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要找霈霈嗎?」
葉緋問我,而臉上的表情是微笑,笑裡沒有溫柔。
她不愛我,我心想。她只當我是朋友,或許還只是個朋友的朋友,我恍然大悟;我原以為她對我多少是有些愛情的成份,那些午夜的簡訊,那些午夜的故事,那些她時而凝望著我的不經意地溫柔流露,像是專屬於我似的、那溫柔流露;原來她不愛我,原來我自作多情,原來。
也是,我本來就高攀她不上,也是,連童話故事裡一向都只有灰姑娘,更何況現實生活裡?也是,男人本來就該是王子,有錢有勢,勇敢救贖;也是,我們本來就不是同個世界的人,活在不同的層級裡,也是,本來就是。
「好啊,不過妳約吧,我和那女人講不到三句話就會吵架。」儘可能讓話裡沒有失望的、我說,「飯店的話就我來負責預約吧。」
「好啊。」
好啊。
好個蘇沂,不是王子卻偏偏愛上公主,自找苦吃,自作多情,好個傻蘇沂。
這時候多合適來和陳奕迅的歌哪!伸了個懶腰,我心想。哪一首不重要,反正就是陳奕迅的歌就好,或許「你的背包」?嗯,不賴,不管歌詞的話、它真是首好歌哪!曲調由陳奕迅唱來灑脫、男人、卻哀傷;不過不用說的是,無名咖啡館是沒可能會放陳奕迅的歌的,她只放英文老歌,一向只放英文老歌。
「喂!我失戀了,幫個忙放首陳奕迅好不好!」
轉頭,我是很想這麼對冷漠老闆娘喊的,但是結果我沒有,不用說的當然是沒有,沒有人敢這麼對她說話,甚至有沒有人敢和她說話都是個問題。
「買單。」
結果我喊的是這個,把杯子裡冷掉的咖啡一口喝乾,起身,我們攤開木頭大門走出無名咖啡館也走回這門外的現實世界;比了個電話的手勢然後向葉緋揮手道別,望著她轉身沒入計程車的背影時,不知怎的、我又改變主意走入無名咖啡館裡。
一個人的無名咖啡館。
「黑咖啡,兩份奶。」
朝著老闆娘我喊著,結果她一副很受不了怎麼我又來了的表情、把手中剛點燃的香菸捻熄,接著動手煮咖啡;而這次我不是習慣性的走向我們的老位子,卻是站在櫃檯前看著她煮咖啡,我想我大概是壓抑到瘋了,因為我居然很想跟她聊一下,真的很想跟她聊一下。
「可以請妳抽根菸嗎?」
「你什麼時候看過我抽菸。」
連頭也沒抬的,她把問題丟回給我,以一種冷到不行的姿態,冷的夠囂張,囂張的好像她本來就應該是這種人那樣。
不意外,厚著臉皮、我繼續:
「跟愛情很像啊。」
「我不是個聊天的好對象。」
「把菸點著卻不抽,把人迷了卻不愛。」
「咖啡好了。」
果真不是個聊天的好對象。
「我可以站在這裡喝嗎?」
她乾脆裝作沒聽見的不理我。
「我失戀了。」
「那又怎樣。」
「是沒怎樣,但我就是想在這裡把這句話具體的說出來,說完。」
「然後怎樣。」
有幾秒鐘的時間我想判斷的一下她這句話是疑問句還是直述句,但結果幾秒鐘的時間過去之後我放棄,我想就算是驚嘆號從她嘴裡說來也會平淡的像個小逗號。
「然後我就可以把這件事情留在這裡,輕鬆的走出這大門繼續過我的生活了。」
「哦。」
「你記不記得兩年前的我?差不多也是這季節,穿的也是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你想呢。」
這句話是疑問句,我確定。燃起一根我的香菸,深深的吸進肺裡又吐出來之後,我說:
「我想得肺癌,然後死掉。」
「嗯。」
我想扭斷妳脖子,然後放火燒了這咖啡店!我想像要是我這麼對她說,她的反應也只是冷冷一聲嗯吧。呵。
「我是說如果死亡可以選擇的話,我想要的是這個選擇。」
「嗯。」
「妳呢?」
「安靜的死掉,旁邊沒有人講話。」
好吧!她真的覺的我煩了。
「打擾到妳我很抱歉,可是我現在心情真的很不好,妳可不可以聽我說個故事?很短很短的故事,然後我就走,好嗎?」
「有種東西叫錄音筆。」
「好主意,謝謝妳,說完這個故事我立刻就拔腿跑出去買隻錄音筆,而且真的會是用跑的。」
然後她就笑了,雖然只是嘴角的微微揚起,不過我想那應該是代表笑的意思。
「走之前咖啡要喝掉。」
「是跑。」
她這次是真的笑了。
「兩年前我愛過一個女孩,不,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希望我愛上那個女孩,因為我那時候真的很寂寞。」
她揚起一根香菸,依舊是只點著卻不抽,我學她把視線望著菸絲,我繼續我的故事:
「大概她也感覺到是這樣吧,所以我們後來沒愛成,是有過幾次機會,可是我們都沒有,總是只差了那麼一點;接著隔年,那份愛就不見了,順理成章似的消失了。
「而現在我愛上另一個女孩,千真萬確的是愛上了,不是因為寂寞或者其他什麼的,我不寂寞了我知道,而且我的人生還不錯,比上不足但比下很有餘的那種不錯;本來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有點愛著對方、也很想被對方愛著,我以為我們都同樣想要把愛從感覺變為具體,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她並不愛我。
「以上。」
「聽來不像故事。」
「所謂故事這東西本來就真假難辨,決定權在於說故事的人。」
「咖啡冷掉了。」
「哦。」
把咖啡喝了一半,我苦笑:
「所以,是不是相同的,明年我就可以不愛她了呢?」
「明年就知道了不是。」
「呵,也對。」也對,「謝謝妳。」把剩下的咖啡喝乾,遞了張鈔票在吧檯上,我說了再見,然後轉身,沒用跑的而是走出這裡走回原本的蘇沂。
「這杯咖啡不用一千塊。」
她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知道,但我覺得它值。」
「歡迎常來說故事,看在錢的份上。」
她說,然後我就笑了,笑的心都酸了。
酸了。
算了,還是賺錢還債比較實在,沒有錢你談什麼戀愛?
