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7|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回憶 16] 靜謐之光:布魯克納《E 小調彌撒》(上)

困難到翻天的《戰爭安魂曲》終於完成。在排練過程中,我一直有如墮五里霧中的感覺,但與呂紹嘉和國家交響樂團 (NSO) 的首次合作,仍是令人難忘的一次經驗。

愛樂大團其實相當忙碌,當我們在練《戰爭安魂曲》的時候,還得同時準備 12 月 31 日與 NSO 合作的跨新年音樂會,要唱卡爾奧福 (Carl Orff) 的《布蘭詩歌》。這場音樂會與《戰爭安魂曲》的時間太近,因此我們的常任指揮古育仲說,新團員可以先不用上台,專心準備《戰爭安魂曲》就好。

我看著其他團員駕輕就熟地唱著《布蘭詩歌》,覺得好厲害啊!後來才知道這套曲子跟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一樣,算是合唱團的常備曲目,許多資深團員已經唱過好幾次,而我以後也會練到......

震撼的首次排練

跨新年音樂會結束後,大團馬不停蹄,繼續練習下一場音樂會的曲目:藍貝格 (Josef Gabriel Rheinberger) 的《聖母悼歌》、布拉姆斯的《女低音狂想曲》與布魯克納的《E 小調彌撒》。我記得前幾次好像是育仲帶練,後來才由這場音樂會的指揮,也就是台北愛樂的新任常任指揮吳尚倫負責排練。愛樂內部習慣稱他為「吳尚師」,簡稱「尚師」。

如我在「[回憶 4] 小小冒險、大開眼界」中所述,我曾在高二寒假參加金穗合唱音樂營時,被當時還在讀大學的吳尚倫帶過,在進團前觀摩大家練唱時也曾看到他。但我直到與他的第一次排練,才驚覺:原來他是本團常任指揮!之後我回想起自己在觀摩那天與他的對話,覺得自己問的問題簡直是蠢到爆炸,因為我等於是坐在合唱團的排練場中,問本團指揮「你是誰?」

不過我過幾天才想起自己當初問了蠢問題,因為第一次練唱帶給我的震撼,已經佔據我的所有心思。大家發聲完畢後,尚師一臉嚴肅,直截了當地對大家說:

「我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你們唱不好,我就爆炸,就是這樣。」

這句講完,現場氣氛馬上變緊繃,感覺大家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接著尚師表示,由於《E 小調彌撒》分成八個聲部,也就是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和男低音各自細分為兩個聲部,因此他要為大家重新分配聲部。他從女高音開始逐一點人站起來,唱他指定的一小段樂句,以決定每個人適合的聲部。

從團員們微微顫抖的歌聲,可以聽出每個人都非常緊張,因為尚師是直接站在試唱的團員面前,耳朵朝著團員,板著臉等對方唱給他聽,這簡直比甄選的時候還恐怖!

大團有八、九十人,但尚師很有耐心地一個一個聽,因此花了很多時間。輪到我的時候,我當然也非常緊張,不曉得有沒有唱到破音。結果我唱完之後,尚師遲疑了 3 秒鐘,然後說他需要回去想一下,這讓我不免有點擔心。難道我的聲音有什麼不對勁嗎?

所有團員的聲音都聽完之後,除了少數幾位團員,其他人的聲部都決定好了。接著尚師就開練《E 小調彌撒》。

我忘了尚師是不是從頭開始練,只記得他的排練節奏很快,我有點跟不上,只要稍有閃神,就不知道練到哪裡了,簡直像是在坐雲霄飛車。

那天練完之後,我心裡想:這個指揮有夠嚴格。看來以後皮要繃緊一點了......

嚴格的要求

到了下一次排練,我被分到女低音部的第二部 (較低的那一部),因此我必須把之前在譜上的註記稍加塗改,看起來有點雜亂。想起尚師逐一聽團員歌聲的場景,我私底下跟 H 開玩笑說,尚師的腦子裡大概有一個超大抽屜櫃,收藏著每個人的聲音吧......

大概類似中藥行的櫃子......

合唱團開始緊鑼密鼓地排練。這場音樂會的重頭戲是布魯克納的《E 小調彌撒》,由奧地利林茲市的主教委託創作,並於 1869 年首演。雖說當時浪漫樂派當道,但布魯克納寫的許多宗教作品反其道而行,從傳統的天主教聖歌出發,並加以變化演繹,巧妙融入當代的聲響效果。這部作品採用傳統的彌撒曲式,共分為六個樂章:〈垂憐經〉(Kyrie)、〈光榮頌〉(Gloria)、〈信經〉(Credo)、〈歡呼歌〉(Sanctus)、〈降福經〉(Benedictus) 和〈羔羊讚〉(Agnus Dei),而且針對戶外演出的需求而搭配管樂團,相當特別。

第一樂章〈垂憐經〉中有很多單純合唱團的無伴奏段落,偶爾才有簡短的管樂樂段。無伴奏作品沒有搭配樂器,因此最難的是維持音準,只能仰賴自己的音感並彼此聆聽,盡力與其他團員互相配合。要是所有人掉音準的程度一致,那還勉強可以接受,但這個樂章不是純粹的無伴奏,如果音準掉下來,那麼當管樂進來時,人聲與器樂之間就會有明顯的落差。為了避免這種情形,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練習,但要達到完美真難啊!女高音部有不少非常高的音,一不小心就容易偏低,少有幾次讓尚師感到滿意。

