坪的占地。直至第四天,探索完大宅的全全撕咬枕頭,飼主不再偷懶,牽著都伯文到左近的寵物公園,讓牠盡情奔跑。


  「呼……瑰逸,是……是因為PW-2唔……你的體溫才這麼高嗎?」沒有保險套阻隔,被包裹的感覺更為炙熱明顯,使人忍不住加大力道。


  「跟……唔嗯……跟那無關……」靠坐書桌的人手攀鼓脹的肩背,腿環挺動的腰臀,睡衣溜下左肩,袒露半邊胴體。


  原來是天生的……粗糙的厚掌捏過纖瘦的腰隻,探至滑膩的美背,再一路順著脊梁摸下,伸入股溝摩娑。甚少被觸碰的地帶很是敏感,掌下人往前躲避,柔軟的乳房貼至硬實的胸膛,仰首彎出優美的頸線,讓唇舌趁此欺上。


  「嗯哼……穆斌……」喉前的啜含、股後的摁壓、體內的抽插,三重刺激著馮瑰逸,她左手仍攬著前人,另一隻手無意間朝後敞開,腕臂的T-slice恰生感應,自動落到書桌的轉接區,裝置的頁面即現至桌邊的軟螢幕。


  十來封郵件中,兩封外文標題的信件即時引來注意。


  「嗯?那是甚麼……」廖穆斌困惑地慢下動作,馮瑰逸卻不給人分神的機會,兩手扳過男友的臉龐,以吻擋住其視線,下身亦用力絞擠。


  悅耳的嗓聲難耐粗喘,就著結合的姿勢,強壯的臂膀捧起懷中人,將之壓上旁邊的落地窗,耳畔的呻吟愈高亢,髖髀的頂弄便愈快愈重,最末女聲一哽,全身的肌肉收縮,任由稠液沖擊內中。


  而後馮瑰逸懶懶地掛在伴侶身上,好在廖穆斌力氣還夠,抱著人坐至米灰色的沙發,手感超好的臀腿跨著仍有些堅挺的下體,隨著尚未平緩的喘息起伏,延長高潮的餘韻。


  兀自沉浸無聲、黏熱、充盈愛意的氛圍中,廖穆斌的目光投至邊桌上的點心盤。


  該物以圓環作底,主幹猶如旋轉樓梯蜿蜒向上,沿途長出微凹的圓盤,一共五盤,分別放著泡芙、餅乾、杯子蛋糕、奶酪及草莓,應是瑰逸方才拿進來的。


  盤架的造型不算特別,特別的是這棟地處饒湖二郡,兩百層的摩天大樓也長這樣……沒錯,大樓的擁有者即為馮瑰逸,作為她二十歲的畢業與成年禮物,建築師根據業主的嗜好,以點心盤為靈感而發想建造,奪得當年度的設計大獎。


  餐具變為龐然巨物後,在地面或低空行駛的車輛可沿著車道開上高樓,消光黑露營車就停在外頭的車庫,天台還設有停泊坪,供小型飛船起降。


  「泡芙。」枕在頸窩的眉目半垂,僅說兩字,男人依言拿掇,遞至她的嘴前。


  餵完香草餡的甜點,廖穆斌柔聲問:「還想吃甚麼?」並順手拿了一片餅乾含進嘴裡,卻遭人喀地咬去半截,馮瑰逸自若地趴回寬肩,嚼著搶來的脆餅。


  他笑了笑,於是兩人要嘛一餵一吃,要嘛一吃一搶,互相吮去殘留指尖的碎屑,舔掉沾黏唇角的餡料,完食層層點心及水果。


  始終沒分離的交合處再度潮濕勃發,情慾復燃,似是熔化相疊的二人,不分不離。


*****


  「阿英姐你好,吃飽沒?」梁錦緋提著方形的大禮袋,步上騎樓,逕入招牌標著「淳德堂」的本草行。


  「剛吃飽。」長櫃台之內,喚作阿英姐的老婦七十歲上下,胸前垂掛一副老花眼鏡,其後是上百木抽及瓷罐,裝著各類傳統本草,「去裡面坐吧!」


  挪至後堂的客廳,那裡擺了起碼能傳三代的紅木家具,主客分踞羅漢椅兩側,阿英姐悠悠沏茶,「最近過得怎樣啊?」


  梁錦緋答:「很好呀!」然而閃著精光的眼神穿過飄上的水氣,透著懷疑:「是嗎?」


  「……阿英姐這麼聰明,想必不需要我反駁愚蠢的謠言。」笑靨明媚如初。


  「謠言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為人們愛聽勁爆、情色、好聊的話題,而不是事實。」阿英姐倒了兩杯茶,一杯推給旁人,一杯拿起就口。