本來我以為今年能把循還利息驚人的現金卡債還清就已經夠可喜可賀了,但沒想到原來我太低估我自己,想來確實也可笑,一直以來我最害怕的夢魘就是被低估被看輕被不知道原來我有多厲害,但沒想到居然就是連我也低估我自己。
今年夏天我就已經成功還清現金卡債,那天還心情大好的放自己一天假、回到出版社去等米馡下班為的是請她到居酒屋吃頓料好紮實的晚餐,她真的幫了我很多忙、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無論是實質上的、又或者心靈層面,這事我想我起碼會記上個十年不止。
晚餐。
沒有巷口流浪狗的故事、也沒有誰愛誰不愛的情感牽扯,是這樣子一個單純而又美好的慶祝晚餐。
「乾杯。」
「別了吧,不過是還清最高利息的債而已,哪值得乾杯啊。」
「當然值得哪!這世界上直到死掉都還一屁股債的人多的是呢。」
米馡笑著說,並且舉杯堅持著,於是我們乾杯,為此時的此刻乾杯。
乾杯。
我沒想幾年之後,這類似的對話會出現在日本電影「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裡頭,而那時的我們……
夏天之後我的工作量持續以驚人的速度爆增,雖然依舊是來者不拒的接,但接案的價碼卻在此時翻轉了好幾倍,因為我開始講明會以開價來決定案件的先後順序,於是我才驚覺、原來我的時間從此開始值錢。
把大學的助學貸款也還光的那天,首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網預訂跨年的飯店,我看上的是礁溪的老爺酒店,樓中樓套房的那一間,有個半露天的室內溫泉池,有面可以眺望整個蘭陽平原的好窗戶,還有個好帥的價錢。
「本來還以為你會訂那種又破又小的寒酸飯店咧,嘖嘖。」
輪流泡完溫泉,一同吃完晚餐之後,紛紛穿上飯店準備的浴衣,我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欣賞這蘭陽的夜景,並且等待05年的到來。
「拜託妳不要一邊嚼著小魚乾、一邊像個大嬸一樣的發出嘖嘖聲音好嗎?」
不理我,霈霈興致很好的繼續著:
「幹嘛訂這麼貴的飯店啊!連我們公司的員工旅遊都不會住這麼好的房間耶。」
「我虛榮嘛。」
「這倒是。」
「真的不用我們share嗎?這一晚要價上萬塊吧?」
果真是上流社會的女孩啊、葉緋,對於這種場所的猜價還真準確。
「不用啦,就當作是我邀請妳們來參加我的慶祝party啦。」
再說都確確實實的努力工作了這麼久,從也沒捨得給自己住過什麼好飯店,今年的最後一天以及明年的第一天在這種地方睡去以及醒來,這事光想就有種會因此而幸運一整年的希望感哪!
但重點是蘇沂式的迷信、當然。
「慶祝什麼?你有女朋友了?」
「慶祝我們三p啦。」
「又來了。」翻了翻白眼,霈霈很受不了似的說,順便還仰頭把手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順便也幫我再開一罐啤酒吧。」
「哦。」一邊我開著啤酒,一邊我看了看葉緋,而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搖頭示意;她手中那罐啤酒從晚餐之後就喝到現在,她今天看起來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樣子。「慶祝我把助學貸款還清啦、其實。」
「什麼?你是拿助學貸款唸完大學的?」
「不行嗎?」
吵死了、這霈霈。
「哇哇!大學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也是有錢人的公子哥耶。」
確實一直以來我都被這麼誤會著沒錯,雖然一直以來我總搞不懂為什麼我會被這麼誤會著。
「如果家裡有錢,我幹嘛大一就開始接case?當你們還在搞社團辦聯誼、在電影院裡抱來親去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適應被打槍的挫折感,有多幹妳就不曉得。」
「我以為那是你愛現嘛,所以才接case啊。」
「最好是啦。」白痴。「倒是,妳算命的結果如何?」
「算命?」
「妳那天沒跟葉緋講哦?」
瞪著我,霈霈有種事跡敗露的難為情,『我不想聊這個啦。』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要聊這個:
「這女人昨天跑去南部算命。」
「蘇沂!」
「米卦還鳥卦還烏龜卦之類的鬼。」
「閉嘴啦。」
「妳算什麼?」
「無法決定的事,不知道該怎麼決定才好的事,所以就乾脆用算命來決定啦。」
「什麼事啊、倒底?」
「感情啦,煩死人了你。」
「妳不是早把小埃及封鎖了?」
封鎖得了你的帳號,卻封鎖不了對你的感情。
記得有陣子霈霈的msn上秀出的這是串的訊息,沒想到原來這女人也有愛耍文藝腔的一面;可能她是真的很愛那位埃及人吧、我想。
「才不要跟你講咧!喂喂、快倒數了!」
「結果如何?」
葉緋問,而霈霈笑而不答,顯然是個好結果,我心想:
「五、四--」
「happy 2005!」
2005。