(〈垂憐經〉,很難唱但極美,沉緩的風格適合夜深人靜時獨自欣賞。)

第二樂章〈光榮頌〉則是有最令合唱團頭痛的賦格。雖然我以前在台大校友團唱過莫札特的《加冕彌撒》,但整體而言對彌撒這種曲式還不夠熟悉,因此這段賦格對我來說特別困難,要搞清楚音高和樂句位置,有點手忙腳亂,只能靠勤練來補拙。

(光輝燦爛的〈光榮頌〉,是我個人最喜歡的樂章之一,在這段影片中賦格是從 4:44 開始。)

這套曲子最有趣的是第三樂章〈信經〉後半段,布魯克納以管樂器創造出類似蒸汽火車的音效,尚師表示布魯克納當時經常搭火車往返於維也納和林茲,因此將火車行進的聲響寫進了作品中。他將這個段落形容為「耶穌不像傳統裡乘著戰車回來審判世人,而是搭火車來的!」

(布魯克納在〈信經〉的後半段以管樂創造蒸汽火車飛馳的音效,在這段影片中是從 4:57 開始。)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磨《E 小調彌撒》,導致我對這部作品的印象比較深,而上半場的藍貝格《聖母悼歌》我就沒有多少殘留的記憶了 (布拉姆斯《女低音狂想曲》是搭配男聲合唱團,因此我根本沒有參與)。我把《聖母悼歌》的譜翻出來看,發現我在歌詞下方標注了很多「大」和「小」,才想起尚師非常要求發音必須完全遵照德式拉丁文的規則。我原本就對拉丁文不甚熟悉,沒想到拉丁文居然還有分義大利式和德式發音。在德式拉丁文中,許多子音的唸法與義大利式不同,此外單字中不同位置的 e 和 o 發音也不一樣,非常複雜,我只好替每一個母音做標記。

尚師非常注重歌詞發音是否清晰。他總是覺得我們的母音太扁、字首的子音不夠清楚、字尾的子音太大聲或位置不對、子音沒有同時整齊吐出......我都不知道原來唱歌咬字的學問這麼大!

除了歌詞以外,尚師也一直替合唱團調整音準和音色。他覺得對他的耳朵來說,女高音的高音永遠不夠高,女低音的音色總是不夠亮,合唱團唱到大聲的樂段時容易爆衝、聽起來太粗魯 (「不要摩擦你們的聲帶來折磨我的耳朵!」),小聲的地方又不夠紮實......

除了技術性的問題,尚師更注重練唱的態度。他非常強調看指揮這件事,要求團員不能埋在樂譜裡不抬頭 (但在大家對譜還不熟的時候真的很困難)。他常常故意忽然改變速度或力度,來測試團員是否有在看他。套句他說過的話:

「我是一個很好的指揮,我有很好的耳朵,我也有很好的手。可是,如果你們不看我,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總而言之,尚師多如牛毛的細緻要求,讓大家感到不小的壓力。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在愛樂被尚師指導的日子很累,但也是我在合唱領域進步最快的一段時光......

結語

我加入愛樂的第二場音樂會,就遇到一位嚴格的指揮。在台灣合唱界,絕大多數的合唱團都是由業餘歌手組成,鮮少有真正的職業團。雖然愛樂大團也是屬於業餘團,但尚師認為還是應該要展現專業風範,把一部作品唱好,獻給觀眾一場真正的音樂會。對平日忙於工作和家庭的團員來說,要達到尚師口中的專業水準,必須付出比從前更多的心力,但大家一時之間還無法完全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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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合唱團的回憶」系列連載中!我在這個系列中分享自己從兒時到成年後,參與合唱團的點點滴滴,同時也會提到一些人生經歷和感悟。以下列出目前已發布的文章:

[回憶 1] 我愛唱歌,但沒加入合唱團
[回憶 2] 如果有機會登上舞台...
[回憶 3] 合唱初體驗
[回憶 4] 小小冒險、大開眼界
[回憶 5] 活力十足的台大合唱團
[回憶 6] 國家演奏廳
[回憶 7] 嘎然而止的合唱生涯
[回憶 8] 心靈大地震
[回憶 9] 重回台大合唱團
[回憶 10] 成為社會人士
[回憶 11] 兜兜轉轉又繞回合唱團
[回憶 12] 師大合唱團
[回憶 13] 台北愛樂合唱團
[回憶 14] 呂紹嘉與《戰爭安魂曲》(上)
[回憶 15] 呂紹嘉與《戰爭安魂曲》(下)
[回憶 16] 靜謐之光:布魯克納《E 小調彌撒》(上)
[回憶 17] 靜謐之光:布魯克納《E 小調彌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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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主思密簡介:

到了人生的中點,才再度提筆寫作,寫寫詩、寫寫音樂,分享參加合唱團的經驗。有了些許人生歷練,白髮一根接一根冒出,外加忽然加重的老花眼。聽到感人的故事、動人的歌曲,親歷各種境遇,已不像年輕時心無所感或強說愁,而是化為真切的感悟。佛家追求無悲無喜之境,我則寧可感盡人世間一切悲喜,方為人、方不虛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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