  梁錦緋亦啜了一口,僅說:「人生總會遇上幾個小人,正好趁機整頓身邊的人脈眼線。」「你這個人厲害歸厲害,就是不可愛,互我者個老歲仔愈感無路用。」阿英姐面露慈藹:「既然不是要我幫你澄清,那是為了哪件大事,新的一年還沒過十天,就跑來帷郡?」


  「阿英姐曉得夢莉嗎?」這一問,原本和善的老人神色忽凝,接著長長一嘆:「小緋,我就當沒聽見你問的,你走吧。」


  倏然收到逐客令,客人依舊不慌不忙,拿過擱在一旁的禮袋,取出同是方方正正的包袱,遞給老婦人,「這是提前送的新年賀禮。」


  可是對方的手動都沒動,「送黃金也沒用,走吧。」「黃金多俗氣啊,阿英姐當然沒興趣啦!」移開茶几上的杯壺,騰出空間擺放包袱,再解開上頭的活結。


  藤蔓花紋的包巾平展,現出一只酡紅木箱,下是雙層抽屜,兩短一長,頂部嵌著一大一小的桶狀金屬器皿,兩個均有加蓋,大的蓋子較奇特,凸圓如小丘,前有開口,箱子兩邊鑲著銀製提把,可以拎著四處走。


  除此之外,淡而不暗的金色描著箱匣的輪廓,並繪出一棵盛綻的櫻花樹,更添高貴。


  阿英姐雙目放光,然後佩服輕笑:「你是不是在我家偷裝監視器?我蒐集老煙管才兩個禮拜欸!」


  「您本來就是有名的漆器收藏家,上星期聽到阿英姐對煙管有興趣,剛好我有個朋友專門買賣新爾的古董,他說菸草盆這麼風雅的物件,一見絕對愛上。」梁錦緋的笑帶著難以拒絕的魔力:「阿英姐要不要試試看?」


  「唉……」老婦頗感為難,用了便是拿人手短,卻又捨不得放走如斯珍貴的老件,尚自猶豫,通往前堂的門口響起一把有點扁有點黏,抑揚分明的男音:「要試就用這條松風菸絲試,味道一級棒。」


  無須轉頭亦知來者是誰,甜甜的笑臉一僵,後道:「真巧。」


  酒紅長袖下的手指夾著長方條狀的包裝,交給老婦,同色衣領別著一枚小豬胸章,輕佻的眼尾斜向大膽的雙眸:「是很巧。」然後向屋主說:「一陣子沒見阿英姐,越變越漂亮了,是用甚麼好撇步保養啊?」


  「你這少年仔兮咀才是愈來愈甜,明知在巴結,我還是聽得心花怒放啊!」阿英姐甚是受用:「坐啦!」余邁訓彎身至單人木椅,與梁錦緋互為直角邊。


  主人又斟一杯茶,正要端給乍到的訪客,梁錦緋禮貌轉接,不動聲色地一晃,使熱騰騰的茶湯溢出杯口,灑至接手的五指,令人臉頰一抽,對邊的笑顏更燦:「阿英姐的茶很好喝喔。」


  保持鎮定地接過杯子,他呼出一大口冷氣,吹涼熱茶與發紅的指節,才飲茶讚聲:「好茶。」


  老邁的婦人眉頭一高:「你們兩個也太有默契,一個送菸草盆,一個送菸草絲,該不會是為同一件事來的吧?」


  余邁訓的大衣下是黑襯衫,最上邊的三顆釦子沒繫,露出些許肌理,「我猜是。」


  梁錦緋面朝左側的屋主:「做情報販子這行的,加知曉一括事情永遠比人強,不想講抑是不好講的,阮絕不為難,只求阿英姐露一點口風。」


  猶豫片刻,阿英姐才起身踱至櫥櫃旁,拎出一包木炭。


  知她是答應了,梁余二人靜候不語,瞧人慢吞吞地點火燒炭,並從抽屜拿出一桿煙管,拆開菸草條,一邊將褐色的細絲塞進煙管的斗缽,一邊等木炭燒熱,隨後夾了數塊小炭到菸草盆上那桶較大的銀器中,那便是火皿。


  覆上蓋子,再把煙管伸入火皿的圓孔,點燃菸絲,老婦人含著吸口深深吐納,滄桑精明的黑眸迷濛幾分:「我曾在蜃景和夢莉講過一次話,她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不過我不是很認同,她似乎也發覺了,那次以後我再沒見過她。」


  余邁訓便問:「阿英姐和她都談些甚麼?」「各界各家的八卦囉!誰誰誰的兒子結了婚,誰誰誰的媽媽過了身,這個銀行總裁要過八十大壽,那個紀念公園落成了……」老人神情放鬆地吞雲吐霧。


  併指捋過捲翹的頂毛,男聲再續:「你們有聊金家的事嗎?」「嘿!別亂問。」年邁的眉眼略沉:「蕭家在我爸爸那輩就和姓金的斷絕來往,我們和他們沒半點關係。」


  「如果只是閒話家常,您剛剛何必避談夢莉?」梁錦緋直指破綻。


  阿英姐呼出濃白的鼻息:「與夢莉頻繁接觸的人半數是黑道角頭,剩下的那半也沒幾個好鬥陣的,我不談是要讓你們這些序細人離危險遠點,別光顧著賺錢出名。」


  余邁訓道:「老實跟阿英姐講,我先前打探夢莉時,不小心惹到金奕璋某根毛,要不是吃不慣外國菜,我早跑路了!我想弄清楚他為甚麼這麼緊張夢莉,甚至不惜動手殺人。」


  梁錦緋接著說:「摸透夢莉的底,說不定也能得知金家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祕密,我們告知阿英姐後,您多些籌碼才好談判,讓金家人別在你們的KTV和飯店賣毒。」


  「呼……」阿英姐閉目吁出白煙,再睜時終道:「海晏𥴊仔店,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這樣就夠了。」梁錦緋道謝道別,余邁訓亦長身離座。


  出了淳德堂,走在頭前的女子聽著緊跟在後的足音,止步回首:「你是沒錢買船票嗎?我可以贊助旅費和槍口,指著你上飛船!」


  「好啊!」余邁訓亮出兩排白牙,彎腰直面略施粉黛的容顏,語調曖昧:「買兩張飛凱班海的票吧,那裡一月的海灘超舒服,記得帶你那件紅色泳衣!」


  梁錦緋鼻息一重,旋身欲遠,後人一步跨至她身前,霍然正色:「為甚麼救我?我是因為夢莉才被金奕璋盯上,你也沒欠我人情,但那天你仍然來了。」


  「禮尚往來、見義勇為、同仇敵愾、守望相助……隨你怎麼想。」梁錦緋欲要繞過人,卻又被攔住,「來做個交易,我給你一條情報,你完成我一個簡單的小要求。」


  她一眼看穿其心思:「我不提供陪伴型服務。」「啊?吃個飯也不行嗎?」余邁訓失望。


  「不行。」梁錦緋往左移步,頎長的身形隨之右挪,「不然……我給你一條情報,換一則跟你有關的資訊,愛吃的食物、愛看的電影……甚麼都可以,你想說甚麼就說甚麼!」


  「你暈船會不會暈太嚴重?」濃密整齊的細眉一挑:「我沒對你下蠱啊。」「這叫勇於正視內心情感,不像某人……」余邁訓雙手插進口袋,噙著笑意:「死鴨子嘴硬,明明喜歡得要命還不承認。」他那枚豬豬胸章戴著圓圓的小墨鏡,痞痞的真趣味。


  稍稍低頭,波浪般的長髮垂前,半遮紅顏:「我沒說我不喜歡你啊……」相當委婉的告白還來不及讓人狂喜,且聽她續:「可是喜歡歸喜歡,未必要和你在一起。」


  此時,對街恰好行來一對異性情侶。


  余邁訓歪著頭:「你……遇過渣男?」


  「沒有。」梁錦緋遙望彼方,那對情侶應為大學生,像連體嬰般貼一塊,舉止親密,「所有感情都免不了退讓、妥協、忍耐……過程中不斷消磨彼此,最後只剩相互怨懟,與其花十年經營還得不到好結局,倒不如一開始就別栽進去。」


  男子咧嘴:「講得這麼絕,那你和廖穆斌呢?你們不只十年了吧?」「友情最容易維繫,也最容易走得長久。」梁錦緋應說:「有心有力就幫一把,幫不了就默默祝福,沒有承諾責任,沒有負擔壓力……像我們之前那樣,高興時調情做愛,沒心情就不談不見,就算我曾救你,這份人情你想還就還……這樣不好嗎?幹嘛非要套上『伴侶』或『家人』的枷鎖?」


  對面的男女每走五步路就要親一口,蜜裡調油,「……你不知道海晏柑仔店在哪吧?」余邁訓的眼光重回正前邊,總是微微上翹的紅唇藏在米色毛衣的高領裡,俯視下去格外熱情甜美,其實吐出的話語一針見血得可怕,他續:「明天傍晚五點,飛船曉籌站西二門見。」


  梁錦緋立時揚開雙唇:「別忘了帶內褲啊!」隨即投足走開。


  瞧著人愈行愈遠,余邁訓抬手撫過衣領,吻了下胸章,反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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